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半琴声

克里斯蒂娜·戴伊在前任经理的送别晚会上一炮打响之后,并未大红大紫起来。这背后有一些错综复杂的原因,我们后面还要详细介绍。她受邀在苏黎世公爵夫人家里演唱过一次,但此后再也没出席过私人沙龙。事实上,她谢绝了一切邀请,包括她曾经答应过的一场慈善演出,而且没有给出任何合理的解释。总之,她看起来似乎做不了自己的主,似乎害怕再一次引起轰动。

她知道夏尼伯爵为了讨他弟弟的欢心,一直在理查德经理面前替她说好话。她给伯爵写信表示感谢,并婉言拒绝了他的帮助。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有人认为她目空一切,也有人认为她淡泊名利。然而,以演出为职业的人,谁会真的淡泊名利呢?所以,我觉得真正的原因恐怕是她在为什么事情感到恐惧。没错,发生在她身上的事,让她感到害怕了。我手里有一封克里斯蒂娜的信(这是波斯人的收藏之一),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写的。读完这封信,我确信克里斯蒂娜是被吓住了。

“演唱的时候,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可怜的女孩在信中写道。

她不肯露面,夏尼子爵一次次地登门造访,又一次次地无功而返。他不停地写信给克里斯蒂娜,却一直杳无回音。就在他等得心灰意冷时,一天早上,克里斯蒂娜派人送来一封短笺:

先生:

我从未忘记过那个跳到海里为我捡回披肩的小男孩。今天,我忍不住给你写下这封信,因为我要回佩罗镇去完成一项神圣的任务。明天就是我父亲的祭日,你还记得他吧,他是那么的喜欢你。他去世以后,和那把小提琴一起葬在山坡下小教堂的墓园里。就在那个小山坡上,我们曾经度过了多么美好的时光;就在那个小山坡上,我们互道珍重,从此天各一方……

读完这张短笺,夏尼子爵立刻找出火车时刻表,匆忙地换好衣服,简短地写了一个留言条,托仆人转交给哥哥,然后跳上马车,直奔蒙巴纳斯火车站。可惜,他还是错过了早班火车。拉乌尔魂不守舍地熬过了一天,直到坐上晚班火车,才慢慢恢复了正常。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克里斯蒂娜给他的短笺,嗅着它散发出的芬芳,回味着他与克里斯蒂娜一起度过的童年时光。夜班旅途是多么难熬啊,在他如痴如狂的梦境中,只有克里斯蒂娜。黎明时分,他在拉尼翁站下了火车,不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机会,立即搭上了前往佩罗镇的班车。他是车上唯一的乘客。从车夫口中得知,前一天晚上的确有一名巴黎装扮的年轻小姐搭车前往佩罗,眼下就住在“夕阳客栈”。

自己梦中的女孩就在前面不远处,拉乌尔的激动难以平息。他一路都在回忆小时候那个爱唱歌的瑞典小女孩。她的听众都不知道这些事呢。

从前,在瑞典乌普萨拉附近的一个小镇上,住着一户农家。农夫平日下地种田,星期天在唱诗班里唱圣歌。农夫有个小女儿,早在她识字念书之前,便能识读乐谱。老戴伊可能并未意识到自己是个伟大的音乐家。他擅长拉小提琴,是斯堪的那维亚半岛上最杰出的乡村小提琴手。他远近闻名,人们总是邀请他在婚礼和庆典上演奏。戴伊太太身有残疾,在小克里斯蒂娜六岁那年去世了。此后,老戴伊变卖农场,带着他最爱的女儿和音乐前往乌普萨拉,去探索一个美好的梦想。然而,命运却为他安排了贫困。

