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天色慢慢黯然,直至全黑,却见一两户人家窗内还映着微黄的烛火,隐隐能听到几声闲诗宋语,定是书生在夜苦读了。
夜更深,终于连最后的微光夜消无踪迹,只留了天上的繁星与明月,模模糊糊便个大概。
一声一丝一语都无,安静的防腐死城一般,如果在仔细听一听,在往那深巷暗道里寻一寻,似乎会有些微弱的呼吸声响起,偶尔会发出一丝清脆的声响,像是谁的利刃,不小心碰到了东西。
肉眼看不见的细尘腾升而起,似乎有一批人正缓慢而小心的走着,渐渐的围了整个楼宇。
像是有所预见一般,多泽抱着秀清睡下不久,终于被自己内心的不安折腾醒了,连左眼皮都跳个不停,老鸨今日也很反常,既是闭门一天,说是怕辛苦了一众小柳,所以要好生休息一下,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
多泽起身,刚想点亮烛火,就听身后风声忽起,下一瞬就被人捂住了嘴,双手被一人单手禁锢在身后
“别出声,我是集权的管家,豆子!你知道的!”
多泽先是惊魂未定,还未明白这是为何,豆子根本没时间说废话,急道
“集权要杀你们!全部!事不宜迟!你只听我的,赶紧抱着秀清去屋顶,那里我绑了绳锁偷偷滑下去,别问那么多!想活命就听我的!你自己上去,我去通告其他人”
豆子刚松手就被多泽一把拽住,压顶声音道
“这春柳院人数少说也有五六十人,你确定你通告的完吗?”
“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我与你熟识才信你,旁人若这般见你,只当你是贼人!”
豆子如此一想也对,都怪余少卿,怎么那么了解自己想要偷偷救人,结果午时给一棍子敲晕过去。
方才刚醒就连忙跑过来,倒是一点万全之策也无。
多泽皱眉想了想,随后回身点亮烛火,豆子慌道“你这是做什么?!嫌自己命长啊!”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该活,谁该死,一个也跑不了!”
说着便推门而去,拿着烛台往楼下扔去,一楼本就是轻纱帷帐居多,全是一点就着的东西,不一会顺带着木质桌椅也全然烧了起来。
多泽开始大叫
“走水了!走水了!快起来!快逃啊!走水了!”
黑烟滚滚,配着耀眼的火势和多泽的嚎叫,熟睡中的众柳开始醒来,迷茫的推开门,随后尖叫着,本能的冲回房间拿值钱的东西在逃,有些不小心被火烧到衣摆瞬间烧起来的,
也没人理会。
火光,烟气,尖叫,混乱,豆子看在眼里只觉得身处炼狱。被浓烟呛到咳嗽,待豆子回过神来,发现多泽已跑到楼下,便大声喊他
“多泽!秀芯呢?!”
“我理会他作甚!”
人心,不过如此悲凉。
豆子还未来得及愤怒,下一瞬便陷入了深深地悲哀之中,多泽话刚说完,便被一把闪着冷光的利刃一刀封喉,血水四溅,双手捂着脖子挣扎两下,往前倾了几步,随后软软的倒下。
人命,也不过如此卑微。
仿若一粒尘,一缕风,轻起落地,说没便没了。
豆子转身回房,脱掉衣物把哇哇大哭的秀芯绑在自己胸前,抽出藏于靴内的短刀,动身冲进一片黑烟中。
余少卿领着一对人马匆匆赶去春柳院,瞧着前面策马急奔的雨而,倒是笑不出来了,自己也奇怪的紧,一切不是很顺利吗,不是都成了吗,为什么,为什么到了最后却高兴不起来。
一分神,就见雨而在次扬鞭抽马,竟是如此等不得。
待众人到了地方,火势蔓延的愈发厉害,临近的街坊唯恐烧到自己的屋院,无论大小老少皆端了水来救,一时半会扑不灭,但好歹不会在向两旁蔓延。
