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的平台,大概需要多少钱呢?”

欧平祥算了算:“照你说到的这些需求,如果开发过程中没有什么特别难以实现的功能,或者用到特别高端的技术,几十万也就差不多了。”

“几十万啊……”方思慎失落地笑笑,“经费不够,恐怕只能我们先整理着,柜子以后再做。”

欧平祥想想,建议道:“其实你们可以试试商业化,先拉一笔投资,做好了再卖出去。我听你说的,还挺有含金量。大学啊研究院啊这些地方,应该都用得上吧?”

方思慎从来没想过手里的课题能够这样cāo作。稍加思量,旋即否定:“商业化的话,政策不一定允许,而且民间投资更看重利润,这样冷门的领域,回报周期又长——其实都不一定有回报,谁会花钱干这个?”

欧平祥表示同意:“也是。”

虽然讨论的结果令人无奈,方思慎还是将欧平祥谈到的内容认真记录下来,仔细考虑一番,准备下次去见华鼎松时聊一聊。

国立高等人文学院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下午,梁若谷抱着花篮来医院看方思慎。

方思慎奇道:“今天不是你们开学的日子吗?”

梁才子笑答:“是啊。方院长这会儿正给新生做动员报告呢。”眨眨眼睛,继续笑,“今天也是京师大学第一天上课的日子,金土这会儿正应付开学第一轮大点名哈哈……”

方思慎被逗笑了。看他样子似乎开朗不少,原先总有点装着端着,这一回言谈间却透出亲热与自在,不停问这问那。

“方老师怎么突然就住院了呢?快好了吗?”

“感冒耽误了,不小心拖成了肺炎。已经好了,过两天就出院。”

“感冒居然能拖成肺炎,你也太不注意自己身体了。”梁若谷第二句话就把老师身份给摘了。又凑上去端详脸色,“瘦了好多,没人给你做饭吃吗?”

方思慎被他看得有点窘,笑笑:“怎么会,大概吃yào吃得没胃口,等出院自然就好。”很想问问他的伤和后来的事,却不知怎么开口,便道,“你最近还好?”

“挺好。”梁若谷依旧笑,略带得意,岔到别的话题,“上学期期末成绩出来了,全部甲级甲等,今年的目标是特等奖学金。”

“是吗?多少钱?能说吗?”方思慎还真不知道人文学院的特等奖学金有多少。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两万块。这是本科生专业奖学金,研究生还有更高的。”

方思慎吃惊:“这么多?”

“不光看考试成绩,也有别的要求,这两万块不好拿呢。说起来方院长真挺让人佩服的,我们学校这些方面比京师大学强多了。”

方思慎不清楚父亲如何治校,但这么高的奖学金,不愁招不到好学生。

两人不知不觉说了许久,听见门响,一抬头,洪鑫垚进来了。

方思慎看看钟:“这么早就下课了?”

洪大少却径直质问梁若谷:“你怎么在这儿?”

梁若谷不理他,笑着对方思慎道:“这厮肯定又逃课,方老师您也不管管。”

洪鑫垚自顾发牢骚:“不知道谁这么变态,开学第一天就排‘当代大学生道德修养’。谁有我道德修养好?点完名还特地干坐一个钟头才开溜。”

他这一出现,那两人反而没话了。梁若谷起身告辞,洪鑫垚便说送他。刚进电梯,脸就沉了下来:“你丫特地瞅着老子不在才来,干什么呢?”

梁若谷也不看他,调子凉凉的:“我来谢谢方老师,干你什么事?”

洪鑫垚道:“老子出钱又出力,怎么不见你谢我?”

梁若谷调子更凉了:“不是有人谢过你了吗?再说要不是方老师在场,你洪大少爷能那么实在帮我?我偏承他的情。”

洪鑫垚气乐了,心想这不知又跟太子爷怄什么呢,道:“成,只要你承他的情,足够了。”

梁若谷这才转头看他:“方思慎会照顾别人,就不会照顾自己,你看看他,搞成什么样子?我记得有人信誓旦旦要来真的,哼……不过如此。”

洪鑫垚讶异地睁大眼睛:“梁子,你这是……替他打抱不平呢?你不是一直劝我……”

“少爷我改主意了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不过我的人自然有我cāo心,不劳你挂念。”

两人走到医院大门口,洪鑫垚扫视一圈:“没人接你?”

“我有脚能走路,有钱能坐车,干什么要人接?”

梁若谷往前几步,准备挡出租车,突然又折回来,压低声音:“汪浵可能要出国。”

洪鑫垚大吃一惊:“他跟你说的?”