无奈,他又带着女儿回到乡下。父女俩相依为命,父亲在集市上演奏民谣,女儿则为他伴唱。一天,在利姆比的集市上,有一位瓦雷瑞斯教授听到了父女俩的表演,惊喜之下,把他们带到了哥德堡。他认为老戴伊是世界上最好的小提琴手,他的女儿则是声乐界的可造之材。克里斯蒂娜由此得到了正规的音乐教育和训练。她的音乐技艺突飞猛进,她的美丽、优雅和天赋令人叹为观止。

后来,瓦雷瑞斯教授和夫人移居法国,并携戴伊父女同往。瓦雷瑞斯夫人(克里斯蒂娜管她叫“瓦雷瑞斯妈妈”)一直视克里斯蒂娜如同己出。可是,老戴伊思乡成疾,无法适应巴黎的生活。他足不出户,总是把自己和女儿关在屋里,好几个小时都不出门,只听见琴声和轻柔的歌声从屋里飘出。有时,瓦雷瑞斯妈妈会在门边聆听,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热泪盈眶,然后踮着脚尖悄悄下楼。每当这时,她总是叹息着怀念起斯堪的那维亚的蓝天。

这年夏天,瓦雷瑞斯全家到布列塔尼半岛的佩罗镇度假。没想到,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上,老戴伊找到了家乡的感觉。他说这里的海水颜色和故乡一样。他喜欢一个人站在海边,用小提琴拉起悲伤的乡曲。他说这是拉给大海听的。后来,他向瓦雷瑞斯妈妈提出了一个古怪的想法,再三恳求之下,瓦雷瑞斯妈妈终于答应了他。就这样,他又像从前在斯堪的那维亚一样,带着女儿奔走于当地的各种教堂庆典、乡村节日和婚庆舞会上,在每个地方呆上一周。他们把最美的音乐带到了偏远的小村庄,绕梁的余音足以让当地居民回味一整年。他们谢绝了客栈的留宿,就像以前在瑞典的那段苦日子一样,夜里就睡在农家的谷仓中。他们穿得干净得体,既不收钱,也不接受别人的馈赠。谁也不理解这个提琴手,为什么带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奔波于乡村之间,传唱着天籁一般的歌声。着迷的人们跟随着父女俩的脚步,走遍了一个又一个村庄。

一天,有个小男孩,拖着一个女管家模样的妇人,追着他们走出很远。小男孩不想跟小女孩告别——他已经被她柔美而纯净的歌声迷住了。他们一路走到了特雷斯托海湾(这个地方至今仍叫特雷斯托,但已经在港口建起了赌场之类的玩意儿)。那时的海湾空无一人,只有碧蓝的天空、一望无际的大海和干净的金色沙滩。突然,一阵强风吹过,克里斯蒂娜的披肩被吹到了海里。她大叫一声,伸手去抓,但披肩已经随着波浪飘远。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说:“别担心,我到海里去帮你捡回来。”

接着,她看见一个小男孩不顾身后那位黑衣女士的尖叫,奋勇地跑向海边,穿着衣服跳进海水中,为她捡回了披肩。小男孩的衣服和克里斯蒂娜的披肩都湿漉漉地滴着水。虽然黑衣女士在大惊小怪地埋怨,但克里斯蒂娜开心地笑起来,给了小男孩一个感谢的吻。这个小男孩,正是与姑妈一起住在拉尼翁的拉乌尔·夏尼子爵。

整个夏天,两个小伙伴天天在一起玩耍。在夏尼姑妈的恳求下,再加上瓦雷瑞斯教授的劝说,老戴伊同意教子爵拉小提琴。拉乌尔也慢慢喜欢上了那些曾经使克里斯蒂娜的童年充满欢乐的歌曲。他俩都是安静、爱幻想的孩子。他们喜欢听故事,尤其是布列塔尼地区的古老传说。他们最喜欢的活动就是像乞丐一样,挨家挨户去敲门:“亲爱的太太,”或者“好心的先生……您能给我们讲个故事吗?”

人们总是有故事可讲。布列塔尼的老太太们,谁没见过小精灵在月光下的荒地里跳舞?