雨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翻身下马,看样子是想直接冲进院中,一名护卫得了余少卿的示意硬是把雨而拦住,雨而回头看向余少卿,还不待开口便被余少卿一句话给挡回去
“我是依了秦老爷,带你来不是让你送死”
雨而便一句话也说不口,只愣愣的站着看,那护卫怕自己一松手他就跑进去,倒也跟着,一动不动。
余少卿一直盯着雨而的背影,眼皮都不眨一下,这三人僵在这里,竟是等到了火被灭下,只留的一片灰烬,此时天渐渐白,还未亮的真切,余烟未消,所看之处倒也雾蒙蒙的。
雨而慢悠悠的用双眼扫过面前的黑色虚无,无感无痛,仿若木偶,提线的人已然不在,还如何动呢。
面无表情的看着侍卫处理,清除着黑灰腐木,突然,雨而像是看到了什么大步朝着一处冲去,力气之大连一直拽着他的护卫都被拖倒在地。
就见雨而跪坐在一片黑灰中,双手颤抖的从一具烧焦的尸体手上拿下一颗白亮的珠子,这颗珠子曾经是雨而的,曾经的曾经它在集权的宝库里。
夜明珠。
放到这片黑暗的炼狱之地,在显眼不过,在明亮不过。。
“竟是一个也不留给我。。”
雨而手握夜明珠,力道之大连脖子上的青筋也条条爆起“集权!”
这两字刚刚出口,四周便放出了不少冷箭,雨而未伤一丝一毫,全部朝着余少卿的人马去,他也未能幸免肩部吃了一箭重摔下马,万万没料到集权会突然杀回。
余少卿捂着伤口,瞧见集权骑着骏马飞驰着冲向雨而。
还真没想到,集大爷倒是动了真情,在看一眼雨而,竟是拿起受伤侍卫的长剑,神色愤怒。
集权朝雨而伸出手想救他,表情带着一丝宠溺和无奈,样子像是在对心爱的人说,怎么那么不听话,无妨,救着了就好,上了这匹马一起走就好。
然而,手却是再也牵不着了,被雨而用尽全力长剑一挥,永远的斩断了它,破皮割肉,连筋带骨,一丝一毫牵连,永无。
集权摔下马,断掌处血水如泉涌般,不消片刻染的周身殷红一片,雨而一步一步走向他,带血长剑终是指上了集权的脖颈。
一人抬头,一人低头,互望,在熟悉不过的场景,彼此心意却是不同了。
长剑抬起,雨而长袖摇曳飘飘,挥下,眼里无一丝情谊犹豫。
集权却看不透了,不躲,想赌一把,在赌一把。
冷刃画皮入肉,脖颈一冷,而后温热,鲜血四涌喷出。
错了,全错了。
躲在暗处的豆子终是看不下去,策马急奔冲向雨而,待手中长剑在往旁割下两寸到达要害时,一把揽过雨而的腰将他生生拽向马鞍。
豆子抱着一大一小疾驰离开这是非之地。
集权神情冷淡,仿佛身上的伤都不是自己的一样,意识昏厥前还是回头看了一眼雨而离开的方向,那一剑未斩完的生死情缘,终是毁在余少卿之手。
多忧静卧床边,自那日多泽离开,就在没来过,同生共死,终于还是舍弃了。
“不能脏了地方”多忧自说自话,气色倒是奇怪的好些,慢条斯理穿戴整齐,这一袭青衫还是同多泽一起挑中的,只可惜多泽少了五两银子便入了他的手。
多忧对着铜镜照了照,想起多泽瞧见自己穿这身衣服时嫌弃的眼神,还不满的说道很难看
“也不难看,又骗我”
又骗我。
多忧推开窗,外头竟是下了小雨,屋内并无油纸伞,在低头瞧瞧地上的小水洼,罢了,就这么走吧。
脏了一世倒也不怕在脏这一时。
出了房门,低头缓步行走,不知是否因下了雨,院内仆人并不多,所见了了,待到出了大门也没人拦着,门外连护卫也无,有些费力的推开朱红的大门,多忧便一人走出去了。
青衫润了水,紧贴着消瘦的身段,发丝也一缕一缕的贴在脸庞,鞋袜也湿了,多忧却觉得这是自己最干净的时候。
起先多忧还走得较为稳当,不一会脚步变得些许蹒跚,一步两步三步,也不知撑了多久,知道在也走不了了,想出了京门口怕是不能了。
多忧左右瞧瞧,想找块地方坐下,都是开了店铺的人家,不行,不能让别人大清早开门碰了晦气。
意识变的朦胧,抬头瞧着前方有一处拐角,不如就去那里,心里想着便驱动着脚步前行,这短短几步,多忧感觉走了许久,怎么那么久呢?