“不是,我猜的。他前两天没头没脑问我,想不想出国。”

“那你……”

梁若谷马上道:“我要陪我妈。”冷哼一声,“出国有什么了不起,谁稀罕!就算想出去,少爷我还用靠别人?”转身钻进出租车,走了。

洪鑫垚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汪浵可能出国的消息着实意外,总觉得需要好好推敲。梁若谷特地透出这一句,必定也是觉出背后风向不对。以汪太子的身份,若要出国,自当早有打算,不该选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二第二学期动身。更重要的是,汪氏一直走红心闪闪本土化路线,此前没有任何征兆会将第三代送出国门。这么一琢磨,汪浵出国,说不定……是不得不走。

就站在医院主楼前广场上打了几个电话,心想什么时候得跟家里老头子正经说说这事。看看时间,快要吃晚饭,又打电话叫秋嫂备餐,通知小赵送到医院来。

到了吃饭的时候,方笃之打电话给儿子,学校事情太多,晚上再过来。洪大少兴高采烈留下作陪,只是劝食的力度前所未有的大,弄得方思慎奇怪又无奈,撑到难受抱怨起来,才被他不甘不愿地放过。

出院前一天,方思慎罕有地主动给洪鑫垚打了个电话,听着那头高扬着调子的声音,简直可以想象脸上惊喜jiāo加的表情,觉得十分歉意,但还是字字句句jiāo代清楚:“明天我爸会来接我,你不用来医院。”

洪大少以为他怕自己麻烦:“我早把明天空出来了,没事儿。”

“是这样,我爸会来接我,所以……”

“我知道啊,我把你们一起送回去呗。要不这样,我先去接他,省得他自己开车到医院。”

“你听我说,昨天晚上,我爸突然问起,”方思慎顿了顿,“问起我对你的印象。”

“啊?”洪鑫垚紧张了,“那你怎么说?”

“他问什么,我就说了什么。他没问的,都没说。”

“那……他什么反应?”

“他说……”方思慎想起父亲最后那句总结,实在有失斯文,“他说,难为王八看绿豆,居然真能对上眼。”

“哎——谁王八谁绿豆呢?”洪大少抗议两声,忍不住乐了。看样子方笃之并没有怀疑到那方面去。不得不承认,笨人有笨招,往往效果还出奇的好。

就听方思慎道:“我想起来,你上次去过家里,我爸他根本不知道。明天再去,万一不小心……最近开学事情多,他每天晚上还来医院照顾我,真要这时候发现了,只怕身体会受不了。我想,事缓则圆,急难成效,毕竟……以后还长着,还是慢慢来,好不好?”说到最后,低柔缓慢,满是软语商量。

洪大少一肚子坚持,不知不觉憋了回去。原本计划好些天要接他出院,不料落了空。郁闷半天,想起那句“以后还长着”,越咀嚼回味越甜。又想方笃之那么精明的人,会特地去套儿子的话,说明这事在他心里标上了记号。也许这是坏消息,但从另一方面讲,也未必不是好消息。

第〇七四章

为方便方笃之,方思慎出院定在周六下午。回到家,紫砂煲里煨着汤,清爽恬淡的味道中夹杂着隐约一缕yào香,典型的江南风格,不浓郁,却飘得屋里每个角落都是,从鼻子吸一口进去,五脏六腑都十二分熨帖。

“先歇会儿,很快就吃饭。”方笃之放下东西,准备进厨房。

“爸,您也先歇会儿,还早呢。”

方笃之看看表,确实有些早,顺手帮儿子收拾起来。父子俩一边归整,一边说话。

“这学期怎么安排?”

“大一大二的课接着上,一周八个学时,四个半天。课题刚开了个头,还好耽误得不多,稍微赶赶,应该能按原计划往下走。论文答辩预计在五月份,主体部分上学期就写完了,再补充点资料,最后精校一遍,我想花不了太多时间。”方思慎皱皱眉,“最主要的事,还是课题。要是第二笔经费能多批些,进度还能再快点儿,现在实在太慢了。”

方笃之故意道:“我安排安排,准备你七月份过来?”

果然立刻遭到反对:“那怎么可能?七月份这课题只怕三成都没有,怎么也得等到收尾阶段……”

“你自己讲的,毕业就过来,跟爸爸说话可以不算数是不是?”方大院长哀怨地望着儿子。

“爸爸,我说的是,把这个课题做完,就申请去人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您明明听见了,明知道我不能半途而废……”觉得这样的父亲很令人无奈,方思慎转头小声嘟囔,“真是……”

方笃之满脸无辜:“是吗?那大概爸爸听错了。这个课题做完就过来,这回我没听错吧?”

“嗯,我会提前跟老师说。”

方笃之高兴了,装模作样地抱怨:“一周八个学时,一个国家一级课题,这工作量比正儿八经教授都多,别说你还有自己的论文要做。华大鼎那糟老头子,真不怕累死自己徒弟!你可给我悠着点儿,要敢弄到再进医院,我会直接替你办休学。”

方思慎乖乖点头:“不会的。”也不知道是说不会进医院,还是说不会休学。

收拾好东西,方笃之开始做饭。方思慎要帮忙,被轰了出来。

吃饭的时候,跟父亲约定这学期接着住校,周末回家,方笃之同意了。毕竟来回奔波既费时间又辛苦,日子还是安定一些为好。吃完饭,方思慎主动去洗碗,又被拦住,只好回房做自己的事。正做得入神,方笃之敲两下门进来,手里端着黑乎乎的汤yào。

“不烫了,喝吧。”

“谢谢爸爸。”

“明天在家再喝一服,去学校把成yào都带着,自己别忘了按时吃。”

“好。”

等他喝完,方笃之接过空碗不走:“小思,我记得你说过,等回家了有话跟爸爸说——这回我没记错吧?”