不过,最快乐的时光是黄昏。当太阳西沉,夜幕笼罩时,老戴伊和他们一起坐在路边,讲述北方的神话传说。他声音低低的,仿佛害怕惊动故事里的鬼怪。每次讲完了故事,孩子们总是意犹未尽地要求再来一个。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开始的:“从前,有个国王坐着小船,来到一个平静但深不可测的湖。那个湖就像挪威山脉中的一只眼睛……”

另一个故事是这么说的:“小洛特整天都在想事情,又似乎什么都不想。她金色的发卷就像阳光一样灿烂,她的心灵就像她湛蓝的眼睛一样纯净。她听妈妈的话,善待她的布娃娃,细心保护她的裙子、红鞋和小提琴。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在音乐天使的歌声中入睡……”

当老戴伊讲到这个故事时,拉乌尔总是忍不住去看金发碧眼的克里斯蒂娜,而克里斯蒂娜心里却在羡慕小洛特——她能听着音乐天使的歌声入睡呢!在老戴伊的故事里,音乐天使经常会出现。他说所有的大音乐家和大艺术家,在他们的一生中,至少受到过一次音乐天使的拜访。有时候,天使在这个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来拜访了,就像小洛特的故事一样。所以,有些六岁的小孩就能拉一手好提琴,比五十岁的人拉得还好。有时,因为小孩不听话,不勤快,天使会来得很晚。但是,如果一个人心地很坏,那么天使可能永远都不会来拜访他。

谁也没有见过天使,但命中注定的人会听到他的声音。他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也许就在你最悲伤或失望的时候,耳边会突然响起天籁般的旋律和神圣的歌声,让你永生难忘。有幸被天使拜访过的人,一生都保有艺术的**,这是凡夫俗子无法理解的。他们随手拨动几下乐器,随口哼唱几段乐章,就能发出令旁人自惭形秽的美妙声音。那些对音乐天使一无所知的人,就把这些受到

眷顾的人称做天才。

小克里斯蒂娜问她爸爸是否听到过音乐天使的声音,老戴伊忧伤地摇摇头。突然,他眼睛一亮,看着女儿说:“我的孩子,总有一天,你会听到的!当我进了天堂,我一定会把他送到你身边!”

那时,老戴伊已经开始咳嗽了。

三年之后,拉乌尔和克里斯蒂娜再次在佩罗镇聚首。瓦雷瑞斯教授已去世,但瓦雷瑞斯夫人和戴伊父女留在了法国。父女俩仍然唱歌、拉琴,用音乐安慰着他们的女监护人,陪她度过丧夫后的日子。拉乌尔就像今天一样,为了寻找克里斯蒂娜而赶到佩罗镇,径直奔向戴伊家的小房子。一进门,他首先看到的是老戴伊,然后克里斯蒂娜端着茶盘走了进来。一看到拉乌尔,克里斯蒂娜美丽的脸庞一下子涨得通红。拉乌尔走过去,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克里斯蒂娜问候过拉乌尔,得体地履行了奉茶待客的职责,然后拿起茶盘退出了房间。她跑进花园,独自坐在长凳上,试图安抚自己剧烈跳动的心。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让她心头如小鹿乱撞,再也平静不下来。拉乌尔追了过来,两人害羞地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天黑。三年间,两人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他们像外交官一样小心地措辞,不敢暴露内心的情感。最后,当他们在路边告别时,拉乌尔亲吻了克里斯蒂娜不住颤抖的手,对她说:“小姐,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离开的路上,他为自己的轻率懊悔不已,因为他知道克里斯蒂娜无法成为夏尼子爵夫人。

至于克里斯蒂娜,她试着不去想他,而是全身心地投入音乐。她进步神速,听过她演唱的人都预言她将成为世界一流的艺术家。后来,她父亲去世了。仿佛一夜之间,她的嗓音、灵魂和天赋都追随着父亲而去,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残留的一点音乐技艺让她勉强考上了音乐学院,但她在学校里毫不出众,每天浑浑噩噩地度日,争取得奖的唯一动力就是为了取悦瓦雷瑞斯妈妈。

