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七五章弟子之礼

方思慎、洪鑫垚跟课题组几个成员一起在学校食堂吃了午饭,才出发往疗养院去看华鼎松。方老师永远听的时候比说的时候多,在原则问题上严格到苛刻,然而平时打交道却平易至极,对待学生公正不藏私。时间长了,不少学生都乐意泡在课题组办公室跟他混。如果有洪大少在,当然更热闹,娱乐耍宝兼请客做东,被其他成员封了个总务部长的光荣称号。

两人溜达到停车场去取车,路遇一辆豪华跑车擦身而过,绝尘而去。洪鑫垚把方思慎往边上一拉,眯起眼睛眺望一下车尾,骂了句:“靠,不长眼的孙子!”

出入校园的豪车一年比一年多,新近的年轻富家子弟攀比成风,常有千万级别的跑车嚣张地停在宿舍楼下或教学楼前。反观洪大少,固定两辆车,常年放在校外京师国际会堂停车场里。平时代步的骁腾C3停在地上,两年多一直没换,如今开进校园,多看一眼的人都不见得有。另外一辆专用于某些场合应酬,倒换了几次,然而停在地下停车场,从没开进学校过。

方思慎被刚才那车吓一跳,忽然意识到身边人如今难得的低调成熟,与他那些幼稚狂妄的同龄人已然不可同日而语。又想起那年寒假去河津,在洪家老宅被招待的那顿饭,洪要革身上隐隐展现出的传统晋商做派,较之许多因财富增长而急剧膨胀的新贵,亦颇有差别。

等走到停车场,看见那块洪大少姓名首字母缩写加01-868的车牌,终究失笑。

上了车,洪鑫垚问:“你笑什么?”

“啊,没什么。”那一缕盈盈笑意却停在嘴角。

洪大少扭头直勾勾盯住他:“笑得这么……嗯,我知道了,你在勾引我。”

方思慎顿时红晕满脸:“瞎说什么呢?走,走了,快点。”

洪鑫垚得意洋洋地开车,两人间缭绕不去的暧昧氛围直到下车才勉强消散。

虽然知道洪大少待人接物十分有一套,方思慎还是忍不住叮嘱:“老师人很好,不过说话很直,你……注意点礼貌。要觉得没意思,就先走吧,不用等我。”

“都已经来了,我一个人先走做什么,当然要有始有终。你们谈话,我正好,嘿,学习学习。”

还在走廊里,就听见华鼎松的大嗓门:“汉代的皇帝,念的唐朝的诗,皇后用水银玻璃镜子,那是明朝才有的东西。统统鬼扯腿!专门骗你们这种没文化的小姑娘,说出话来笑死人。要读书,懂不懂?”

一个小护士从房里出来,满脸不高兴,撅着嘴嘟嘟囔囔。

“小丁,老师最近怎么样?”

小护士没好气道:“你没听见吗?好得不得了,有的是精神给人挑刺儿!”

方思慎赔笑:“是嘛……”

走到门口,看见华鼎松捧着他那掉漆的大搪瓷缸子,犹自叨咕:“不读书,又不受教,活该愚昧一辈子!”

“老师。”

“来了?后头怎么还跟着一个?”

“这是洪歆尧,国学院大二的学生,也是课题组的成员。”理由早就想好了,“今天东西挺多,正好他有车,帮忙送过来。”

华鼎松一双小眼充满探究意味地打量着。

洪大少捧着一堆资料不撒手,冲他端端正正鞠个躬:“华老师,您好。我是洪歆尧。”

老头眉眼一挑:“小子,你叫我什么?”

“叫您……华老师……”

华鼎松指指方思慎:“你叫他什么?”

“方,方老师。”

“你叫他老师,他叫我老师。论辈份,你就该叫我一声师祖。还老师老师的,可不乱了套了吗?”

洪大少傻眼了。这年头除了武侠片里,谁还叫过谁师祖啊?

