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弗朗明哥记着一个人,记了三十年。

她叫安妮。

不,准确说她没有名字。安妮这个名字也是那人瞥了眼街边的什么‘安妮手工坊’时随手取的。

至于忘不掉这个人的理由,和情情爱爱倒是没什么关系。

毕竟‘欲’他是有的,‘爱’没有。

忘不掉,只不过是因为那个人的存在满足了他对权利、高贵,以及站在顶点的所有幻想。

他永远忘不掉那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缓缓走上台阶最顶端的‘空的王座’处、然后在王座主人愤怒地想将她杀死时,随意抬抬手就控制插在王座四周的宣誓剑从地里拔出、尽数对准那个可能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近乎神明般存在的人,冷淡地吐出两个字‘别吵’的画面。

那一刻,他第一次清晰的认知到一件事情——那就是天龙人确实不是最高贵的存在,诚如他父亲说的那样,也只是人,渺小的人。

往后数个夜晚,他都会梦见这个场景。

梦到他或是将那个女人从王座上拽下来踩在脚底、自己登上王座成为唯一一位人上人,或是在那人面前跪倒、虔诚地她吻手背将其奉为世界的王。

原来这个梦在时间的冲刷下变得模糊,模糊到他差不多快忘了那个人的长相、声音,乃至她的存在。

但那些曾深深刻入记忆里的东西,只要有一个契机,所有被暂停的灰白画面都会鲜活起来——就在她又回来的那天。

……

他和她也就只有三次接触。

第一次是在流离失所的时候。

他的父亲放着好好的天龙人不当,非要天真地想过上‘普通人’的生活。认为人是平等的,认为普通人才是缔造这个世界的真正主体。

于是他们举家搬到了北海最偏僻的一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么?

不,是进入了地狱。

普通人根本没办法接受天龙人和自己共存的事情。他们恐惧着、厌恶着、排斥着。

拒绝卖东西给他们,也拒绝他们的示好,更拒绝他们在此长期定居的打算。

甚至在知道了他们没有任何天龙人的权利、地位以及听话的

奴隶和能保护他们的海军后,这种恐惧而排斥的情绪就转化成了深深的恶意。

——那些人将对其他天龙人不满的情绪尽数发泄在他们身上。

[那些天龙人在哪?]

[那他们找出来!吊起来!最后用刀穿过手骨钉在墙上!]

[不要给他们痛快,要让他们活着受尽折磨!]

[这个世界积攒了百年的愤怒要全部都发泄在他们一家人身上!]

[在他们身上烙下奴隶印记!把他们当奴隶!]

就像天龙人将除自己以外的人都视作下等人与奴隶,普通人也不愿区别天龙人的善恶,将其视为只会剥削的魔鬼和仇恨的对象。

不过前者常见,后者少有。

因为很多地方都被从小灌输了天龙人是这世界最尊贵的人,需要充满敬意、不能忤逆的思想。

而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被久经迫害的偏远小国。

那他们为什么不挑一个‘友善’的国家而来这里?

嗯……这是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

但不是当时能有时间思考的问题。

仅在一个晚上,他们就失去了所有。

失去了庇身的场所,因为他们住的别墅被平民放火烧了。

失去了所有傍身的财富,因为被那些平民入室抢劫瓜分干净了。

而他们一家人被追杀地只能被迫躲进荒僻的小屋,苟且偷生。

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就像那些人说的那样,不能直接杀死他们,而是要慢慢折磨、慢慢……折磨。

先是从获得收入来源开始。

没有钱也就没有食物,食物是生活根本。

没有钱怎么办?

当然只能学着普通人那样通过劳动换钱。

可那些镇民要么拒绝他父亲的劳动恳求,要么恶意地答应下来给他工作、然后在他完成一天的工作量后直接将人赶走,分文不给。

哦,还有一种更恶趣味的折磨方式。

那就是通过挨打换取食物。

一拳一个贝利,挨满五十个拳头就有一块新鲜面包。

如果愿意表演自虐,那能得到更多的食物。

瞧瞧,能想出这么多虐待方式的这些人或许并不比那些变着花样玩弄奴隶的天龙人差到哪里去。

有一点或许没说错,天龙人和普通人确实是一类人,都是一类喜欢宣泄自己恶欲的人。

受不了那些人变相的虐待方式,他们的父亲转身进了森林,干起了他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满腹只有无用的墨水的文弱男人最不擅长的事情——捕猎。

而年纪还小的他和他弟弟罗西呢?

