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白红是红,随着紊乱的气息起伏跳跃。
方思慎伸手挡住他。
洪鑫垚一低头,将他手指含进嘴里,模模糊糊道:“我知道,明天有正事要做。我就轻轻的,慢慢的……”
九月底,普瑞斯大学东方研究院流动课程公布栏上突然多了一门小规模研修课:“古夏国战国后期楚越吉金文字研究”,向全体高年级本科生及研究生开放,限额十二人。主讲人为从大夏国立高等人文学院过来的jiāo流学者方思慎博士,协助方为研究院博物馆。
上古文字研究属于比较枯燥冷门的课程,只有少数真正感兴趣的学生会选。但是这一次的研究对象是几件新发现的刚刚进入学界视野的私人收藏品。虽然暂时确定了年代和地域,但上面的文字目前根本没有人认识。而与以往的古文字课程最大的不同在于,这次的课并不从书面文档入手,而是从学习制作青铜器铭文拓片开始。求新好奇勤动手,正是普瑞斯学生的特点,于是这门开学三周后才开设的研修课,吸引到的报名人数大大超出预计。方思慎不得已,跟霍兹教授商量后,举行了一次选拔考试。
考试方式独具一格,是霍兹教授出的点子:把六件青铜器上的铭文挑一些描摹出来,让学生们猜意思。如果有学过夏文的,更可以联系正体夏文,说说可能是什么字。
方思慎对这个天马行空的主意十分佩服。因为铭文装饰xìng极强,某些字变异程度很大。熟悉正体夏文的人在解读过程中反而可能误入歧途。况且早期文字以象形为主,并不见得需要有多么深厚的专业背景,如果拥有足够的艺术感符号感,说不定更容易接近古人的思维。
楚越文化,本是大夏上古文明中最神秘最浪漫的部分。也许,这场浪漫而富于审美倾向的选拔考试,为本课题的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开端。
方思慎从几十份考卷中选定了特色鲜明的十二个人。其中有想象力丰富到bào棚的,也有论证严谨到滴水不漏的;有对古夏国文字和文化相当熟悉的,也有背景知识基本不通但擅长艺术设计的。有意思的是,一个夏国留学生也没有,倒是有两个本地生长的夏裔。这个很好理解,因为来留学的夏国学生,除去像梁若谷这样的jiāo流生,没有人会跑到花旗国来读夏国古文字。而梁若谷因为已经是最后一年,实在太忙,迫不得已未能来给方老师捧场。
得知此事,方思慎暗中松了口气。否则,以梁才子之精明,搞不好就能试探出洪大少隐瞒的家底。
博物馆一位管理员自愿当助手,另有卫德礼时不时来友情客串下。一共十几个人,方博士的队伍就算拉起来了。
根据洪鑫垚回国前谈妥的协议,课题内部分工合作大致如下:铭文解读部分归方思慎,其他内容由霍兹教授负责,当然,实际干活的主要是卫德礼和霍兹教授的研究生。明面上的总协调人是霍兹教授,但方思慎手持物主委托书,所有与文物直接相关的动作,都必须他点头。
这些时日,卫德礼带着几个年轻人,正发扬纠缠不休的精神,追着哈罗德家卖祖产的孙子,千方百计套问他爷爷当年有没有留下日记书信之类。而方笃之帮忙联系的夏国国内近代史军阀研究专家也有了着落,跟卫德礼搭上线,一东一西,里外配合,开始挖掘小军阀卢祖荫和他的洋qiāng队长散逸的往事。
方思慎深受霍兹教授启发,将课程和课题合二为一,并努力尝试使用更活泼更贴近实际的方式进行教学及研究。头一个月里,先拉着学生奔赴唐人街,采购制作拓片的工具和材料,然后将六件铜器的铭文全部拓印下来。为提升兴趣,每个学生都有机会亲身试验,每人仅限一张,技术最好的有资格给老师打下手。不少人将自己拓下的部分装裱成饰品,得意非凡。当然,在最后的研究结果公布之前,一切仅限于课题组内部jiāo流。
拓片全部完成后,每个成员复印一套。学生们自由组合成研究小组,可以选择某一个字或几个字有针对xìng地解读,也可以就铭文整体寻找某个解读角度或某种解读方法。在这个过程中,方思慎会带着全体成员按自己的计划和研究思路往下走,但每个小组都允许另有不同的想法。等到课程中期,所有小组都提出自己的初步结论,经全体研讨论证后,形成共识。而后半段就是大家朝一个方向共同努力,最后得出整个课题组的研究成果。
不得不说,整个课程生动有趣,非常具有挑战xìng,而前景更是极具**力。虽然学生们的专业底子不算深厚,但胜在思路开阔,精力旺盛,热情十足。即使是本科生,基本的学术素养和敬业精神也都相当出色,方思慎带得很顺手,也很快乐。
每周两个半天集中授课,两个半天跟学生个别研讨,剩下的时间自己安排。方思慎大致一半用于课题研究,一半用于听课,周末差不多都在往外跑。他把感兴趣的地方列了个长长的单子,主要是历史文化遗迹和博物馆。以普瑞斯为中心,向周边辐shè式扫dàng。忠心保镖兼保姆刘火山每一次都寸步不离地跟着,顺便当学生和听众。卫德礼当然常常作陪,只不过陪了头几个月后,被他缠得头痛暴躁的哈罗德家的败家孙子忽然不知哪根筋不对,居然展开了反纠缠,经常在周末邀请Wheatley博士去聊聊其祖父留下的不知藏在哪里的莫须有手迹。
总之,方思慎很忙,很充实,很开心,完全没工夫患相思病。
这天晚上听了个讲座,顺着红枫湖畔的林荫小径溜达回宿舍。过几天就是收获节,十一月的天气很凉爽,但还不到寒冷的程度。红色的枫叶开始随风飘落,整个校园美得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浪漫诗歌。
收获节有三天假,已经给何家姑祖母打电话联系过,约好了届时过去探望她老人家,顺便还可以再去德尔菲亚艺术博物馆看看。要说德尔菲亚方思慎已经去过几次,却拖到现在才决定探望姑祖母何惟真。他潜意识里仍旧把这种人际jiāo往当作负担。遇见亲人是美好的,获得情谊是珍贵的。但何家庞大的家族谱系,以及背后复杂的人际关系,令他望而生畏。他很担心,自己这种身份加入进去,既可能是惊喜,也可能是尴尬。
然而姑祖母花甲高龄,无论如何,也该尽早登门拜访。
思绪就像风中的红叶般随意飘散,不觉已到宿舍楼下。跟偶遇的熟人打招呼,一个邻居嚷道:“嘿,方,你的男朋友又给你送宵夜来了!”