方思慎忍不住一笑。想到即将要谈的话题,又笑不出来了。

“爸爸,我一直没有告诉您,到底为什么回芒干道。我,我……”事到临头,方思慎发现,不过一句话,如此难以出口。忽然起身出去,到客厅架子上翻找特效降压yào。

方笃之看他这样,勉强笑道:“小思,你吓唬爸爸还嫌吓唬得不够?这是准备要我老命么?”

方思慎面向父亲:“爸,对不起。我这次瞒着您回芒干道,是因为……因为……”

方笃之轻声接道:“因为你想你妈妈了,对不对?”

“是……也不完全是……我……我……”一咬牙,“我偷看了您柜子里的信。”

方笃之似乎没听明白:“你偷看了……什么信?”

“就是……您锁在书房柜子里的,何爸爸……当初让我捎给您的……那封信。”

“当啷!”方笃之手中yào碗掉在地上,与木质地板相撞,裂成两半,声音清脆好听。

“爸爸!”方思慎慌忙过来扶住他。

方笃之稳稳心神:“没事。小思,我没事。”

方思慎扶他到沙发上坐下,担心地盯了好一阵,见确实没有问题,才去收拾地上的碎片。仔仔细细打扫干净,洗了手坐过来。

方笃之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一脸深沉。方思慎满肚子的话,不知从哪一句说起。沉默许久,问:“爸,真的不头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方笃之睁开眼睛,“小思,其实你不用偷看的。你想看,直接跟我说,我会拿给你。”

“对不起,爸爸。”

“那天你回家收拾屋子,第二天就病了,是因为这个吧?”

方思慎张张嘴:“我……”

方笃之不等他说完,又道:“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好奇过那封信的内容,为什么突然想到找出来看?”

“我……”被父亲镇定自若的神气感染,方思慎总算能平心静气说话,“不是突然想到的,是因为爸爸您住院的时候,我第一天去医院,半夜您不舒服,说了一些话……”

“原来是这样。”方笃之想起了那夜的恍惚。他一向沉稳自持,近年更是城府日深,偶有失态,无不是在儿子跟前。没想到犯个高血压,会混乱到如此地步。

“你那时候就知道了,居然一直忍到过年?”语气中不觉带出两分冷意。这孩子xìng格里这种优柔又沉郁的地方,像足了那个女人,他的母亲。

“我……实在太吃惊,总觉得是做了个梦,心里也就真当它是个梦。直到那天回家打扫卫生,才注意到书房里那个上锁的柜子,忽然就忍不住了,明知道非常不对,可就是忍不住……”

“你其实可以问我的。只要你问,我会告诉你。”

“我不敢。怕您生气,身体受不了,更怕……”方思慎顿了一下,“我更怕,一旦问出口,会真的……真的……没有爸爸了……”最后半句,几乎听不见声音,只有气流从空中滑过。

方笃之回忆起那些时日与儿子相处的点滴细节,竟不知他默默承受多少煎熬,心头怜意大起。若非自幼跟着那个人,怎么能养成如此温和善良的品xìng?

但有些事,却不能不问清楚。

“所以你就趁着我出门,偷偷跑回芒干道去。要不是出了连富海这桩意外,你可是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四千公里一个来回,嗯?”

“我那时候想,不管结果如何,就当了个心愿,以后……还跟从前一样。”

方笃之心里舒坦些,脸上依旧板着:“那这一趟,结果如何?”

方思慎微微摇头。

“没有结果?那还去吗?”

方思慎继续摇头:“不了。就算去,也是为了看连叔,还有……妈妈。至于别的……并没有什么意义。”

方笃之心里更舒坦了。再开口,几句话缓慢而清晰:“小思,你听好,你惦记你母亲,在情在理。将来时机合适,尽可以去,又或者迁出来。不过,你可是认祖归宗入了方氏户籍。咱父子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怎么着也得负责给爸爸我养老送终。”

“我知道……”方思慎将一声哽咽强压下去,“爸,您别这么说,我难受,我……”

方笃之叹气:“傻孩子。”

方思慎望着他:“爸爸,有件事,虽然现在说出来,已经没什么意义,不过我还是想告诉您,当年……何爸爸临终的时候,确实说过,我……不是他的孩子。我一直以为……您知道,所以从来没提过。”