当拉乌尔第一次在巴黎歌剧院见到她时,女孩美丽的身姿与他记忆中的倩影相重合,令他心动不已。可是,她在音乐上的退步令他震惊。他再次来听她的演唱,甚至跟着她走到后台,在绳梯后面等她,想引起她的注意。他不止一次尾随她走到化妆室门口,而她却丝毫没有觉察。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似乎对一切都视而不见。拉乌尔非常痛苦,她是那么美丽,而自己却那么胆怯,不敢承认对她的爱。直到那场欢送晚会,仿佛天堂的大门豁然打开,天使的声音传到人间,让他的心再也承受不住,终于彻底沦陷。

可是,他随后就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声音:“你必须爱我!”而屋里却没有人……

当他提到披肩的时候,她为什么要取笑他?她为什么不与他相认?她又为什么给他写信呢?

经过漫长的颠簸,佩罗镇终于到了。走进“夕阳客栈”那个烟熏火燎的会客间,他一眼就看见了克里斯蒂娜。她微笑着站在那里,对他的到来没有表示出半点惊讶。

“你果然来了,”她说,“我就知道等我做完弥撒回来时,一定能见到你。教堂里有人告诉我,你已经来了。”

“是谁说的?”拉乌尔握住克里斯蒂娜纤细的手。

“就是我死去的爸爸。”

沉默了一会,拉乌尔说:“你爸爸有没有告诉你,克里斯蒂娜,我爱你,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

克里斯蒂娜耳根都红了。她扭过头,颤抖着声音说:“我?不,你在说梦话吧,亲爱的朋友!”

说着,她故作镇静地笑起来。

“克里斯蒂娜,你不要笑,我是很认真的。”

她严肃地回答说:“我让你来,可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

“没错,是你让我来的,克里斯蒂娜。你很清楚,我不可能看了你的信还无动于衷,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跑到佩罗来。如果你不知道我爱你,你怎么能想到我会来呢?”

“我想你一定还记得小时候,我爸爸经常和我们一起玩游戏。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或许,我不该给你写信……那天晚上,你的突然出现,仿佛把我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日子。给你写信的时候,我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小女孩……”

拉乌尔觉得克里斯蒂娜的态度有些不寻常,但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对。他并不相信她讨厌自己,一点也没有……她眼中流露出一种悲伤的柔情。但是,为什么她的柔情伴着悲伤呢?拉乌尔大惑不解。

“克里斯蒂娜,在化妆间里那次,是你第一次看见我吗?”

女孩不会说谎。

她说道:“不是!在你哥哥的包厢里,还有在后台,我见过你好几次。”

“我就知道!”拉乌尔抿着嘴唇说,“那么,当我跪在你的脚边,说起帮你捡回披肩的事情,你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甚至还嘲笑我呢?”

他怒气冲冲地连声发问,克里斯蒂娜无助地看着他,却一个字也不说。拉乌尔被自己的粗暴惊呆了。他不是一直想要温柔地呵护克里斯蒂娜吗?丈夫或情人也许有权利这样对待不驯服的妻子或情妇,可以他的身份而言,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但是,既然话已出口,他也不想再遮遮掩掩。

“你不肯回答我!”他又愤怒又难过,“那好,让我来替你回答!你不肯与我相认,是因为房间里有一个人妨碍着你,克里斯蒂娜!你不愿意让这个人知道,除了他之外,你还对别人感兴趣!”

“有人妨碍我?”克里斯蒂娜冷冰冰地打断他的话,“那天晚上,如果说有人妨碍我,那个人应该是你,因为你被我赶出了房门……”

“没错!……这样,你就可以和那个人待在一起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克里斯蒂娜气呼呼地反问,“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你对那个人说:‘我只为您一个人歌唱!今夜,我把灵魂献给了您,我仿佛已经死了!'”