方思慎第一千零一次纠正:“那不是我男朋友,那是我朋友。”竖起左手,亮出戒指,“他手上可没有这个。”
邻居笑道:“好吧,朋友。如果我的朋友对我这样好,我早就离婚了!”
打开宿舍门,果然桌上放着保温桶。小刘几乎每天来送吃的,因为两人很难碰面,干脆给他配了把钥匙。起初方思慎不许他送,刘火山同学一脸为难痛心:“方少,洪少可是一次xìngjiāo足了一年的伙食费,你不吃,我一个人撑死也吃不回来啊。”
方思慎便想,只怕还有一年的住宿费。已经辜负了一份,再辜负第二份,未免太过残忍。于是很快在送餐的问题上妥协。
揭开盖看看,是一桶鸡丝粥,另有一盒子千层饼。粥倒出来一碗,饼夹出来一块,剩下的放冰箱明天当早餐。先不忙吃,把电脑开了,刚连上线,那头便发过来一条信息:“今天怎么这么晚?干什么呢?”紧接着摄像窗口也开了,那边正是大白天,洪鑫垚的脑袋在屏幕上一闪而过,似乎正跟什么人说话。
方思慎只有夜里得空,而洪鑫垚则正赶上午前最忙的时候。虽然只要能连线,就会把聊天窗口开着,但并不是每天都能见上面。像今天这样,就算很凑巧了。
键盘敲上去三个字:“吃宵夜。”方思慎坐在电脑前慢慢开吃。
过了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一个大大的笑脸。于是扯下一片千层饼,在摄像头前晃晃,感觉像在逗一只虚拟的小狗,不禁笑得有几分调皮,随即塞进自己嘴里。他吃得高兴,分神想着晚上剩下这点时间干什么好,却没注意洪鑫垚盯着自己的眼神都变了。
自从到了普瑞斯,环境单纯轻松,无所顾忌,每天投入地做着最喜欢的事,方思慎的气质变得越发飘洒清逸,招人得很。
吃完了,起身洗了碗,擦了手,重新坐下,打了一行字:“你忙你的,我再干会儿活。”
洪大少原本一脸痴呆色相,突然有下属过来请示,瞬间变了表情,又深沉又严肃。方思慎恰好瞥见,实在滑稽,撑着桌子哈哈大笑。那边洪鑫垚看见他无声的笑脸,居然一边板着脸跟下属对答,一边单手敲着键盘送过来三个字:“你等着。”
方思慎等了两分钟,什么也没等来,估计他忙得脱不开身,便开始用心做自己的事。终于抬起头的时候,原本是要找水喝,不料发现屏幕边上无数条闪烁的信息提示,也不知他发了多少条,一连串的“开声音”跟着无数个惊叹号。
立刻把音频打开:“你不忙了?”
洪鑫垚的脸定在屏幕中央。
“怎么不说话?”
那边开口了,似乎强压着火气:“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方思慎看看时间,凌晨一点。他记得自己是不到十点回来的。三个钟头没反应,确实不应该。想了想,问:“那你吃午饭了没有?”
“吃了!”洪大少想起自己一块牛腩在摄像头前晃来晃去,晃了足有五分钟,也没招来人家一个眼神,简直傻逼缺二到不堪回首,语气实在好不起来。
方思慎接着问:“吃的什么?”
换作平时,洪大少早就啰哩啰嗦汇报上了。此刻看他哄孩子似的,温温柔柔跟自己说着话,态度配合得十分顺溜,却明显没往心里去,忽然升起一股浓重的忧患意识和无力感。
原本一肚子话要说,都不想说了。沉默片刻,道:“太晚了,你睡吧。”
方思慎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道:“嗯,好。”又下意识觉得不能这样起身,便还在电脑前呆坐着。
许久,听见他低低地问:“哥,你想我么?”声音飘飘忽忽,似乎带着强烈的不确定。
点头:“当然想。”
“真的?我怎么看不出来?”