方笃之“嗯”一声,神情辽远而萧索,竟似早有预料:“开始我是不知道,后来……慢慢就知道了。”

十五岁的少年突然孤身前来投奔,起初方笃之自己都没调整过来,自然顾不上细察他的情绪。后来便渐渐感觉到,对方态度从冷硬到软化的过程中,始终保留着的微妙的怨怼之意。直到大学毕业那年,发生了那件事,他那么激烈地排斥,甚至伤心到绝望,身为父亲的人猛然醒悟,拿出何慎思的信重新细读,一下子都明白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个孩子,实实在在拿自己当了父亲。而安排这一切的人,寄意深远,用心良苦。偏偏自己愚钝浅薄,把一大一小两个都辜负了。

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方笃之仿佛不敢直视儿子的眼睛,偏过头去,目光落在阳台上的面果树上。

“知道以后,爸爸很后悔。因为……爸爸曾经做了非常糊涂的事,伤了你的心。你上了博士,终于肯回家,爸爸不知有多高兴,总想找办法弥补,可好像总也做不好。小思,你现在都知道了,都懂了……那么,能不能……真的原谅爸爸?你……能不能,原谅我?”

方思慎追随着父亲的目光,一时分不清最后那句发自肺腑的重复请求究竟在说给谁听。

绵绵无期的隐痛刹那间充塞于天地四方,今昔两重,yīn阳两处,令人感同身受。

“爸爸,那些……我都忘了。既是一家人,说什么原谅……我想,何爸爸他……也一定希望……咱们都好好的……”

方笃之把目光调转回来,整个人都变得轻松开朗:“一家人,没错,一家人。你从前跟他姓何,就是他何慎思的儿子;如今跟我姓方,自然是我方笃之的儿子。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咱父子俩好好过,别的都不用放在心上。”

方思慎笑里含着泪,点头:“爸爸,我明白。”

星期天下午,方笃之开车送儿子去学校。车停在京师大学国学院主楼侧门旁,早有洪鑫垚领着课题组另外两个男生等在那里。他提前借故给方笃之打电话,请教真心堂的事。然后水到渠成地约定了下午帮方思慎搬东西,不着一分痕迹。

三个大男生当劳力,一趟就搞定,方大院长根本不必露面,小方老师则完全不用伸手。方笃之望着洪少爷和那俩男生抱起东西嘻嘻哈哈往里走,儿子回头微微一笑,跟自己招招手,然后走进去,忽然十分心酸感慨。

父子俩相依为命,自己当然有儿子养老送终,然而那之后呢?这般单纯耿介,沉静内敛,孤零零立身尘世,何等寂寞。默默感伤片刻,启动车子离去,瞬间又想开了:虽然这孩子不善jiāo际,但真正有机会与之深jiāo的人,却无不长情。自己女儿父亲可以不要,可真心认下了凭空多出来的哥哥;华大鼎那老精怪,摆明了收他当关门弟子继承衣钵;高诚实那滑头,跟他有关的事从没动过歪心思;就连洪家小少爷,也独独对不肯钻营的方老师另眼相看。

也许,这样一个傻孩子,自有其福慧慈缘。

回到学校,方思慎的生活也回归正轨,忙碌程度比上学期有过之而无不及。耽误了一周课,需要赶进度。假期计划要做的没做成,得想法补上。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是准备去见华鼎松。申请追加课题经费的手续极其繁琐,从学校内网下载了无数个表格一一填好,要带去疗养院请老师签字。许多不清楚的项目需要询问财务,照例吃足了冷语和白眼。课题现状必须向老师汇报,有些拿不准的地方须请老师定夺。华鼎松人老眼花,又不习惯电脑屏幕,方思慎只得将要他过目的内容放大字体,一页页打印整理出来预备给他看。

等他把这些都弄得差不多,已经过去两个多星期,时间到了共和六十一年的三月底。

周五这天没课,一早到华鼎松的办公室干活。他现在的习惯,清早过来干一阵子,再去食堂吃早饭。正忙碌着,忽然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刚要转头,一个漂亮的纸袋子晃悠到眼前。洪鑫垚在后边嘻嘻笑道:“还没吃饭吧?一起吃。”

挪开几本书,腾出一块地方,把袋子里的粥和点心拿出来。

“新来了一个南方厨师,我觉得你应该比较喜欢,尝尝看。”

方思慎低头辨认,桃仁粥,三丁包,青豆雪里蕻,都是只听过没吃过的江南家常早点,难为自己居然叫得出名字。看一看,品相精致,尝一尝,味道鲜美。

先称赞一番,才道:“这些做起来应该很麻烦吧?大清早的辛苦厨师,不合适。去食堂吃就很好。”

“没事没事,厨师还在试用期,秋嫂说了,大菜做得好不稀罕,日常小菜做得好才是真功夫,要创造一切机会给人表现。她正天天变着法儿折腾人家呢,咱们都是顺带吃两口。”

方思慎笑笑,认真开吃。

“再说咱俩都多久没一块儿吃饭了,老吃一样的没意思,总得有点惊喜不是?”

