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有些事回头一想很有意味,似乎都因了某种缘分。比如和北京胡同的关系吧,有过生活联系并留下印象、记住名字的只有一个,就是王府井大街东侧、东风市场后面的校尉胡同。那胡同因何得名我不知道也没产生过考查它的念头,现在回头想到它时,忽然发觉我们之间是有着缘分的。我总共去过北京多少次已经算不清了,可自从参军并当了军官以后到北京出差多数都是住在校尉胡同。而我从参军到不久前转了业,也就是校和尉之中的级别。如果去北京总是住将军胡同呢,怕是非混到将级不可了。也许命中注定我混不到将级,所以上帝也就没安排我不住校尉胡同。
总参第四招待所在校尉胡同里,各大部队机关的一般出差人员都好住那里。头一次住那儿是1973年,那时的总参四所分为东西两院。两院中间还隔着一片青砖民宅,那些民宅也都是青砖高墙朱红大门。我想大概古时那一带就是军事官邸或官的府宅。几度改朝换代仍作为军产移交给中国人民解放军作为总参四所的青砖古屋,东院是平房,西院是楼房。平房是住一般干部的,够级别的才能住到西院。那时不兴游山玩水,办完事有点闲空了便顺着胡同转转。虽然四周不远就是大街闹市,胡同里却清清静静干干净净的。青砖的公共厕所也很方便(只是一长溜蹲位之间没个隔挡有点不舒服),胡同两侧的宅基院墙都很整洁,看不到杂乱字迹和垃圾脏物,看来住的大多也不是平民百姓。胡同连着许多个青砖的四合院套。有几个大单位也同那胡同连着,比如协和医院和中央美术学院,但院子也都不大。那一带我串过多次,就没见着有大院子的单位。
走出胡同几百米,就有副食店、小吃店、百货店、戏园子、还有许多路公共汽车站。我所以后来都有条件不必非住那个招待所了却还常常去住,就是因为那里吃、住,购物、交通都方便,且干净、安静。胡同都是直的,院子都是方的。胡同像毛细血管,连着血脉似的大街,而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方院子就如细胞似的被胡同的毛细血管井然有序地连通起来。用井然有序来形容那些直的胡同方的院子最恰当不过了,体现了中国人的无规矩不成方圆的循规蹈矩的传统习惯。那一带几乎看不到一所怪异的,不安分的外国式建筑。那儿离天安门、东华门太近了。
1979年来参加全国第四次文代会,部队代表团住总参四所,因此我认识了招待所的工作人员且成了朋友,从而与校尉胡同有了更密切的联系,每去京城或中转必到那里去无疑。1985年在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上学,暑假参加一个笔会回来在北京转车,自然又住校尉胡同了。因带的书多,有位同学来送。那么匆忙竟共同读起了萧红传,读得忘了时间,突然想起时已有赶不上车的危险了。我俩便共同提了一大捆书又各自拎了一小捆书,狼狼狈狈往公共汽车站跑。跑得那么急,长长的一条胡同竟未遇着一人一车道上阻挡。那一跑,使得校尉胡同在我心里终生难以磨灭。也是那年,有天我和一位同学晚饭后到离学校很远的天安门广场散步。散得兴起,十一点了才想乘车往回返,不想那晚搞国庆大阅兵预演,天安门一带各路公共汽车都停运,我不由得又想到校尉胡同。徒步赶到那里,招待所大门早已紧闭,长长一条胡同青灯暗影,只看见一对男女在接吻,刺激我壮了胆翻进院子。那一夜又使校尉胡同在我心头加了一层烙印。
有回出差在北京转车,晚间赶到校尉胡同,因各种原因没住上总参四所。找到胡同中段一所中学办的旅社也客满。我便按人指点,走到胡同南头往西转,从全聚德烤鸭店后边的胡同往北走,找到一个武警支队招待所。那招待所只比普通民宅高出一层的楼房,里边有支了煤油炉自己做饭的,有聚一伙打麻将的,有洗了衣服当院便晾的,人间烟火十分浓烈。这样的小招待所也客满。我只好再拐出胡同,穿过王府井大街,钻到路西侧闹市后边的胡同。这一带住宅比较杂乱,行人也多。我找到一家街道利用当年深挖洞藏私粮时搞的地下通道改建的地下旅店,也是客满,连过道都加了许多床。我这才深知,原来北京的胡同深处每天都客居着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外乡人啊。而我能在校尉胡同住过那么多次,实属缘分不浅。
1993年10月
(原载北京出版社图文集《胡同九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