方思慎慢慢道:“想是想,可我没觉得跟在国内有太大的不同。你看,咱们隔两三天就能见上面,每天都能互相留言。就像现在,你就在我面前,我们这样说着话,跟待在一个屋子里没什么区别。以前咱们一个星期才能见上一次,其余的时间,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不是也挺好……”
洪鑫垚默默听着。等他说完,问:“哥,你很忙吧?”
“是挺忙的。”
“累不?”
“不累。”方思慎顿了顿,反问,“阿尧,你呢?”
洪鑫垚望着他:“我也很忙。我也不累。但是……我怎么就觉着你忙得跟我不一样呢?”
方思慎忍不住笑了:“有什么不一样?”
“我觉着吧……你是越忙越充实,我怎么就……越忙越空虚呢?”
洪大少忽然像诗人一样忧郁起来:“所以你可以忙得根本想不起我,我却时时刻刻没法不想起你。这大概是因为……你忙的事,真正就是你的事。而我忙的事,我总把它们当作我们的事,总觉得……是为你在忙。说到底,我心里不平衡,也是活该。”声音淡淡的,纯粹陈述一个事实。
方思慎愣住。他没想到,爱情足以把人变成哲学家。
他呆呆坐着,看着洪鑫垚的脸,听见他说:“哥,你有没有……像我想你一样想过我?想你今天吃了什么饭,做了什么事,跟什么人说了话。想一回头就看到你笑,一伸手就拉到你的手。想抱你,亲你,用舌头在耳朵后边挠痒痒,轻轻咬你的指甲盖儿,慢慢舔着肚脐眼儿,听你喘气的声音。想一点一点脱你的衣服,一根一根数肋骨,再狠狠咬出牙印儿,到处盖满我的戳儿。想让你除了我的名字,什么也说不出来,挠出多少血道子也没关系,我就想看你在我身子底下打着颤儿翻滚……”
他越说越慢,一个字一个字仿佛泼天的浓硫酸,透过屏幕渗过来,瞬间腐蚀着骨骼血ròu。
方思慎浑身都痛起来,掩面惊叫:“别说了!阿尧,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好不好……”
洪鑫垚伸出手指在自己嘴唇上碰了碰:“你看,这怎么能叫在一起?怎么能叫……没什么不同?”
血红的眼睛近乎酷烈地盯着他:“我怎么能不说?不说你就会忘。”
再一次地,慢慢地问:“哥,你想我么?像我……想你一样的想我。”
方思慎被他逼得几yù崩溃。那烧灼皮肤的火焰不可遏制地燃向心头,在这个宁静的夜里,沸腾着体内每一滴血液。他不停摇头:“阿尧,别这样……别让我想……我不敢想……”
野火燎原而过,惟余一片荒芜。
洪鑫垚起身拉上窗帘,屏幕顿时变得晦暗。轻声道:“太晚了,睡吧。别关电脑,就这样开着,我陪你。”
收获节假期第一天,方思慎去梁若谷那里蹭饭,顺便跟小刘商量假期安排。他的计划,是次日搭学生的便车进城,在姑祖母家住一晚,然后坐普瑞斯返校班车回来。这样也给火山同学放两天假,省得一点自由时间也无。
小刘当然不能答应,却说服不了他,最后道:“除非洪少点头,我就不跟你去。如果不方便上门,我送你到地方,第二天再去接你。”
方思慎皱眉:“那我跟他说。”
小刘转身拎出个箱子,送到方思慎面前:“方少你要去看长辈,空手上门肯定不行。这是洪少特地留下的,你随便挑。”
说着打开箱盖,方思慎低头一瞧:全是包装好的礼品,每一样上头挂个标签,瓷器绸缎、人参鹿茸、茶叶干货,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本来就在发愁送什么好,干脆不客气地挑拣一番,选了块丝缎料子,给姑祖母做见面礼。
晚上两人对着屏幕讨价还价,最后决定由小刘陪同搭便车,再陪同坐校车返回。洪鑫垚的意思,陪着上何家不方便,就让他在德尔菲亚自己玩两天。方思慎觉得不合适,临时给姑祖母打个电话,说是有朋友同行。老太太一听也是夏国留学生,高兴得很,连说欢迎。
洪鑫垚想想,道:“要这样的话,你叫刘哥过来,我叮嘱他几句。”不等方思慎转身,又道,“下个月耶诞节,我过去看你。”
第一一二章
洪鑫垚的耶诞节花旗国之行最终未能实现。他低估了年底无法脱身的程度。晋州乌金矿业整顿赶着在西历新年前拿出阶段xìng成果,成千上万曾经靠洪家吃饭的大小喽罗,都眼巴巴盼着故主能在下一摊席面上继续分自己一块骨头,甚至一杯羹。洪氏父子重担在肩,很多事,别说半途缩手,哪怕闪一丝神都不能容许。
何况期末考试季又到了。耶诞节并非大夏法定假日,仅剩下的几门课都到了吃紧的时刻。还有一学期就毕业,过去洪大少对毕业期限不是那么在乎,如今却恨不得早早跳出樊笼。虽说通过考试的办法有的是,但当事人考前飞出一万多公里,根本不在现场应付,无疑会大大增加风险指数。