进入三月以来,洪大少一天比一天忙。最近更是除了上课照个面,其余时候几乎不见人影。恰逢国务会议期间,洪要革照例进京朝贡,父子俩事务繁多,应酬无数,期间还罕有地吵了一架。

吵架对洪氏父子来说,是件相当新鲜的事。过去洪鑫垚调皮捣蛋被父亲管教,从来动手不动口。至于生意场上的事,儿子对老子打心眼里服气,多数言听计从,有不同看法也能积极沟通。何况除非闹到不可收拾揍一顿,洪要革自来对儿子属于放养型培育。这两年看他做事有模有样,更是随意,大方面过问一下,其他可说基本放任不管。

吵架的由头,源于洪鑫垚向父亲汇报自己得来的关于汪太子可能出国的小道消息,奈何洪要革并不怎么相信。洪鑫垚费尽口舌,他爹也只表示,就算是真的,也属于细枝末节,于大局无关紧要。两人不由得争执起来,从一件事的处理方式,进而上升到是否应该对上面给予大规模的金钱支持,以及洪家在改选连任中的立场,甚至整个家族的未来命运。东拉西扯间又谈到更多以往不曾认真jiāo流过的问题,包括对乌金行业前景的预见,对艺术品投资的看法,对国内国外市场的理解,越深入分歧越大,说到最后,双方根本三观不合,直接谈崩。

在洪鑫垚看来,父亲的固执,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的保守愚忠。而在洪要革看来,儿子的想法,完全属于少不更事的轻浮狂妄。但这种争吵跟他小时候在外边瞎淘烂混有着本质区别,洪要革生气归生气,倒没想抽出皮带揍人。

洪鑫垚跟老头子吵过之后,再不提这事,还主动贡献出另一座新装修好的四合院给父亲专做招待应酬之用,御厨也特地调了过去。洪要革觉得儿子如今果真懂事,静下心来,也把他的话拿出来多想一想。再跟上面来的打jiāo道时,便暗中多留了一份心。

他当然想不到,儿子这么配合,实乃另有私心,生怕当爹的征用自己放在心头的那座院子。故意借口容心小筑不够气派,另外搞了个富丽堂皇得如同行宫般的院子送给他。那新来的江南厨师,当然也是专为容心小筑招的

吃着饭,洪鑫垚冲方思慎道:“我今天一天都没事,咱们出去溜达溜达呗。”所谓溜达,在洪大少心里,自然等同于约会,可惜旁边这位没感觉。

方思慎面露难色:“但是,我今天约了去老师那里。很多单子要他签字,不能再等了。”

“那我跟你一块儿去呗。”

“这……”

洪大少眼巴巴地瞅着他:“不能去吗?”然后低头在桌上画圈,“我就知道,你嫌我见不得人是不是?”

方思慎想想,道:“你真想去,那就去吧。”

第〇七五章

方思慎、洪鑫垚跟课题组几个成员一起在学校食堂吃了午饭,才出发往疗养院去看华鼎松。方老师永远听的时候比说的时候多,在原则问题上严格到苛刻,然而平时打jiāo道却平易至极,对待学生公正不藏私。时间长了,不少学生都乐意泡在课题组办公室跟他混。如果有洪大少在,当然更热闹,娱乐耍宝兼请客做东,被其他成员封了个总务部长的光荣称号。

两人溜达到停车场去取车,路遇一辆豪华跑车擦身而过,绝尘而去。洪鑫垚把方思慎往边上一拉,眯起眼睛眺望一下车尾,骂了句:“靠,不长眼的孙子!”

出入校园的豪车一年比一年多,新近的年轻富家子弟攀比成风,常有千万级别的跑车嚣张地停在宿舍楼下或教学楼前。反观洪大少,固定两辆车,常年放在校外京师国际会堂停车场里。平时代步的骁腾C3停在地上,两年多一直没换,如今开进校园,多看一眼的人都不见得有。另外一辆专用于某些场合应酬,倒换了几次,然而停在地下停车场,从没开进学校过。

方思慎被刚才那车吓一跳,忽然意识到身边人如今难得的低调成熟,与他那些幼稚狂妄的同龄人已然不可同日而语。又想起那年寒假去河津,在洪家老宅被招待的那顿饭,洪要革身上隐隐展现出的传统晋商做派,较之许多因财富增长而急剧膨胀的新贵,亦颇有差别。

等走到停车场,看见那块洪大少姓名首字母缩写加01-868的车牌,终究失笑。

上了车,洪鑫垚问:“你笑什么?”