就见老头敲着搪瓷缸道:“如今新社会,不讲那一套了是吧?一个个的,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懂。”

洪大少两手都占着,没法挠头,眨眨眼睛,憨憨一笑:“叫师祖的话,可不把您叫得太老了?我觉着,得张三丰那样,活到二百多岁,白胡子白眉毛白头发,才能叫师祖。要不……我称您华教授?等您也像张三丰那样,二百岁了,再管您叫师祖怎么样?”

华鼎松一愣,随即哈哈大乐:“你这小子,有点意思。”问方思慎:“你打哪儿找来这么一活宝?跟你可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不等方思慎回答,又问洪鑫垚:“你刚说你叫什么名字?”

“洪歆尧。”

“哪三个字?”

“嗯,洪波涌起之洪,熹悦歆美之歆,致君尧舜之尧。”

方思慎睁大眼睛,在心里“咦”一声。转瞬间想明白,大概这位少爷改名之初就找人预备好了这番说辞,此刻一板一眼道来,竟很有点儿欺瞒蒙混效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多风雅呢。

华鼎松颔首:“名字起得不错。方思慎在我这跑了有三年了,还是头一回见他领别人来……”

洪大少忙道:“是我久仰您,非要跟过来,多有打搅,请教授……那个……海涵海涵。”

方思慎在边上听他这般不伦不类地跟华鼎松套近乎,想笑不敢笑。他反正横了一条心,不管这段关系能走多远,事到如今,总要试着往前走一走。接触、理解、甚至介入彼此的生活,终究不可避免。是他主动提出要来,那就试试能不能过得了老师这关吧。

果然,华鼎松脸色一正:“哦?你倒说说看,久仰我什么?”

洪鑫垚没想到老头还不肯放过自己,手里的东西越来越沉,几乎快要捧不住。

“那个,当然是,久仰,久仰您的学问。”一不留神,差点“滔滔江水,黄河泛滥”都出来了,还好及时刹住,“方老师学问就够高深的了,对您还崇拜得不得了,我就时常想,您学问得高深成啥样?好不容易有这机会,怎么也得来拜拜真佛才行啊!”

华鼎松摸摸下巴:“这马屁可过了……巧言令色,非奸即盗呐……”

方思慎心头一颤,吓出半身冷汗。

就听华鼎松接着对洪大少道:“你既参加了这个课题,学问想必也不差。把你手上那沓纸放这儿来吧。这么辛苦送过来,是哪里有问题,你替你方老师给我说说。”

“啊?!这……”洪大少一咬牙一跺脚,“教授,您不用再试我了。跟您说实话吧,我其实就是一粗人,古文只认得几个最简单的象形字,人口手,上中下什么的。平时混在课题组打打酱油跑跑龙套,今天碰巧方老师要来,就冒冒失失跟着来了。不过,我虽然没什么学问,但确实有一颗向往学问的心,十足真金,绝不掺假……”

洪大少说到“粗人”两个字,华鼎松正含着一口茶水,想笑忍着没笑。等听到最后一句,恰好咽下一半,“噗!”剩下一半全喷了出来,“咳!咳!……”

方思慎赶忙过去:“老师,怎么样?”瞪洪鑫垚一眼,“别说了,把东西放桌上来。”

华鼎松接过方思慎递来的毛巾,一边擦脸,一边看他指挥姓洪的小子把材料分类摆好。忽听小弟子板着脸道:“上中下,不是象形字,是指事字。”

那一个老老实实点头:“记住了。”

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十分严肃:“你怎么挑的人,这样的居然也能混进课题组?”

方思慎赶紧解释:“是这样,他挺积极,也不要劳务费,我想,就当多一个见习旁听的,不碍什么事。”

洪鑫垚在边上大点其头:“您放心,保证只帮忙,不要钱,不添乱。”

华鼎松斜眼看他一阵,不再说什么,开始听方思慎提问,挨个讲解,间或师生俩研讨论证一番。老头儿新配的助听器,说话不必再像过去那般对吼。方思慎时而拿笔在纸上描画,时而在电脑上做记录,两只手颇有些不够用。洪鑫垚开始还装模作样听几耳朵,不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乏味,又不好意思掏出手机来玩,坐在边上干挺。

方思慎伸手去够稍远处的资料,瞧见他目光呆滞杵在那,道:“洪歆尧,把那张递给我。”

“啊,哪,哪张?”