克里斯蒂娜一把抓住拉乌尔的手臂,难以相信如此纤弱的女孩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这么说,你在门外偷听了?”

“是的!因为我爱你……我什么都听见了……”

“你听到些什么?”

她突然冷静下来,放开了拉乌尔的手臂。

“他说:‘你必须爱我!'”

克里斯蒂娜的脸变得煞白,双眼空洞地瞪着前方,身体摇摇欲坠。拉乌尔赶紧伸出双臂去扶她,可是克里斯蒂娜很快从眩晕中清醒过来,用微弱的声音催促他:“继续说下去!你还听到些什么?”

拉乌尔茫然地说道:“我还听见他说:‘你的灵魂是如此的纯净,我的孩子,谢谢你。就连国王也不曾得到过这样丰厚的礼物!今晚,天使都因你而哭泣!'”

克里斯蒂娜用手捂住胸口,以一种无法形容的神情定定地看着拉乌尔。她的目光充满了疯狂,把拉乌尔吓得不知所措。突然,两粒大大的泪珠顺着她洁白的脸庞滑落下来……

“克里斯蒂娜!”

“拉乌尔!”

小伙子想抱住女孩,但她却挣脱他的双臂,踉踉跄跄地跑开了。

克里斯蒂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拉乌尔不断地埋怨自己的鲁莽,连早饭也没吃。他曾经幻想与克里斯蒂娜见面后的温馨时刻,不料却变成了痛苦的折磨。难道她不想和自己故地重游,共同找寻儿时的记忆吗?拉乌尔打听到,这天早上,克里斯蒂娜已经为亡父做过安息弥撒,然后在小教堂和墓园里呆了好几个小时,为父亲祈祷。既然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她为什么还不返回巴黎?

拉乌尔怀着沮丧的心情走向教堂边的墓园。他独自漫步在墓冢之间,读着墓碑上的铭文。在教堂后殿,他看见一朵朵鲜花散落在雪地上。这些娇艳欲滴的红玫瑰仿佛是刚刚从雪地里绽放的一样,给这片死寂的土地带来一线生机。墓园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无数的骨架和骷髅头堆在教堂的墙边,用一张铁丝网笼起来,显得阴森恐怖。骷髅头像砖块一样码放得整整齐齐,空隙处填上一根根白得耀眼的骨头,垒成了一道骨墙。骨墙中间是通往圣器室的门,布列塔尼的老教堂都是这种格局。

拉乌尔来到老戴伊的墓前,念了一段祷告词。周围的骷髅头嘴角含着永恒的微笑,令他心下悲凉不已。他爬上小山坡,坐在荒地的尽头眺望大海。夜幕降临,海风慢慢平息,周围一片寒冷静寂,但拉乌尔浑然不觉。他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就在这个地方,他曾经在黄昏时分和小克里斯蒂娜一起,等待月亮升起的时候看小精灵跳舞。他自己有副好眼力,但却从未看见过传说中的精灵。而克里斯蒂娜虽

然有些近视,却假装自己看见了一大群精灵。想到这儿,他不禁莞尔一笑。突然间,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吓得他打了个寒战。

“你觉得小精灵们今晚会来吗?”

是克里斯蒂娜。拉乌尔想开口,却被她戴着手套的手捂住了嘴。

“听我说,拉乌尔,我决定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非常重要……你还记得音乐天使的传说吗?”