“啊,没什么。”那一缕盈盈笑意却停在嘴角。

洪大少扭头直勾勾盯住他:“笑得这么……嗯,我知道了,你在勾引我。”

方思慎顿时红晕满脸:“瞎说什么呢?走,走了,快点。”

洪鑫垚得意洋洋地开车,两人间缭绕不去的暧昧氛围直到下车才勉强消散。

虽然知道洪大少待人接物十分有一套,方思慎还是忍不住叮嘱:“老师人很好,不过说话很直,你……注意点礼貌。要觉得没意思,就先走吧,不用等我。”

“都已经来了,我一个人先走做什么,当然要有始有终。你们谈话,我正好,嘿,学习学习。”

还在走廊里,就听见华鼎松的大嗓门:“汉代的皇帝,念的唐朝的诗,皇后用水银玻璃镜子,那是明朝才有的东西。统统鬼扯腿!专门骗你们这种没文化的小姑娘,说出话来笑死人。要读书,懂不懂?”

一个小护士从房里出来,满脸不高兴,撅着嘴嘟嘟囔囔。

“小丁,老师最近怎么样?”

小护士没好气道:“你没听见吗?好得不得了,有的是精神给人挑刺儿!”

方思慎赔笑:“是嘛……”

走到门口,看见华鼎松捧着他那掉漆的大搪瓷缸子,犹自叨咕:“不读书,又不受教,活该愚昧一辈子!”

“老师。”

“来了?后头怎么还跟着一个?”

“这是洪歆尧,国学院大二的学生,也是课题组的成员。”理由早就想好了,“今天东西挺多,正好他有车,帮忙送过来。”

华鼎松一双小眼充满探究意味地打量着。

洪大少捧着一堆资料不撒手,冲他端端正正鞠个躬:“华老师,您好。我是洪歆尧。”

老头眉眼一挑:“小子,你叫我什么?”

“叫您……华老师……”

华鼎松指指方思慎:“你叫他什么?”

“方,方老师。”

“你叫他老师,他叫我老师。论辈份,你就该叫我一声师祖。还老师老师的,可不乱了套了吗?”

洪大少傻眼了。这年头除了武侠片里,谁还叫过谁师祖啊?

就见老头敲着搪瓷缸道:“如今新社会,不讲那一套了是吧?一个个的,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懂。”

洪大少两手都占着,没法挠头,眨眨眼睛,憨憨一笑:“叫师祖的话,可不把您叫得太老了?我觉着,得张三丰那样,活到二百多岁,白胡子白眉毛白头发,才能叫师祖。要不……我称您华教授?等您也像张三丰那样,二百岁了,再管您叫师祖怎么样?”

华鼎松一愣,随即哈哈大乐:“你这小子,有点意思。”问方思慎:“你打哪儿找来这么一活宝?跟你可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不等方思慎回答,又问洪鑫垚:“你刚说你叫什么名字?”

“洪歆尧。”

“哪三个字?”

“嗯,洪波涌起之洪,熹悦歆美之歆,致君尧舜之尧。”

方思慎睁大眼睛,在心里“咦”一声。转瞬间想明白,大概这位少爷改名之初就找人预备好了这番说辞,此刻一板一眼道来,竟很有点儿欺瞒蒙混效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多风雅呢。

华鼎松颔首:“名字起得不错。方思慎在我这跑了有三年了,还是头一回见他领别人来……”

洪大少忙道:“是我久仰您,非要跟过来,多有打搅,请教授……那个……海涵海涵。”

方思慎在边上听他这般不lún不类地跟华鼎松套近乎,想笑不敢笑。他反正横了一条心,不管这段关系能走多远,事到如今,总要试着往前走一走。接触、理解、甚至介入彼此的生活,终究不可避免。是他主动提出要来,那就试试能不能过得了老师这关吧。

果然,华鼎松脸色一正:“哦?你倒说说看,久仰我什么?”

洪鑫垚没想到老头还不肯放过自己,手里的东西越来越沉,几乎快要捧不住。

“那个,当然是,久仰,久仰您的学问。”一不留神,差点“滔滔江水,黄河泛滥”都出来了,还好及时刹住,“方老师学问就够高深的了,对您还崇拜得不得了,我就时常想,您学问得高深成啥样?好不容易有这机会,怎么也得来拜拜真佛才行啊!”

华鼎松摸摸下巴:“这马屁可过了……巧言令色,非jiān即盗呐……”

方思慎心头一颤,吓出半身冷汗。

就听华鼎松接着对洪大少道:“你既参加了这个课题,学问想必也不差。把你手上那沓纸放这儿来吧。这么辛苦送过来,是哪里有问题,你替你方老师给我说说。”

“啊?!这……”洪大少一咬牙一跺脚,“教授,您不用再试我了。跟您说实话吧,我其实就是一粗人,古文只认得几个最简单的象形字,人口手,上中下什么的。平时混在课题组打打酱油跑跑龙套,今天碰巧方老师要来,就冒冒失失跟着来了。不过,我虽然没什么学问,但确实有一颗向往学问的心,十足真金,绝不掺假……”

洪大少说到“粗人”两个字,华鼎松正含着一口茶水,想笑忍着没笑。等听到最后一句,恰好咽下一半,“噗!”剩下一半全喷了出来,“咳!咳!……”

方思慎赶忙过去:“老师,怎么样?”瞪洪鑫垚一眼,“别说了,把东西放桌上来。”

华鼎松接过方思慎递来的毛巾,一边擦脸,一边看他指挥姓洪的小子把材料分类摆好。忽听小弟子板着脸道:“上中下,不是象形字,是指事字。”

那一个老老实实点头:“记住了。”

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十分严肃:“你怎么挑的人,这样的居然也能混进课题组?”