人总有力所不及的时候。随着洪大少这方面的教训日益增多,为人处世上渐渐越发稳当。眼看事不可为,郁闷归郁闷,终究忍下了。
方思慎耶诞节有三个星期假,他一开始就没想过回国,等着洪鑫垚来。之后来不了了,便调整方案,从图书馆借出几本书,又计划集中精力,动手写论文提纲。只不过随着远距离离别时间拉长,被洪鑫垚狠狠提醒过几次之后,他的自觉意识逐渐增强,开始更加主动和坦诚地表达思念与渴望。过节那几天,着实对着电脑屏幕说了不少难为情的话。
西洋耶诞节,其重要程度,正如大夏春节。绝大部分师生都归家团圆去了,校园里几乎看不到人。卫德礼曾经热情无比地邀请方思慎去家里做客,但方思慎觉得这种合家团聚的日子并不合适。最后说了一句话,堪比原子弹,秒灭对方:“等他来了,我们一起去你家拜访。”
姑祖母何惟真也早早打来电话,叫方思慎过去玩。事实上,老太太寡居在家,晚年寂寞,几乎每星期都打电话,跟新认的侄孙儿聊几句。何惟真夫家姓库克,其家原是南方大奴隶主,在花旗国这个新生国度里,就算相当有历史了。库克家族庞大而富有,何惟真嫁的属于旁支,但已经是德尔菲亚地区数得上号的大富豪。方思慎收获节登门拜访,库克家相当热情客气。问题是一大家子都是生意人,第三代更是些活泛跳脱爱玩闹的主儿,别人可能对他很好奇,但方思慎跟他们真没什么话说。何惟真倒是很喜欢他,只可惜方大博士忙得很,实在没时间陪老太太唠嗑。
三个星期的假期,隔得这么近,不上门一趟说不过去。方思慎只好又带着小刘陪了老太太两天。恰逢何家晚辈也来探望姑祖母,顺便传达爷爷从夏国回来的信息,于是跟传说中的堂兄堂妹还有堂侄提前见了面,正式收到赴本家一起过年团聚的邀请。
来人中有权做主的,是现任当家人何慎行的二儿子何致远,年岁比方思慎稍大。见他住一晚就要回学校,很真诚地道:“致柔你有这么长的假,跟我们回去住不好吗?家里地方都是现成的,我爸就盼着你去,天天念叨呢。”
何家“慎”字辈折了一个何慎思,另有一个老大何慎言,刚成年就遇上时代大动dàng,随同祖父父亲为家族安危拼搏,不幸染病,很年轻便去世了,未能留下子嗣。故而如今当家作主的,是何惟斯的次子何慎行。而第三代“致”字辈,仅有他的两个儿子致高致远,跟一个女儿致君。倒是已经嫁出去的,例如何惟真,还有离异的何慎薇,孩子都不少。所以尽管乍看去一大家子,实际上嫡系却堪称人丁零落。故而即便认回来的不过一个养子,也显得弥足珍贵。更何况,他是何惟我一支留下的唯一牵绊。
突然多出这么多亲戚,方思慎一直在努力适应中。微笑着委婉谢绝:“学校的课题催得紧,虽然放假了,也没有太多闲暇。等春节,春节一定去给爷爷、伯父和姑姑拜年。”对方的姿态起头就摆得亲密,令方思慎没办法再保持距离,说话间只得将称呼前的姓氏去掉。
堂兄堂妹生于斯长于斯,花旗国本土化程度很高,虽然在长辈熏陶下都会讲夏语,但明显更习惯西语的表达方式。至于五六岁的堂侄,说完“你好”二字,出口的就全是叽哩咕噜的洋话了。方思慎很感激他们的热忱,只不过课题的**力显然要大得多,按计划返回学校,该干什么干什么。
耶诞节一过,新的一年就到了。共和六十三年,西历2626年一月底,卫德礼那边的文物流转过程研究有了重大突破。哈罗德家的孙子在Wheatley博士锲而不舍的坚持下,终于回到老家已经卖掉的旧宅,说服现主人同意课题组上门寻找证据。经过连续一星期的搜寻,居然真从地窖深处大堆旧书报中翻出了一摞七八十年前的信件,其中就有远赴夏国冒险的,时任洋qiāng队长的老哈罗德写给自己父亲的平安信。
海外新发现反过来又推动了国内的研究进展,对于小军阀卢祖荫当年可能出没的地点和可能做过的勾当,也有了更多细节。
卫德礼还顺便以极低的价钱收购了哈罗德旧宅地窖里那一大堆废纸,志得意满地回到普瑞斯。
也许他的好人品好运气传给了整个课题组,没多久,就在夏历春节前夕,从大夏国内传来好消息:越州一个地方博物馆的研究员,在清理库存的时候,无意间翻出几块玉石残件,觉得上面的雕刻符号跟最近州立博物馆征集信息的图样有些相似,于是抱着侥幸心理通报上去。
方思慎收到照片,激动得手都抖了。要知道,哈罗德家坚持与六件青铜器捆绑出售的,就是同品质同类型的一堆残片。方思慎和学生们曾经试着拼接,只有少数几块能连接起来,没有太大意义,推测很可能原本属于一整块刻了字的玉版。尽管玉上的刻痕与青铜器上浇铸的铭文笔势不同,但符号构成原理本质上完全一致。闭上眼睛,方思慎脑海中就能浮现出每一个图案所对应的铭文字符。
