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耀带的幕僚一时不解其意,忙问:

“还不知王妃意欲何为,若将消息传开,只怕不好收场。不如暂且按下,等到幽州再做打算。”

陈星耀摇头:“那时就晚了。”

幕僚疑惑,晚什么?

比起旁的士族子弟,陈星耀自认,算是和凌王妃接触最多的人。

同时,旁人眼中出身乡野,不礼规矩的凌王妃。他却深知,那只是表象。

正因为不识规矩,所以她才会不按士族的规矩办事。

在士族眼里,陈方所做之事,算不上什么大事。

不过是杀了几个村民,幽州的士兵可是一个没死的。

再让王妃道歉赔偿之举,也可以说是年轻人自大了。

陈家赔礼道歉,再将陈方禁足,以事算是揭篇了。

正常士族之间,若有摩擦事情便是这么办的。死几个平民而已,绝不会闹的太过难堪。

可惜啊,凌王妃她非士族出身,她不按规矩来啊!

她会杀人的。

犹记在长安禁区之时,她看着成堆的尸体,而面不改色。

遇刺客,她异常冷静。

接他那只断手,还记得自己是吓的又哭又叫,她却无比镇静,一针一针地将他的手接了回去。

那时他就感觉,王妃对别的女子会惊骇之物,如死尸、鲜血、残肢。

在她眼里,却是寻常之物,就像裁缝手里的布,厨子手里的食材,王妃手里的人命……

再后来,他虽未曾对任何人说起,可他就是忍不住,一直想打探王妃的事。

听着她干的一桩桩一件件,引得长安城轰动的事。他却丝毫不觉意外。

就连去年她割了陈方的嘴,济州陈家写信给父亲时,父亲只觉匪夷所思。

哪个身份尊贵的女人,能干出这样的事?

扒了士族子弟的衣裳鞋鞋袜,冰天雪地里让人徒脚走回去。

陈星耀却觉得,这是凌王妃干得出来的事。

甚至他觉得这是王妃强忍着顾全大局,否则按她的脾气,一定会将这些人杀了。

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士族子弟,在凌王妃眼里,就是个‘人’而已。

就像那长安禁区成堆的尸体,死后堆在一起。

不论是奴隶还是贱民,是士族还是勋贵,都只是得瘟疫而死的尸体而已。

不知为何,听到凌王妃在幽州做的那些事,以前他无比惧怕的幽州城,好像也没有那么恐怖了。

所以他来了,上一次,他被鞑子吓的弃城而逃,成了全天下人口中的懦夫。

这一次,他要证明给世人看,他不是懦夫!

凌王妃,也许你自己并不知道,但是你,真的给了我无与伦比的勇气。

凌王妃好像不止帮他接上了断掉的那只手,还接上了别的东西。

这时,幕僚再次询问:“什么晚了?”

他轻叹一声:“陈方会死。”

幕僚骤然一惊,凌王不在城中,凌王妃还敢杀人?不怕被士族群起而攻之吗?

他猛地想到一点:“可是现在去请人,三天也赶不到幽州城啊!”

“不如通知附近士族,带人赶往幽州城。”

陈星耀看向幕僚,冷声问:“先生觉得,我派人通知陈家分支,意欲何为?”

“难道不是以势压凌王妃,让她不敢动陈方吗?”

陈星耀闻言先是低声闷笑,笑着笑着控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种想法,不光是他的幕僚。

长安不少士族和勋贵,若听闻此事,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才可笑啊!他们到现在还觉得凌王妃是能以势压迫之人。

陈皇后当初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一直想尽办法压迫,结果就是,她自己进了冷宫,如今生不如死。

幕僚被他笑声弄得心惊不已,总感觉自家公子自离开长安,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以前他可是事事不关心,一切全听身边之人的意见,何时这般果决地下命令?

“公子笑什么?”

“我笑你们,若还把凌王妃当成一个身份低下,依附凌王的农女王妃看待,会死在幽州的。”

“我让人通知陈氏旁支,就是告诉他们,不管陈方之事结果如何,我陈星耀是知晓的。”

幕僚倒吸一口凉气,如此听来,难道公子要站凌王妃那边?