方思慎赶紧解释:“是这样,他挺积极,也不要劳务费,我想,就当多一个见习旁听的,不碍什么事。”

洪鑫垚在边上大点其头:“您放心,保证只帮忙,不要钱,不添乱。”

华鼎松斜眼看他一阵,不再说什么,开始听方思慎提问,挨个讲解,间或师生俩研讨论证一番。方思慎时而拿笔在纸上描画,时而在电脑上做记录,两只手颇有些不够用。洪鑫垚开始还装模作样听几耳朵,不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乏味,又不好意思掏出手机来玩,坐在边上干挺。

方思慎伸手去够稍远处的资料,瞧见他目光呆滞杵在那,道:“洪歆尧,把那张递给我。”

“啊,哪,哪张?”

“你右手边那叠,最上面那张。”

洪大少立刻精神一振,双手捧着递过来。

方思慎又道:“把这些拿过去,顺序别弄错了。”

过一会儿,看华鼎松茶缸子空了,接着支使他:“给老师杯子里添点儿水,暖壶在你后边五斗橱上。”

洪鑫垚起身去取暖壶,摇一摇,就剩个底儿,问:“哪里打开水?”

“出门右转,走廊走到头。”方思慎想起什么,又把他叫住:“顺便去食堂把晚饭定了吧,出楼门往左,穿过小广场就是。要一个楚南风味小炒套餐,其余的你看着点,请他们送到117来。”

洪大少被委以重任,扬声应道:“得令!”提着暖壶兴高采烈出去了。

华鼎松嚼着茶叶,瞥了眼他的背影:“学问不行,跑腿倒挺行。”

方思慎停下敲键盘的动作:“老师,您还记得晋州河津乌金矿主洪要革么?”

疗养院不缺电视报纸,只是华鼎松几乎不关心时政,很少去看。但前年洪要革大笔资金捐助金帛工程,京师大学国学院因为他的慷慨解囊,得以租借“墨书楚帛”来大夏展出,是轰动圈内的一件大事。当时就有夸张的媒体,将河津洪氏誉为新时代的“儒商”,华鼎松倒还记得他的名字。

听弟子这么问,老头儿微微抬眼:“不就是出钱给黄印瑜租“墨书楚帛”那个卖炭的?洪歆尧……难不成,这小子是洪家什么人?”

“您猜得没错,洪要革是他父亲。”

华大鼎摸着下巴:“哦?真没看出来……卖炭翁的儿子,有意思……”

方思慎想,话从老师嘴里说出来,总要带点格外的棱角。这句卖炭翁,真是相当有内涵。

他向来言行磊落,这时却不由得带上了几分遮掩,小心解释道:“我刚从金帛工程出来那会儿,因为手头紧,在国一高带了一年选修课,选课的学生里恰好就有他。后来……他大学上了咱们院,就又碰了面。虽说是富家子弟,本xìng还好。学业上没什么底子,非要跟着凑热闹,也算是……算是场缘分吧。”

华鼎松掐指一算,这是认识快四个年头了,比方思慎跟着自己的时间还长。与小弟子相处这么久,难得看他肯专门为谁说话。这粗豪油滑的洪家少爷,竟似当真入了眼。华鼎松活到这把年纪,倒不觉得如此南辕北辙的两个人没法做朋友,却免不了在心里掂量权衡一番。方思慎身上并非一无可图,但对洪歆尧这样身份来说,却完全用不上。也许,人家确实不过凑个热闹,图个新鲜,是个缘分。

洪鑫垚回来,立刻恭恭敬敬替华鼎松续满茶缸。又从五斗橱上的茶盘子里拿出两个杯子,出去涮干净,给方思慎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水。

方思慎道:“谢谢。”

华鼎松斜眼瞅他:“反客为主,厉害啊。”

洪大少一脸谄笑:“这不是……不敢劳动您跟方老师嘛。”

师生俩谈完学术问题,开始谈经济问题。方思慎从课题账目开始汇报,把开题以来支出清单一项项给华鼎松说明,请他签字,然后将追加课题经费的申请表格摆出来,继续请老师审阅签字。

这部分内容洪大少都懂,炯炯有神竖起耳朵听着。只见那支出清单上大到几千块的扫描仪打印机,小到十几块的打印纸CD盘,无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想原来他管家也是一把好手。

华鼎松拿起笔,望着厚厚一沓公文,从鼻子里哼一声:“把这工夫省出来,多做多少事!把这纸张省出来,少砍多少树!”气呼呼问,“签哪儿?”