越州地方博物馆的新发现,因其数量少,品质残旧,无法在完整xìng上做出太大贡献。但它们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充分说明了花旗国这批海外文物并非孤证,故而在源头上解决了“从哪儿来”的大问题。
至于那几块玉石残件为何此前会被彻底遗忘在地方博物馆的库房角落里,也并不难理解。因为对于玉器来说,人们更看重其审美特质,此类文物的价值往往取决于玉石本身的品质及其加工工艺。即使年代足够久远,如果仅仅是些残片,玉石品质也一般,又看不出雕刻工艺上的独特之处,也很容易被忽视。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这几件东西缺乏正统出身。据说是大改造期间挖防空洞无意中挖出来的,直接jiāo了公,连出土记录都没有。当时过手的虽然也有行家,第一眼直接把上面的刻纹认作了图案,压根没往文字方面想。在毫无佐证的情形下,认定它们并无深入研究的价值,便搁下了。这一搁,就是四十年。
方思慎立刻通过吕奎梁的关系,要求将这批玉石残件借调到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可惜时机不太好,大学里已经放寒假,博物馆因为临近春节人都走光了。最后只能请父亲帮忙盯着,等一过完年就执行。
方思慎跟研究院请了两天假,连上周末一共四天。都知道他是要过夏历新年,假请得很容易,课题组的学生们还送了不少别致的新年礼物。
腊月二十九下午,整理完手头的活儿,去了梁若谷的住处,预备跟小刘商量商量明天的行程,再收拾收拾东西。何慎薇一个星期前就打电话,说是派车来接,到高登市与何家人汇合,一起乘包机过去。何家本家在西海岸的金山市,后来生意重心东移,如今后辈们多数定居在东边大城市,只有老太爷何惟斯仍旧住在老宅里。何慎薇离异后,多数时间倒在老宅陪堂伯父。赶上过年这样的特殊时刻,老爷子一声令下,儿孙们只能四面八方往回赶。
方思慎的假从除夕开始,何慎薇便说留人等候。他不想这样麻烦,委婉地解释说有朋友同行。虽然小刘一贯以保镖司机随从自居,但方思慎带着他的时候,从来都介绍说是朋友。何慎薇问了两句,便明白了,不再坚持,只道登机前知会一声,那边有人接。
梁若谷的屋子方思慎有钥匙,还是先按了门铃。应门的是汪太子手下熟识的保镖,因其姓展,人称展护卫。进去一看,梁才子,刘火山,加上展护卫三人,正坐在长条形的豪华餐桌旁,一人一碗泡面。
大惊:“怎么吃这个?”
小刘道:“常伯到儿子那里过年去了,初五才回来。”
常伯是汪太子请的厨师,已经定居花旗国。一年到头待在主家,也就过年几天得空看儿子。
梁若谷斯斯文文挑着面条,纸筒泡面吃出海参鲍鱼面的派头。这时放下筷子:“方老师吃饭没有?来一桶?时蔬鲜蘑的怎么样?”
方思慎四面扫视一圈:“就你们三人?没一个会做饭的?”
展护卫道:“老大回国过年去了,也是初五回来。”嘿嘿一笑,“反正也没几天,凑合凑合得了。”
他跟小刘俩大老爷们,从没进过厨房。梁若谷自小被母亲娇养着,真正十指不沾阳春水,说起来,比洪鑫垚那暴发户家庭出来的皮实扛摔正经富二代,不知金贵多少。原本来花旗国留学是最好的锻炼机会,不想有汪太子包吃包住,纵得丁点儿长进也无。
经过半年相处,方思慎知道他除了吃住在汪浵这里,其他方面一分便宜也不肯占。一想便明白了,春节回家没时间倒在其次,主要恐怕还是太贵,跟汪太子同路更加尴尬,只能留守。
大过年的吃泡面,看着都心酸。
放下书包:“别吃这个了,我瞧瞧厨房里有什么。”
打开橱柜,整整两箱子泡面,还有各种真空包装的熟食,以及面包饼干之类没营养的食物。再看冰箱,基本空了,只剩几包榨菜丝,还好架子上调料依旧齐备。这个时候,去唐人街是来不及了。年关底下,凡是做夏人买卖的店铺,基本都关了门。海外夏人老规矩守得比本土还严,到什么时候就做什么事。
方思慎拉着刘火山去了附近的洋人小超市,买回来一堆蔬菜、鸡蛋、鲜ròu、通心粉,非常难得的,这家店居然还有大米。半个小时后,每人分了一盘子榨菜ròu丝通心粉,一碗鸡蛋青菜汤。青菜是速冻菠菜,化开了凉拌煮汤都还不错。
梁若谷叉起几根通心粉,笑:“啧啧,榨菜ròu丝……方老师,您真有创意。”
方思慎看着他:“很难吃?”
梁才子低头开吃:“挺好吃的。”
最后几个盘子都见了底,小刘主动去洗碗。方思慎跟展护卫jiāo代:“榨菜ròu丝我多炒了一点,在冰箱里,明天可以做个盖浇饭。只有你俩的话,三量杯米,一倍半高的水,按下电饭煲开关就行了。就算吃泡面,也可以煮个鸡蛋,烫点儿青菜,多少有些营养。”
梁若谷知道他明天要去亲戚家过年,这时抬起头问:“你哪天回来?”