“公子为何这么做?如此会让陈氏旁支离心的。”

“若都是如陈方之流的旁支,离心又如何?不给他们一个教训,真以为仗着姓陈,就能胡作非为了!”

这话让幕僚认同,原来公子并非没有考量。

只是:“属下觉得,陈方所做之事虽不耻,却也没到要他命的地步。”

陈星耀冷笑道:“若是凌王在幽州城时,他做这些事,我倒敬他有胆魄。”

“他却趁凌王不在,知晓钦差是本公子时,才敢去干这事。如此无耻卑劣之徒,凌王妃真要杀他震慑,也是应该。”

幕僚急道:“咱们还是先从中周旋一二,凌王妃即派人通知公子,肯定也是有缓和之意。”

陈星耀心道,才不是呢,她派人通知我,令我三日内赶到,只是想让我看着陈方死,以试探陈家的立场和态度。

不过他不打算对幕僚等人明说,陈家的立场和态度是陈家的,不是他陈星耀的。

点头道:“这是自然,我会先劝凌王妃,饶陈方一命。”

此时的幽州城,一扫过去的热闹,全城戒备起来。

李念鱼等墨门子弟,不再只顾建工匠协会,而是去指挥军工部,将火药抬上城楼。

重新架起来专门用来投掷火药的投石机,从北城墙瞄向鞑子的地方,转向南城墙瞄向内敌。

军囤田处,战时为兵,耕时为农的青壮,全部穿上铠甲,随时待命。

妇人们进了军需部,日夜继夜地做着食物、箭羽、纱布绷带等军用物资。

幽州城进入全面备战状态!

庞先生心惊肉跳,恨不得自己去活剐了陈方!瞧你干的什么事?彻底把王妃激怒了。

他虽然说了,王妃做什么他都支持,但这事,他真不敢支持啊!

小心地规劝:“王妃,王爷不在,北方不能乱啊!”

沈冬素轻笑道:“先生误会了,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这叫以防万一!成箱的火药往城楼上搬,陈家要真发疯了敢鼓动士族群攻幽州,那是来多少死多少啊!

这样一来,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老臣觉得,可以通知陈家家主,规劝陈方。”

沈冬素长眉轻挑,那还有什么意思?双方约好打群架,你把对方家长叫来,多扫兴啊!

再说,真规劝住了,她还怎么杀人?

“先生放心,只要他们不动兵,我也不会动火药。毕竟,这火药珍贵,还要攒着驰援王爷。”

她是真心希望,火药对不用于杀汉人,除了鞑子,还有小日子等着她去杀呢。

“现在,就看陈星耀是如何做了。”

陈方等着陈星耀快来时,才敢动手,就是仗着来的钦差是他陈家人。

她何尝不是呢?说实话,之前凌王在时,安排她避开钦差,去基地养胎。

她虽也认同,可到底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凭什么?

去年凌王在济州等州城,杀的士族没有一个是不该死的!便是钦差来调查,他们也行得端坐得正。

不就是怕太子趁机暗害吗?可怕太子、怕皇后、怕士族,怕了这么多年,难道还要一直怕下去吗?

她觉得是肚子里的孩子给了她勇气,蛰伏蛰伏,老娘蛰得够久了!

是该伏击千里,以雷霆之势,让你们认个清楚,幽州早就不是你们能觊觎之地了!

这怀个孕就要防备来防备去,那生孩子呢?坐月子呢?难道我还要孩子跟我一起担惊受怕不成?

我要幽州是一座铁城,不止能防鞑子,还要能防世间一切魑魅魍魉。

她安抚庞先生:“你看,连去年王爷那么雷霆之势清剿,也没将这些人吓住。”

“这王爷一走,他们又意动起来。干脆利用这个机会,将想冒头的,全部砍了,才能一绝后患。”

“陈星耀要够胆子,团结北方士族与幽州为敌,那就让李念鱼试试新武器。”

“这北方的天,该变了。”

庞先生:……

王妃你说这话的时候,为何温柔地看着老朽?难道你觉得你是在安慰人吗?

“王爷远征,归期未定,难道我们就一直容着士族的挑衅?”