“你右手边那叠,最上面那张。”

洪大少立刻精神一振,双手捧着递过来。

方思慎又道:“把这些拿过去,顺序别弄错了。”

过一会儿,看华鼎松茶缸子空了,接着支使他:“给老师杯子里添点儿水,暖壶在你后边五斗橱上。”

洪鑫垚起身去取暖壶,摇一摇,就剩个底儿,问:“哪里打开水?”

“出门右转,走廊走到头。”方思慎想起什么,又把他叫住:“顺便去食堂把晚饭定了吧,出楼门往左,穿过小广场就是。要一个楚南风味小炒套餐,其余的你看着点,请他们送到117来。”

洪大少被委以重任,扬声应道:“得令!”提着暖壶兴高采烈出去了。

华鼎松嚼着茶叶,瞥了眼他的背影:“学问不行,跑腿倒挺行。”

方思慎停下敲键盘的动作:“老师,您还记得晋州河津乌金矿主洪要革么?”

疗养院不缺电视报纸,只是华鼎松几乎不关心时政,很少去看。但前年洪要革大笔资金捐助金帛工程,京师大学国学院因为他的慷慨解囊,得以租借“墨书楚帛”来大夏展出,是轰动圈内的一件大事。当时就有夸张的媒体,将河津洪氏誉为新时代的“儒商”,华鼎松倒还记得他的名字。

听弟子这么问,老头儿微微抬眼:“不就是出钱给黄印瑜租“墨书楚帛”那个卖炭的?洪歆尧……难不成,这小子是洪家什么人?”

“您猜得没错,洪要革是他父亲。”

华大鼎摸着下巴:“哦?真没看出来……卖炭翁的儿子,有意思……”

方思慎想,话从老师嘴里说出来,总要带点格外的棱角。这句卖炭翁,真是相当有内涵。

他向来言行磊落,这时却不由得带上了几分遮掩,小心解释道:“我刚从金帛工程出来那会儿,因为手头紧,在国一高带了一年选修课,选课的学生里恰好就有他。后来……他大学上了咱们院,就又碰了面。虽说是富家子弟,本性还好。学业上没什么底子,非要跟着凑热闹,也算是……算是场缘分吧。”

华鼎松掐指一算,这是认识快四个年头了,比方思慎跟着自己的时间还长。与小弟子相处这么久,难得看他肯专门为谁说话。这粗豪油滑的洪家少爷,竟似当真入了眼。华鼎松活到这把年纪,倒不觉得如此南辕北辙的两个人没法做朋友,却免不了在心里掂量权衡一番。方思慎身上并非一无可图,但对洪歆尧这样身份来说,却完全用不上。也许,人家确实不过凑个热闹,图个新鲜,是个缘分。

洪鑫垚回来,立刻恭恭敬敬替华鼎松续满茶缸。又从五斗橱上的茶盘子里拿出两个杯子,出去涮干净,给方思慎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水。

方思慎道:“谢谢。”

华鼎松斜眼瞅他:“反客为主,厉害啊。”

洪大少一脸谄笑:“这不是……不敢劳动您跟方老师嘛。”

师生俩谈完学术问题,开始谈经济问题。方思慎从课题账目开始汇报,把开题以来支出清单一项项给华鼎松说明,请他签字,然后将追加课题经费的申请表格摆出来,继续请老师审阅签字。

这部分内容洪大少都懂,炯炯有神竖起耳朵听着。只见那支出清单上大到几千块的扫描仪打印机,小到十几块的打印纸CD盘,无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想原来他管家也是一把好手。

华鼎松拿起笔,望着厚厚一沓公文,从鼻子里哼一声:“把这工夫省出来,多做多少事!把这纸张省出来,少砍多少树!”气呼呼问,“签哪儿?”