方思慎觉得自己看出点可怜巴巴模样来,叹气:“最晚初三下午。”
“哦。”梁才子不说话了,起身上楼。
从德尔菲亚到金山市,航程五个小时。加上两头开车的时间,总共七八个钟头,并不轻松。方思慎要去赶何家的年夜饭,怕去晚了失礼,一大早就和小刘动身出发。在德尔菲亚候机的时候,想到国内午夜十二点自己正在飞机上,于是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该说的都说完,总觉得父亲yù言又止。心里猜测他不大愿意自己去何家,可是又不可能说不许去。临到挂断,十分不舍。大概在花旗国待得耳濡目染,一句话脱口而出:“春节快乐,爸爸,我爱你。”
电话那头一下没声了。许久之后,方司长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春节快乐。儿子,爸爸也爱你。”
再给洪鑫垚打电话的时候,方思慎心情极佳。遗憾的是洪家过年永远太热闹,洪大少背过身对着手机打啵儿,方思慎在这头听得红霞上脸,那边居然没人发现。
洪鑫垚对他的行踪清楚得很,大致说了几句,匆匆结束:“先这样,等你回来,我们好好聊。”
“嗯。”
广播里开始催促登机。
“阿尧。”
“还有啥事?”
三个字在舌尖上滚了滚,有了心理准备,反而说不出来了。
“不是该上飞机了?去吧。听说何家人挺多,过年只怕也是闹哄哄的。你愿意待就待,不愿意就不待。反正又不是他们养了你,不用顾忌谁的面子。”
“嗯,我就是去看看几位长辈。”
最终两人半句ròu麻情话也没有,直接挂了。
抵达金山机场,果然有人接,是见过一面的堂兄何致远。
何家大宅在金山市郊富人别墅区里,占了整个一片山坡。前边是草地,两面是树林,后边是花园。一栋三层白色别墅矗立其间,两翼延伸开来,规模颇大。何致远一路介绍,这时道:“其实这些年我爸和我们主要都在高登市,那边的房子比这个大得多,偏爷爷就是不愿意过去。这房子买得早,有些老旧,也有些小了。像这样大家都回来,三四十个,便有点儿挤。抱歉恐怕致柔你和你的朋友,得共住一个套间。”
方思慎连说没关系。
车开上私家路,山坡上早有人看见,呼啦啦一群人涌出来瞧热闹,主要是年轻人跟小孩子。才下车,不等何致远介绍,就有人笔直冲上来拍肩膀扯胳膊,看样子何惟斯跟何慎薇提前描述过,都知道方思慎长什么样儿。谁也不认生,一时间表哥堂弟叔叔舅舅喊得此起彼伏,方思慎根本分不出来谁是谁。
一个三十多岁,面容威严的男子肃然道:“都进去!一点礼貌也没有,以为过年就没人敢骂你们呢?”随即展开笑容,向方思慎伸出手:“致柔,欢迎你的到来,我是大堂兄致高。爷爷他们都在里头,就等你来。”
方思慎跟着他往里走,莫名想起《石头记》里林氏女儿初进外祖家门的情节,不由得失笑。望着花园边的参天大树,还有窗台上精美却斑驳的铁艺窗棂,又有些恍惚。
也许就在那棵树下,也许就在那个窗台上,当年幼小的何慎思,曾经无忧无虑地嬉戏玩耍。
万里之外青丘白水林海碧涛在心头翻涌,入眼是温馨优雅宅院中家人团聚。命运如此无常,叫人痛无可痛,失无可失。
第一一三章
何家的年夜饭,对于方思慎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体验。
大堂当中摆开五张红木八仙桌,最上边那张除了菜肴,还供着祖宗牌位。牌位只有一块,上书“何氏列祖列宗之灵位”。
何慎薇悄声向方思慎解释:“当年从大陆出来,哪里还顾得上祠堂里的祖宗牌位。这是过来之后,你太爷爷亲笔写的。”望着供桌上成套的锡制祭器,带了微笑,“那烛签香炉倒都是东平老家带过来的,看你大爷爷的意思,恨不得当作传家宝。可惜一不是金的二不是玉的,小辈们没一个看得上。”
菜肴供品都上齐了,何惟斯领头站在牌位前。所有何氏子孙,包括嫁进来的媳fù,嫁出去的女儿,总之所有姓何的,都按辈份自觉自动站好。那些不姓何的,早已经退到旁边,肃立观礼。一眨眼工夫,就剩了方思慎一个人没有归属。正犹豫无措间,听见老爷子指示道:“致柔,你站到致远边上。”
容不得多想,赶忙应一声:“是。”迅速站了过去。
但听一声洪亮的长吟:“拜——”孝子贤孙齐刷刷跪倒磕头。方思慎磕完了这个头,才分辨出来说话人是一家之主何慎行。
第一杯酒洒向地面,何慎行开始念祝词。
方思慎长到这么大,在史籍资料里阅读过无数回宗族祭祀仪式,却从未真正亲身经历。夏国本土自新朝建立以来,破除旧传统旧道德,树立新文化新风尚,像方思慎这个年纪,恰在大改造运动末期出生,很少有人经历过此类活动,更别说他还成长在林区。林区本是无人区。来自五湖四海的工人和青年,为了林业这个共同目的,走到一起。芒干道,是只有新传统,没有旧传统的地方。
他为自己身处在这个仪式当中而热泪盈眶。原本因为骑虎难下,心里十分不安,他以为就是来吃个年夜饭,最多不过是与何家诸人见个面。以何家子孙的身份参加祭祖,大大出乎意料,亦非他所愿。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过上这儿来认祖归宗的打算。这时候却想开了,就当是替养父何慎思尽点儿孝道吧。亡魂渺渺,可也曾有过归家之念?对于何惟我何慎思来说,东土西洋,究竟哪一方才是故乡?