庞先生小声道:“只是陈方一人所为。”

沈冬素冷笑:“先生自己信吗?放心,我就当是他一人所为,绝不株连。”

月见在一旁听的热血沸腾,甚至希望陈星耀男人一点,真鼓动士族跟他一起来讨伐幽州。

那么她不用跟王爷远征,也能大杀四方。

同时又感慨不已,记得刚投到凌王麾下时,她和甲四等人,可怕庞先生了。

一度觉得庞先生心狠手辣,用计神鬼莫测。

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有庞先生劝着旁人,不要杀伐太重。

我们王妃,果然威武!

月见看一眼沈冬素,眼前的王妃,身材娇小,容貌绝美,笑的温柔,极少发怒,从不言败。

谁能想到,这样的一个温婉可人的女子,却杀伐果断,雷厉风行,手腕强硬。

这样的王妃,别说幽州百姓,天下百姓都敬仰,也是理所当然的。

三天时间转瞬即过,沈冬素晨起时问月见的第一句话就是:“军医有发信号弹吗?”

月见再次松口气似地道:“没有。”

这是一个约定,若甲四伤势转重,需要紧急救治时,军医会将身上藏的信号弹发射。

信号弹没有发射,说明甲四的伤势稳住了,暂无性命之忧。

这场和陈星耀,不,应该说和北方士族的博弈之中。

沈冬素心底最在乎的,还是甲四的命。

若陈方真够胆子,把刀横在甲四脖子下面,让她道歉,她还真会妥协。

钱没了再挣,面子丢了再找,地盘没了再抢,只有这人命,没了就真没了。

当初跟她一起从光州走到幽州的人,他们拿命保护她,她同样要保护好他们。

可惜,陈方应该不知道,甚至永远也不会懂,凌王妃为何如此在乎部下的性命。

“王妃,陈星耀还未到,陈落雪到了。”

月见说完又加上一句:“沈大人也回来了。”

沈冬素嗯了一声后道:“更衣。”

月见取来见客的大衣裳,她摇头:“束甲。”

月见心一惊,看向她的肚子:“王妃,不好吧?”

沈冬素笑道:“束着玩玩而已,放心,我的甲胄极轻,不会压到肚子。”

月见和两个婢女,小心翼翼地帮她穿上那身银白的轻甲,猩红的披风猎猎作响。

一圆沈冬素的侠女梦。

要不是怀孕了,她还真想束甲上阵,和凌墨萧一起征战沙场。

来到客厅,沈林钟一看到她就惊呆了,声音颤抖地道:“冬素,我代你去,你绝不能涉险!”

沈冬素笑道:“我就在城楼上坐着,不会有事的。哥哥若担心,就陪在我身边。”

这还用说吗?沈林钟不光要陪在她身边,还要挡在她身前。

他随时做好,为妹妹挡刀的准备。

上一次他陪冬素去基地,结果冬素被鞑子主将掳走,他无能为力。

这一直是他心中最愧疚之事,这一年在基地,他日夜苦练骑射功夫,就为了能保护妹妹。

这时陈落雪被月见带进来,她一进来就跪下请罪。

她不跪还好,她这一跪,沈冬素的眸光渐冷:

“怎么,你是要替陈方请罪?”

陈落雪心一颤,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王妃。

高贵、美丽、英姿飒爽,睥睨天下。

她的声音都颤抖起来:“我,我只是想请王妃不要误会,津州陈家,并不知陈方所做之事。”

沈冬素长眉微抬:“你能代表津州陈家?”

陈落雪紧张到极点,只觉这是一个考验,一个选择,一个关乎她命运的转折点。

王妃的目光如火炬一般,让她不敢直视,恭敬地道:

“落雪代表不了陈家。”

沈冬素声音放软:“那就代表你自己,回答本王妃,你在此事中,是什么立场?”

陈落雪猛地抬头,看着沈冬素,坚定地道:“落雪此生,生是王妃的人,死是王妃的鬼!”

“不论陈家作什么,落雪都是幽州女官,与幽州共进退!”

沈冬素笑了:

“好!那本王妃给你一个机会,若津州陈家真敢随济州陈家一起行事,给你一个劝服他们的机会。”

自己人,还是个如此可爱的小姑娘,总要宠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