他们可指望不上那个连野兔都抓不到的废物父亲,所以……开始了去垃圾堆里和野狗抢食物的日子。

多弗朗明哥一直觉得,最没办法忍受这种生活的是自己。

因为他习惯了哪里都有奴隶伺候,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习惯了接受普通人敬畏的目光。

这样的他应该忍受不了被那些本应该敬畏他的人殴打,忍受不了浑身脏兮兮的样子,忍受不了肚子饿的感觉,也忍受不了吃坏肚子带来的疼痛和皮肤上那些没来得及得到处理化脓发肿的伤口。

没想到他居然忍住了。

倒不是说对那些欺辱他的人从此屈服,也不是认命这样如野狗一辈子的生活。他依旧恨不得杀了那些折磨他们的人,也依旧想要重新走上人上人的生活。

他仅仅忍住的,是在能有足够能力反杀前,习惯眼下的生活。

他清楚地记下每一个食物废弃站点丢弃食物的时间,也记得某某街道某某商店何时能有盗窃食物的机会。更为了能带着罗西在觅食时避免被镇民抓住而锻炼了一种具有一定感知的能力,尽管后来他才知道这种能力叫见闻色。

总之,他以为他能在短短时间内迅速变强,然后将折磨过他们的人狠狠报复回来,带着自家人重新过上人上人的生活时——

他的母亲没能忍受住这样的生活,先一步倒下了,在他八岁那年。

就算他们每次都挑选尽可能最干净的‘食物’给他们的母亲,但他们的母亲还是得了重病。

他的母亲本来也就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在没受难前,是个温柔善良的贵族。

她不会和其他天龙人那样折磨奴隶,反而会拿他们当朋友,给他们吃的,教他们识字……而自己,爱好只有

听音乐、绘画、种花、看书,也从不和其他天龙人一样跑去拍卖奴隶、观看奴隶表演。

但她的善良没有被眷顾,最先受难的就是她。

……

“罗西。”

在某一天,多弗朗明哥对自己的弟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们得想办法搞到钱。”

“哥……”

罗西就是个胆小的家伙,从以前都现在永远都不是躲在父母的后面就是躲在他的后面一声不吭,就算被打了也不敢骂人,只会自己偷偷摸摸的哭。

“我们……弄不到。”

“抢劫就好了。”

多弗朗明哥说着从自己的腰间拿出一把有些钝的短匕首。

“我捡到了一把刀。”

他在罗西因他拿出的刀颤抖害怕时,慢慢补充道。

“我想好了。到时候我们去西边远一点的镇子上找个人打劫,目标是看上去比较好欺负的女人和小孩,抢完钱,我们就去最南面那不认识我们的城市找个医生给母亲看病。”

“可是抢劫……刀……”

“难道你不想救我们的母亲吗?”

“不、不是……但父亲……”

“闭嘴!那个男人有什么靠得住的!就问你干不干!”

从来不敢大声说‘不’字的罗西南迪自然是跟着他干了。

他们按照计划,往口袋里装满了尖锐的石头以备不时之需,然后就靠着多弗朗明哥手里那把钝刀去打劫了。

去镇子上自然不现实。

那里都是认识他们的人,如果看到他们出现,肯定少不了一番暴打。

所以他们就躲在一条通往乡间的小路上随机蹲一个打劫对象。

只可惜他们比较倒霉,不是遇不到人就是碰到体格壮士、看着就惹不起的男人。

蹲得太阳快要落山、罗西南迪已经跑去摘野花玩的时候,多弗朗明哥终于蹲到了一个适合下手的女人。

一个穿着素白裙子,看起来清瘦柔弱的女人。

“不许动!”

多弗朗明哥跳了出去,挡在了女人的面前。

“识相的就把你的钱全部交出来,还有吃的!”

跳出来之后,多弗朗明哥才看清这女人的样子。

是个没见过的。

他保证。

他的记忆力很好,再加上发誓要把那些欺辱过他们的人全部都杀掉,所以他清楚的记得那附近镇子上每一个人的样子,但这个人不一样。

是个生面孔。

黑发黑眸冷漠脸。

看到他的出现,既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露出害怕的表情,也没有像那些镇民那样露出憎恶充满恶意的情绪,而是……

微微疑惑。

但这个疑惑也只是转瞬即逝,很快她就无视他,直接绕过他打算离开,一句话都没说。

对于多弗朗明哥来说,这是**裸地看不起,看不起一个小孩子的威胁。

怒意上头的多弗朗明哥直接挥着刀子冲过去。

“站住!你以为我不敢动手吗!你今天不交出钱,你就别想离开!”