到了地方,扶着灰墙慢慢坐下,眨眨眼,想着这幅样子给多泽看见定要耻笑的,当初这衣服还不如送了他,省的这般糟蹋了,眼皮越来越沉,终于闭上,在也没有抬起过。
有人闭了眼睛,有人确睁开了。
雨而混沌的躺着,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猛然起身看看,尚在襁褓的小孩还在身边熟睡着,他像不能确定一样轻轻摸了摸,是真的。
那么刚刚的梦,便不是梦了,前几天发生过的是真的。
只记得豆子一把拉走自己,只记得豆子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只记得,这孩子是秦小少爷,他没死。
“没死”雨而温柔的抱起秀清,将头缓慢的抵上温热的小身体。
集权呢?集权死了吗?断了他一只手还能活吗?
雨而双肩微微颤抖,怕是把孩子吵醒一样,赶忙放下他,自己起身去到屋外,豆子在房檐下生着篝火正煮粥,听见雨而出来了倒也没回头,安静了片刻才道
“你带着孩子赶紧回江南吧,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到了秦仲平手里性命怕是无碍了”
“他呢?”
豆子倒没料到雨而这么直接,只摇摇头
“你也别怨我,冤有头债有主,他做了那么多坏事伤了这么多孤儿,本就不能成活的”
“死了?”
豆子搅着白粥的木筷顿了顿,终于回头看向雨而
“收押入监,已凌迟两日了”
雨而低头沉默,到豆子白粥煮好,喝完,他都未说一句话。
豆子看在眼里心里也不好受,但也无法,这彻骨心痛又不能替他去抗,只能拿出银两牵了马匹交予雨而道
“这些给你,走吧”
雨而并不接,认真的看向豆子
“你走”
“什么?”
“帮我把孩子送回去”
豆子先是迷茫,而后了然
“何必?何苦?”
“欠的债已还完”雨而翻身上马“现如今这命是我自己的,我要救他”
“救他?”豆子瞪大了眼“你怎么救?集权人你都碰不到,到了刑场直接射成刺猬了!”
“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扬鞭策马,泥浆四溅,这一去,终了此生情缘。
凌迟两日,无所谓伤,无所谓痛,片片薄肉割下,这一身债虐就此完结,集权无一丝光亮的眼眸扫着台下观看的路人。
在吗?会来看吗?
一众表情有恶心,有不忍,有受不住呕吐的,有捂着眼睛不敢看的,独独没有他,在也没有他了。
就此睡去便好,正闭上眼,耳边传来声声喧哗,集权抬头看,只见一人策马驱前,那人穿着一身浅白华衣,衬的黑发愈发显眼,衣衫摇曳,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一人,正是自己,来了,还是来了。
丝丝喜悦,夹杂着丝丝怨恨,很想问问那人,怎么那么不听话,怎么不乖一点等我回来,脸颊笑意还未来及升起,眼前策马那人确轰然倒地,在仔细看时,原是肩膀中了一箭,猩红染满全身,还欲起身再爬,又一道凌厉的冷箭顺应着冷风呼啸而去。
集权眼中看到的场景,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意识晕厥,瞧见的动作异常缓慢,那箭是如何被射出,接近那人膝盖的时候是如何穿过衣衫击碎血骨,跪倒在地终是起不来了,那人确笑着爬向他,嘴里说了什么,根本听不到,集权确是明白了,那一抹没来的及显出的笑意终于牵扯而来。
初遇,谁料生不逢时,谁料死生与共,只可惜,错生一世情华。
“我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