一面神飞万里,一面不经意地听着何慎行的祷告,大意是向祖宗汇报这一年的家族大事,哪个公司赚钱了,谁家孩子进学了诸如此类。再拜之后,敬第二杯酒,这回是祈祷祖宗保佑,平安多寿、财源滚滚、子孙绵延。磕到第三个头,敬第三杯酒,说话人换成了何惟斯。老人用沙哑断续的声音,向祖宗汇报阔别六十多年后,重回故里探访的经历。
最后几句,方思慎听得分明。那带着乡音的哽咽,他居然能分辨出每一个字:“阿爹,今日堂前跪拜,尚有流散在外的何氏养子何致柔。只可惜,你那不肖的三子惟我、不肖孙慎思,还有不肖媳何章氏妙嘉,都追随你到地下去了。阿爹……可怜三弟一兜子……尸骨无存,魂魄无依……你老人家地下有知,给他们引引路……”
方思慎大恸,泪水决提而下。那一瞬间他差点就说出来:至少有一个,至少还有一个,不致尸骨无存,魂魄无依……他不敢说,用拳头捂住了嘴,泪如泉涌。
酒过三巡,合祭礼毕,旁边的何致远拉起了方思慎。何慎薇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替他擦干满脸泪水:“回家了,别伤心。”
接下来,是何氏当家执事的子孙分别向祖宗牌位上香的时间。凡属为家族事业做出贡献的,不论男女,都有资格,按当年贡献大小排序,挨个给祖宗牌位进香。队列中还包括何慎薇离异后带回娘家改了母姓的几个孩子。
虽然每年年终的物质奖励甚为丰厚,但这一祖宗面前排序上香的安排,无疑属于极大的精神荣耀。何慎行第一个拜过,开始按顺序唱名。方思慎这时情绪平息下来,听了何慎薇的解说,站在边上默默地看。一个又一个年轻人走上前,再退下来,领先的神采飞扬,落后的踌躇满志。心想何家这样一个古老家族,历经风雨而不倒,飘洋过海来到异国他乡,居然还能闯出一片天地,不是没有道理的。
眼看等着上香的人越来越少,孩子们已经按捺不住摆好架势,准备抢座入席。对着满满一桌美味佳肴干等个多小时,就算盘子底下都燃着保温灯,可也太考验耐xìng了。
何慎行喊完最后一个,正要结束,何惟斯忽然chā嘴:“致柔,你也去,给列祖列宗上一炷香。”
除了最小的孩子,在场所有人都因为这一句话陡然肃静。
何慎行看了老父亲一眼,神情里明显含着不赞同。让方思慎参加合祭,家里人都没有意见。但上香就不一样了。有资格上香的,都是何家独当一面的角色。而成年的子弟,进入家族企业执掌事务的标志,也是过年祭祖时这一炷香。之前商量的时候,谁也没有提让方思慎上香的事。何慎行暗中摇脑袋,当爹的仗着年纪大,越来越任xìng,想一出是一出,没事找事。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何惟斯表情不悦:“你三叔这一支,能够承嗣香火,有什么不好?”
方思慎一直没有动。他虽然不明就里,却也看出来,上香必定别有意义。这时听到承嗣香火的话,没办法再保持沉默。站出来向何惟斯弯了弯腰:“爷爷,致柔是晚辈,说话莽撞,您多包涵。我虽然十五岁以前姓何,十五岁以后就改姓方了。养育之恩重如泰山,在我有生之年刻骨不忘。至于其他,我想……顺其自然可好?今天这一炷香,就当是我替养父何慎思,拜祭何家列祖列宗。就当……是他回来了一趟吧……”
说完慢慢走上前,从一旁伺候香烛的老管家手中接过线香,chā到牌位前的香炉里。他没有像其他上香的人一样鞠躬,而是重新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何惟斯颤巍巍站起来,长孙何致高赶忙搀扶着爷爷。老人指着方思慎,对自己儿子,也是一家之主的何慎行道:“看见没有?这是个好孩子。你不乐意,人家还不稀罕呢!”
年夜饭终于开席,孩子们“嗷”一声扑向属于他们的矮桌。严肃的祭祖仪式之后,就是吃喝玩乐的狂欢时光了。大厅里满满当当坐的都是主人宾客,侧厅另外给家人帮工预备了几桌。亲戚里能来的都来了,包括不少金发碧眼洋面孔,例如库克家的第二代第三代。不仅因为过年好吃好喝好玩,更因为何家长辈派发的压岁红包相当大方,没成家没工作的都能拿,见者有份。
与方思慎同桌的是何致高夫fù,何致远夫fù,何致君,另有何慎薇的长女及次子。兄弟姐妹同座,免不了细序年齿。第一次听说方思慎年纪的几个,不约而同惊叹:“怎么可能!”