对方依旧无动于衷,顾自走。

多弗朗明哥这还哪里忍得住,拿着刀子就戳了上去,甚至另一只手还掏出了自己事先准备好的石头,决定趁人不注意就出手攻击对方。

然而——

砰砰。

“啊!”

他丢出去的石子尽数砸到了他自己的身上,手里的刀也被对方拿出一个画板一样的东西拍在地上。赶在他想去捡刀的时候,直接一脚把刀踹飞,紧接着只是呼吸一瞬,他就被人单手禁锢了两只手,按在原地不能动弹。

这一整个过程不过三秒。

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哥?”

就在这时,他那个跑去摘野花玩的弟弟终于回来了。

他弟弟依旧是那副又怂又害怕的模样,见他被抓起来,只敢捏着几颗可怜兮兮的野花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你在干什么啊罗西!别傻站在哪里!快去捡刀!或是用石子砸她!我控制住她!”

多弗朗明哥借着自己被抓能占用对方一只手的情况,反应很快地用脚去干涉对方的另一只手,企图给罗西南迪争取时间。

但罗西南迪呢?

他就站在原地不敢动。

“还不快点!再不快点你哥就要被她弄死了!”

估计也就这种话能对罗西南迪奏效,罗西南迪终于愿意动了。

只见他哆哆嗦嗦地小步小步往这边挪动,然后——啪叽一下摔在了地上。

多弗朗明哥:“……”

没用的东西!

罗西南迪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擦擦眼睛、颤抖着嘴唇一副想哭但不敢哭的样子。他伸手摸进装着石头的口袋里小步靠近。

正当多弗朗明哥以为他弟终于要动手、于是干扰那个女人的动作越来越大时,罗西南迪从口袋里拿出了——

拿出了一颗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糖。

糖被糖纸裹着,外表有点脏,看上去是谁不小心掉的。

他颤着小手将糖递到女人面前。

“姐、姐姐,我、我给你糖,你可不可以放过我哥……”

还在对人大打出手、企图干扰对方给自家弟争取攻击对方机会的多弗朗明哥:“……”

女人大概也是被这一波莫名其妙的操作整得不会了,没动,也没说话。

于是罗西南迪又哆哆嗦嗦地抬起另一只手,将那丑不拉稀的、又因为他摔了一次跤而蔫掉的野花递向女人:“给、给妈妈准备的花也、也可以给你,可不可以放过我哥……”

话到最后,声音都抖了好几抖。

一生要强不愿求人的多弗朗明哥:“……”

这他X的……

女人还是无动于衷。

这一回,没有任何办法的罗西南迪终于忍不住掉了眼泪,求助地看向多弗朗明哥。

“哥……怎么办,我、我没带石头……我也不想打人呜呜呜……”

多弗朗明哥:“……”

X的,毁灭吧。

“噗。”

一直没吭声的女人不知是被戳中了什么笑点,突然没忍住笑了一下,松开了对他的禁锢。

然后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弯腰用取过罗西南迪手里的糖和那一束蔫耷耷的花,也没说什么,就放了两个大大的三明治在罗西南迪手里,之后什么话都没说,捡起自己的东西离开了。

等人走远,反应慢半拍的罗西南迪仿佛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惊喜地开口:“哥!她给我们两

块干净的三明治了!她人真好。”

多弗朗明哥捡回自己的小刀,回吼道:“蠢货!她那明明是拿我们当猴耍了!”

被吼的罗西南迪缩了缩自己的脖子,而后小声道:“所以哥……你要不要三明治。”

“谁他妈的要这个!”

多弗朗明哥气死,抬手抢过一块三明治就想砸在地上。

咕噜噜——

但肚子饿的叫声成功制止了他这个动作。

三明治的分量很大,馅也很足,培根、芝士、番茄、鸡蛋……都是很新鲜的食物,是他们已经好久没见过的食物。

多弗朗明哥最终还是缓缓收回准备砸三明治的手,被羞愤占据的理智也渐渐回拢了过来,对罗西说:“算了,回家吧。”

“哦……”

“钱的事情明天再想办法。今天就先这样吧。今天就当长教训了。你别给老子又跑到其他地方玩,都什么时候了还只知道玩!听我命令行事知不知道?下次口袋多装点石头!”

“……哦。”

“至于这三明治,到时候给母亲一整块,我们俩再分一块。”

“那父亲呢?”

“谁X的管那家伙!”

“可是……”

“闭嘴罗西,不然我打你屁股!”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