“记得。我还记得你父亲第一次给我们讲音乐天使的故事,就是在这个地方。”他说。

“没错,就在这个地方,他还告诉我说:‘等我到了天堂,就会让天使来找你。’真的,拉乌尔,现在父亲进了天堂,而我真的见到了音乐天使。”

“我对此并不怀疑。”小伙子认真地回答。他想,克里斯蒂娜一定愿意把自己的成绩归功于亡故的父亲吧。

拉乌尔的冷静使克里斯蒂娜颇为吃惊。

“你怎么会相信呢,拉乌尔?”克里斯蒂娜苍白的俏脸凑向拉乌尔,让他觉得克里斯蒂娜可能要吻他。但她只是想在黑暗中看清他的表情。

“我相信,”拉乌尔答道,“如果没有上天相助,一个凡人绝不可能唱出你那晚的歌声。任何一个人间的老师都不可能教出那样完美的音调。克里斯蒂娜,你一定是听过音乐天使的歌唱。”

“是的,”她一脸正色地说,“就在我的化妆室里,他每天都来给我上课。”

“在你的化妆室里?”他像傻瓜似的重复了一遍。

“是的,我听见他的声音在对我说话,而且不止我,还有别人也听到了……”

“还有别人?克里斯蒂娜,是谁?”

“就是你呀,我的朋友。”

“我?我也听过音乐天使的声音?”

“是的,那天晚上,你在我门后听到的声音就是他。他对我说:‘你必须爱我。’我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他的声音。所以,今天早上,当我得知你也能听到时,我简直惊呆了。你竟然也能……”

拉乌尔哈哈大笑。这时,乌云飘散,皎洁的月光笼罩着两个年轻人。克里斯蒂娜转过头来,不满地瞪着拉乌尔。她那秋水般的眼波此刻燃烧着两簇怒火。

“你笑什么?你以为那是个男人,对吗?”

“这个……”拉乌尔嗫嚅着说,克里斯蒂娜的怒火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拉乌尔!你竟然这样说!你是我小时候最好的同伴!我父亲的朋友!我简直不认识你了!你怎么能这么想?夏尼子爵,我可是个正经女子,我不会把男人藏在自己的化妆室里。如果那时你把房门打开,你会看见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这话倒是不假!你离开以后,我开门进去看过,确实没人……”

“没错吧!那你怎么看这件事?”

子爵鼓足了勇气:“怎么看?克里斯蒂娜,我想,有人在捉弄你!”

她气得大叫一声,转身就跑。拉乌尔赶紧追上,但被她愤怒地推开:“放开我!放开我!”说着,她就跑得没影了。

拉乌尔身心疲惫地回到旅馆。他得知克里斯蒂娜刚刚上楼回房,而且说不下来用晚餐了。他一个人食不甘味地吃了饭。回到房间后,他想看书,但看不进去,想睡觉,也睡不着。隔壁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拉乌尔辗转反侧,直到十一点半也没有睡着。这时,隔壁房间传来蹑手蹑脚的走路声。拉乌尔不假思索,匆忙地穿好衣服,而且小心地不发出半点声响。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当他听见克里斯蒂娜的房门慢慢打开时,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深夜出门,要去哪里呢?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点门缝,趁着月色,看见克里斯蒂娜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到楼梯口,轻轻地下了楼。拉乌尔悄悄靠在她头顶的栏杆上,听见两个人迅速而低声的对话。他听出一句是“别把钥匙弄丢了”,那是女店主的声音。

楼下,通往海港的门打开又关上。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拉乌尔立刻回到房间,打开窗,只见克里斯蒂娜白色的身影矗立在空旷的堤岸上。

夕阳客栈的二楼并不高,有一棵树贴着墙面,用手正好可以抓住。拉乌尔沿着树爬出旅馆,神不知鬼不觉地溜掉了,一点都没惊动女店主。可是第二天早上,当他奄奄一息地被人抬回来时,还是把好心的女店主吓坏了。原来,有人在小教堂祭坛的台阶上,发现他昏迷不醒地躺在那里。女店主立即跑去通知克里斯蒂娜。她跑下楼,在店主的帮助下,竭尽心力地照顾拉乌尔。很快,拉乌尔睁开双眼,看见面前那张迷人的脸庞,他立刻恢复了神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几个星期后,当歌剧院的案件引来司法调查时,密伏瓦警官曾向夏尼子爵询问有关佩罗镇这一夜的情况。以下就是调查报告书第150页所载的笔录。

问:戴伊小姐有没有看见你用这种不同寻常的方式离开房间?

