沈清颜离开壸仪宫。
她知道,从她出门一刻开始,这前后左右,明里暗里,便有多少人在监视她呢。
她是什么表情,她找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这些都关系到她有没有可能改变了主意,不替皇后去当这个刺客了,所以皇后全都要打探清楚。
对于她自己来说,也是同样,这从踏出壸仪宫之后的路,她每走一步,都需要仔细考虑清楚。
因为,这每一步都涉及到人命,涉及到她阿父和沈家的清誉,更涉及到她自己能否从这一场变乱里最后全身而退。
因为她现在有了孩子,她已经是一个阿娘,她便已经不是在为自己而活。
所以她不能让自己有事,她得全头全尾地离开,才能回去陪伴孩子健康长大。
因为有了牵挂,有了顾虑,这虽然会给她增加勇气,却也会让她不得不审慎,再审慎。
她一边走,一边将皇后的话又在脑子里面过了一遍。
这一回想,她便又抓住了几个重点。
皇后说,到时候禁军、金吾卫,甚至是燕王府的府兵都会帮她。
禁军当然就是指神策左军,曾经是容隐的,后来归了汝阳长公主的驸马崔植。
那杀容隐的时候,皇后还放心让容隐手下旧部进燕王府,可见皇后恨自信神策左军的军心已经被崔植给归拢住了。
还有一个重点:这其中还包括燕王府的府兵。
燕王府的府兵原本应该是属于容隐的私兵,却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真正属于容隐的。
不过倒也不意外,毕竟燕王府建成的时候,容隐根本不在京中。整个燕王府里里外外,全都是崔幼薇一手安顿的。所以燕王府的府兵,真正听命的主子,是崔幼薇。
这么一想,容隐如今的处境,还真的是四面楚歌。
几乎京中所有的武装,全都是反他的。他就算身手再好,可是一块好铁又能捻几根钉?
皇后嘴上说,这些人到时候会一起冲进去保护她,免得她被容隐伤害——可她难道还听不明白么,到时候的场面其实应该是,这些人一拥而上,乱刀将容隐给剁成肉酱!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在原地站了站,稍微将那个画面又多想象了一步。
——到时候,若她没能顺利脱离开容隐的掌控,比方说被容隐捉着手臂什么的,那届时刀剑无眼,说不定她自己也会跟着容隐一起被乱刀斩成肉泥。
这种可能不能说有,她敢打赌,这到时候是一定会发生的!
不说别的,就凭崔幼薇对她的恨。
还有,对她的册封,皇后现在越来越迟疑,分明是对她越来越不看好。
这样,等她给她们当了工具,毒杀了容隐之后,皇后和崔幼薇的人便正好将她也给一勺烩了。
到时候她的性命都没了,那未来皇后的道路上便没了她这个阻碍。
至于她阿父,还有她沈家的昭雪之事,皇后也自然提都不会再提。
终究,在她们的眼里,她沈清颜不过就是个如蚂蚁一般不值得回想的小人物,给她们这些当贵女的卖了命,死了就死了,与一缕尘埃无异。
想明白了,沈清颜反倒释然一笑。
行,这帮子贵女们能这么想,她也真不意外。
她重又迈开脚步往前走。
这一次走得稍微慢一点。
她边走边在玩味崔幼薇的心态。
从前那些相处的日子里,她是亲眼瞧见崔幼薇对容隐是真的有情的。那么今日的崔幼薇,又是怎么狠得下心来,容得她叔叔崔植掌握的神策左军、金吾卫,以及她自己掌握的燕王府的府兵们,在燕王府里击杀容隐的呢?
是因为,因爱生恨么?
她相信有这个理由,但是这个理由却不够充分。
崔幼薇要是对容隐因爱生恨,早就生了,不至于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突然就激烈起来。
她脑海中不由得又滑过了皇后那张看着温暖又慈蔼,柔声细语地向人许诺的脸。
啧,该不会是……?
沈清颜心下忍不住涌起怀疑:总不会是皇后又拿李钦那新一届的皇后之位来勾着崔幼薇了吧!
崔幼薇对容隐是有情,可是对于崔幼薇这种顶级名门的嫡女来说,身份的尊荣会比男女之情更为重要。
再说了,从前朝野上下所有人都说,崔幼薇是应该当太子妃的。只可惜那时候没有太子。
而容隐尽管是个阉人,但是清美绝伦,又权倾天下,更何况封了燕王,所以崔幼薇借着救父的理由索性嫁给了容隐,从身份上来说,倒是保住了她的尊贵。
而如今有了太子,而且年纪还相当,那难保崔幼薇的太子妃之心不会复苏!
况且以如今崔家和裴家的相斗局面来开,崔家最后一张牌的崔幼荷都死了,眼见着若是她沈清颜没资格当皇后的话,那裴漪就必定会抢走皇后之位。
崔家怎么能容忍?所以极有可能他们会私下里摁头让崔幼薇重回战局,凭借诛杀容隐的大功,战胜裴漪,重新夺回全天下都认为应该属于她的太子妃之位。
这么想完,沈清颜都不由得抬头向天。
天上细细的雪沫子落下来,罩住她卷翘的睫尖儿。
——权力场中,人心变得好可怕。
……
回到东宫,她第一时间唤过朱儿和翠儿来:“……便去干你们的事儿吧。”
沈清颜说的这“事儿”,是朱儿和翠儿一直私下里跟崔幼薇通着消息。
她们两个是崔幼薇挑选了、训练了之后,安排在沈清颜身边的,为的就是给崔幼薇当眼线的,所以沈清颜便时不时主动让她们两个去给崔幼薇通消息。
唯有这样,崔幼薇才不会知道朱儿、翠儿已经对她归了心。
而且,她还可以用这样的法子反制崔幼薇,又何乐不为呢?
……
朱儿和翠儿办完了事,沈清颜起身,“走,咱们该去看看贺监了。也不知道他的眼睛恢复得如何了。”
沈清颜一走进贺伦的房间,贺伦便怔住。
他朝着沈清颜的方向,竟定定落下泪来。
“我看见了。沈小娘,咱家终于又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