方思慎把地方指给他,又道:“课题组成员的劳务费结算到上年底,开学才发,今年的都还欠着。”望着华鼎松,脸上带笑,两分自嘲,两分羞涩,“没算老师您,还有我自己,不够了……”

华鼎松摆手:“等这笔下来了一起算。”

“这次设备可以不添,但书得买两套。中州古籍社最近把《金石竹帛大典》与《四体法书辞典》合二为一,出了一套古文字大系影印本,咱们图书馆还没进。我问过了,等他们上架至少得三个月后。善本库里的借出来太麻烦,也怕损坏,现在组员们用的都是您私藏的那两套,也是百来年的东西了,这么翻来翻去,人多手杂,实在暴殄天物……”

洪大少立刻插嘴以示存在:“是不是你叫他们戴手套翻的那些老书?我知道谁偷懒,脏兮兮的爪子直接往上抓!”

方思慎点点头:“等买了影印本,这两套书就锁起来。”

“那我替你记着。”

第二笔经费申请了十万。程序上的惯例,单笔追加经费不得超过项目启动经费,十万已是上限。师生二人盘算一番,哪怕别的什么都不干,十万块也就是整理一万个字的劳务费而已。

洪大少才知道这钱要得万分艰辛,怪不得使得百般抠门。恨不得立马大手一挥直接划拉十万给书呆子花差,别白耽误工夫。但真要那么做,肯定挨扁,还得再琢磨琢磨。

方思慎跟老师说起欧平祥的建议,当场就被否决了。

华鼎松喝口茶,对面色沮丧的小弟子道:“你的想法不是不好,按说就该正儿八经那么搞才对路,奈何天时地利人和哪一条都欠缺,咱们做不到。眼下这活儿,说白了,其实是个无底洞。上面不过脑袋一拍,口条一抖,就派下来了,也没说做到什么程度,不定哪天再脑袋一拍,口条一抖,又给停了呢?也就是你,真当个事儿卯足了劲做。我看哪,给多少钱干多少活儿,你可别想着非要弄出个齐全完备——那得多大规模?再来一个金箔工程还差不多!把能做到的做好,也就是了。好歹这个不比别的,只要做了就不会浪费。以后条件成熟,随时可以接着做下去。”

方思慎再舍不得,也明白老师说的是实情。一边洪大少倒是默默听了进去,分心想着假设真的推向市场,这东西有没有利润可言。等他回神继续听,方思慎正跟华鼎松讲年前给他那些生活困难的老朋友及遗孀后人汇款的事,拿出折子和银行单据给老师过目。洪鑫垚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一声不吭在旁边待着,不去打搅。

到了饭点,食堂工作人员如约送餐过来,口味品种搭配合理丰富,但并没有多到浪费的地步。额外加菜须单独付钱,华鼎松伸手到抽屉里摸钱袋子,送餐的道:“已经付完了。”

老头依然把钱袋子摸了出来:“上学没工作,还吃爹妈的,不要他付。”

洪鑫垚赶忙道:“我早就自己挣钱了,真的,保证不吃爹妈。再说您是长辈,我是晚辈,这太应该了。让您付钱,那我成什么了?”转头向方思慎求助,“方老师……”

方思慎道:“老师,您让他付吧。他会挣钱。”

华鼎松眯眼笑:“学问不行,挣钱挺行,啊?”

洪鑫垚装傻:“嘿嘿……”嘿了半天,憋出三个字,“您过奖。”

一顿饭吃得也算其乐融融,临走,洪大少问:“华教授,我下回还能再来吗?”

“你想来就来吧。”

“嘿,谢谢您。”

华鼎松瞅着他:“难得你知道自己没学问,这就比许多人强。再说,你不是还有一颗向往学问的心吗?哈哈……”

两人上了车,洪鑫垚笑道:“老头真好玩。”

“叫老师。”

“那他还不乐意我叫呢。”低头俯身,给方思慎系上安全带,“难怪你喜欢他,是个好人。”

抬起头,看住面前的人:“不过,还是你最好。”

距离就在呼吸之间,一切都仿佛瞬间升到令人窒息的高温,眼前一片模糊。方思慎有些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觉得喘不过气来。

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去哪里?”

“回、回家。”简短的句子吐得十分艰难,“跟我爸说好了,我……”

“知道了。我先送你回去。我爸下星期回河津……下个周末,别回家了,好不好?”

各位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