方思慎被他们弄得腼腆起来:“真的,过了年,正式吃三十岁的饭了。”
何致君道:“致柔哥是博士呢,在普瑞斯当讲师!咱们家一共才几个博士?没想到又多了一个。”
众人纷纷问起方思慎的事业,他便简略说了,结果再次引来一番赞叹。这下越发不好意思,饭菜吃得压力倍增。却不想年夜饭的欢乐氛围渐渐浓厚,满堂人越吃越放松,这一桌子都年轻,更加放得开,吆喝着拼起酒来。方思慎使尽浑身解数躲酒,东支西绌,又辛苦又狼狈。最后还是大伙儿看在他初来乍到的份上,勉强放过。
到得子时,晚辈们闹着给长辈拜年,何惟斯身边的老管家捧着个大托盘,洒金福字的红绫衬着一大摞烫金大红包。何慎行与何慎薇也都备足了红包,比老爷子的略小。方思慎给三位长辈拜完年,望着三个红包微笑摇头:“谢谢爷爷伯父和姑姑,致柔已经成家立业,不好意思拿压岁钱了。”
何惟斯诧异:“你几时成家了?”
方思慎把戒指露出来:“九月来这边之前,才定下来的。”
何惟斯眯着眼点点头。暗道怪不得不肯替何家接香火。又想顺其自然也好,将来多生几个孩子,分一个姓何。
接着问:“什么时候办事?”
骗老人家是件很考验良心的事。方思慎没办法,含糊道:“等我回国再说。”
无意间抬头,看见何慎薇意味深长地瞅着自己,红着脸尴尬一笑。
方思慎没拿压岁钱,倒是小刘未能推托掉,捧着红包悄声讨主意:“方少,这不行,洪少知道,会骂我。”
方思慎安慰他:“拜年礼都是你一路提来的,拿着吧,没关系。”
发完压岁钱,通宵节目便开始了。除去何惟斯退场休息,就连何慎行何慎薇都支起麻将台子,由晚辈作陪,那架势不到天亮不能罢休。方思慎生来清净惯了,撑到后半夜,只觉头大如斗。见小刘跟何致远领着一帮孩子在屋前放焰火,玩得正开心,便放心地悄悄撤退,回房洗漱睡觉。
何家人都很好,但方思慎没法勉强自己迁就完全不习惯的生活方式。而且他也感觉到了,自从上过那柱香,许多人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言谈间仿佛多了点儿掂量审视。
知道归知道,他并不在乎。今天完成了一个心愿,睡得很踏实。
大年初一,方思慎醒来的时候,已近中午。洗漱完走到外间,小刘还在睡,也不知道凌晨几点回来的。下楼来到前厅,“哗啦啦”麻将声响,好几桌都没撤。一个佣人迎上来道:“先生如果饿了,餐厅备了点心,随时可以用。”
方思慎道了谢,往餐厅拐。不由自主想,没准一百年前的东平何家,过年景象跟眼前差不了多少,只不过,得把洋楼换成夏国传统式府邸。
因为时候人员都不定,餐厅基本成了二十四小时自助。餐台上各种馅儿的汤圆,蒸的zhà的煮的各类年糕,充分体现了大夏江南过年习俗。
方思慎要了一碗汤圆,几样小菜,慢悠悠吃着。快吃完,何慎行进来了,坐在对面,也要了一碗汤圆。
该知道的事,这一家之主早已从何惟斯何慎薇那里知道。此刻便闲闲地问点儿有关方思慎自己的琐屑。
方思慎看他模样,怕是通宵没睡,佩服得很。说了一阵话,有人来催先生去休息。何慎行临走,向方思慎介绍身边站着的人:“这是景叔,缺什么要什么想玩什么都跟他说。自己家里,不要拘束。”又叮嘱,“景生,你带致柔少爷四处转转,把这两天安排安排。”
方思慎赶紧道:“我随意就好。不过伯父,我可不可以……看看父亲当年住的地方,还有,给宅子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
“当然可以。阿思当年住的,是小敏现在的房间,让景生带你去。”小敏是何致远的儿子,何家第四代目前最小的一个。
何慎行露出一丝怅惋神色,低声道:“那房间露台连着花园,最得小孩子欢心。阿思跟阿薇两个抢着要住,为这个打了好久的架。”感伤地笑笑,“二叔去得早,三叔三婶忙,小孩子都跟着爷爷,也就是你太爷爷。老头曾经预备考秀才,还没等他考,科举就废了,一辈子拿自己当儒商,都到了花旗国,还逼着后辈们念古书。阿思书背得最好,所以最得宠,但是背地里最顽皮的也是他。我那时已经上中学,看见他就头痛,烦得不得了。后来三叔三婶要带阿思回国,我高兴了好久。没想到……”
何慎行边说边往外走:“家里可能还有点老照片,回头叫他们找找,找出来就翻印一份给你吧。”
这正是方思慎想要的,起身相送:“谢谢伯父。”对等在旁边的何景生道,“有劳景叔,不知是否方便,领我去小敏的房间看看。如果孩子在睡觉,就换个时候。”
何景生摇头:“没关系。小少爷玩得太晚,跟二少nǎinǎi睡了,房间正好空着。”
方思慎听见少爷少nǎinǎi,那种时间停滞的错觉又冒出来了。见他还要说话,赶忙道:“麻烦景叔叫我名字,千万别叫什么……致柔少爷,我真的不习惯。”
看他说得严肃,何景生顿了顿,干脆省去称呼:“请这边走。”
方思慎并未在房间停留太久,因为明显能看出来,格局布置跟过去完全不同。推开露台的门,发现通往花园的不仅有台阶,还有一道石板滑梯,立刻理解了,为什么这个房间最得孩子欢心。当年何慎思一定没少从这滑梯出溜下去,跑到花园里撒野。
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走下台阶,揣测着何慎思可能采取的路线,一路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