答:没有。先生,绝对没有。不过,当我走到她身后时,我没有刻意放轻脚步。我希望她能回过头来,看见我。其实,我当时很清楚自己的跟踪行为像间谍一样,有辱我的身份。但是,她似乎对我毫无觉察。她无声地走下堤岸,而后迅速沿着一条小路上坡。我听到了教堂的钟声,差一刻到午夜。我觉得好像是钟声使她加快脚步,几乎是一路跑到墓园门口。

问:墓园的门是开着的吗?

答:是的,先生。当时我非常惊讶,而戴伊小姐却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问:当时,墓园里有人吗?

答:我没有看见任何人,如果有人的话,我一定能够看见。因为那晚的月光非常亮,再加上地面积雪的反光,把墓园照得一清二楚。

问:墓碑后面可能藏人吗?

答:绝对不可能。那些墓碑本来就很小,而且被雪埋了一大半,露在外面的只剩下一排排十字架。所以,地上只有十字架和我们两人的影子。教堂在月色下显得很明亮。我从未见过那样清亮的夜色,虽然很冷,但天色很好,什么都能看见。

问:你迷信吗?

答:不,先生,我是个天主教徒。

问:当时你的精神状况如何?

答:非常健康,非常平静,我发誓。戴伊小姐的突然外出,一开始确实让我感到担心。但我见她走进墓园,就猜想她可能是到父亲的墓前了却什么心愿,便觉得这一切都顺理成章,心情也就恢复了平静。唯一令我不解的是,我的双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她竟然完全没有觉察。或许她正虔诚地想着什么事情。我决定不打扰她。当她走到父亲的墓前时,我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她跪在雪地上,在胸前划着十字,开始祷告。这时,午夜的钟声敲响了。在第十二下钟响余音未散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她抬头望天,双臂举起,一副心醉神迷的模样。正当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我自己也忍不住抬起头来,因为我听到了音乐声。我和克里斯蒂娜小时候听过这首曲子,但从没听过如此完美的演奏。即使老戴伊复生,也不可能拉得这么好。我立刻想起克里斯蒂娜曾对我提过的音乐天使,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合理的解释。我记得那个旋律是《拉撒路的复活》。克里斯蒂娜所说的音乐天使倘若真的存在,它也未必能有如此精彩的技艺。后来,音乐停了,我仿佛听见那堆骨头后面有动静,好像那些骷髅头正在偷偷发笑,吓得我浑身颤抖。

问:你当时就没有想到,那个令你们倾倒的音乐奇才可能藏在骨堆后面呢?

答:我正是这样想的,调查官先生。我甚至放弃了跟踪戴伊小姐,准备自己留下来探个究竟。当时她已经站起身,一个人平静地走到墓园门口。我想她完全着了魔,所以对我根本没有觉察。

问:既然如此,为什么第二天早晨,你会奄奄一息地躺在主祭坛的台阶上呢?

答:先是一颗骷髅头滚到我的脚边,接着又一颗……又一颗……我仿佛成了一场滚球游戏的攻击目标。我猜想,一定是藏在后面的那个大音乐家不小心破坏了骨堆的平衡。我猜得没错,因为我看见教堂圣器室的墙壁上突然闪过了一个黑影。我冲上前去,黑影已经推开门,进入教堂。他披着一件大衣,我飞快地抓住一个衣角。当时,我和他站在主祭坛前,月光透过后殿的彩绘玻璃,照在我们身上。他挣脱不开我的手,于是转过身来……调查官先生,我看见了一颗恐怖的死人头,他的目光仿佛能喷火!我想我一定是遇见了撒旦。面对这个地狱来客,我再也没有勇气,吓得失去了知觉……直到第二天清晨,我才在夕阳客栈的小房间里醒过来。而在这之前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