方思慎把地方指给他,又道:“课题组成员的劳务费结算到上年底,开学才发,今年的都还欠着。”望着华鼎松,脸上带笑,两分自嘲,两分羞涩,“没算老师您,还有我自己,不够了……”

华鼎松摆手:“等这笔下来了一起算。”

“这次设备可以不添,但书得买两套。中州古籍社最近把《金石竹帛大典》与《四体法书辞典》合二为一,出了一套古文字大系影印本,咱们图书馆还没进。我问过了,等他们上架至少得三个月后。善本库里的借出来太麻烦,也怕损坏,现在组员们用的都是您私藏的那套,也是百来年的东西了,这么翻来翻去,人多手杂,实在暴殄天物……”

洪大少立刻chā嘴以示存在:“是不是你叫他们戴手套翻的那些老书?我知道谁偷懒,脏兮兮的爪子直接往上抓!”

方思慎点点头:“等买了影印本,这套就锁起来。”

“那我替你记着。”

第二笔经费申请了十万。程序上的惯例,单笔追加经费不得超过项目启动经费,十万已是上限。师生二人盘算一番,哪怕别的什么都不干,十万块也就是整理一万个字的劳务费而已。

洪大少才知道这钱要得万分艰辛,怪不得使得百般抠门。恨不得立马大手一挥直接划拉十万给书呆子花差,别白耽误工夫。但真要那么做,肯定挨扁,还得再琢磨琢磨。

方思慎跟老师说起欧平祥的建议,当场就被否决了。

华鼎松喝口茶,对面色沮丧的小弟子道:“你的想法不是不好,按说就该正儿八经那么搞才对路,奈何天时地利人和哪一条都欠缺,咱们做不到。眼下这活儿,说白了,其实是个无底洞。上面不过脑袋一拍,口条一抖,就派下来了,也没说做到什么程度,不定哪天再脑袋一拍,口条一抖,又给停了呢?也就是你,真当个事儿卯足了劲做。我看哪,给多少钱干多少活儿,你可别想着非要弄出个齐全完备——那得多大规模?再来一个金箔工程还差不多!把能做到的做好,也就是了。好歹这个不比别的,只要做了就不会浪费。以后条件成熟,随时可以接着做下去。”

方思慎再舍不得,也明白老师说的是实情。一边洪大少倒是默默听了进去,分心想着假设真的推向市场,这东西有没有利润可言。等他回神继续听,方思慎正跟华鼎松讲年前给他那些生活困难的老朋友及遗孀后人汇款的事,拿出折子和银行单据给老师过目。洪鑫垚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一声不吭在旁边待着,不去打搅。

到了饭点,食堂工作人员如约送餐过来,口味品种搭配合理丰富,但并没有多到浪费的地步。额外加菜须单独付钱,华鼎松伸手到抽屉里摸钱袋子,送餐的道:“已经付完了。”

老头依然把钱袋子摸了出来:“上学没工作,还吃爹妈的,不要他付。”

洪鑫垚赶忙道:“我早就自己挣钱了,真的,保证不吃爹妈。再说您是长辈,我是晚辈,这太应该了。让您付钱,那我成什么了?”转头向方思慎求助,“方老师……”

方思慎道:“老师,您让他付吧。他会挣钱。”

华鼎松眯眼笑:“学问不行,挣钱挺行,啊?”

洪鑫垚装傻:“嘿嘿……”嘿了半天,憋出三个字,“您过奖。”

一顿饭吃得也算其乐融融,临走,洪大少问:“华教授,我下回还能再来吗?”

“你想来就来吧。”

“嘿,谢谢您。”

华鼎松瞅着他:“难得你知道自己没学问,这就比许多人强。再说,你不是还有一颗向往学问的心吗?哈哈……”

两人上了车,洪鑫垚笑道:“老头真好玩。”

“叫老师。”

“那他还不乐意我叫呢。”低头俯身,给方思慎系上安全带,“难怪你喜欢他,是个好人。”

抬起头,看住面前的人:“不过,还是你最好。”

距离就在呼吸之间,一切都仿佛瞬间升到令人窒息的高温,眼前一片模糊。方思慎有些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觉得喘不过气来。

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去哪里?”

“回、回家。”简短的句子吐得十分艰难,“跟我爸说好了,我……”

“知道了。我先送你回去。我爸下星期回河津……下个周末,别回家了,好不好?”

第〇七六章

四月的第一个星期五下午,方思慎跟着洪鑫垚再次来到黄帕斜街甲二条十三号,周围环境的巨大变化令他吃惊不已。这地方距京师大学不过咫尺,但因为回家不路过这边,自从去年被拉着过来吃了顿饭,之后便再没来过。如今果如洪大少当初预言,主干道足有六个车道宽,近处几个楼盘已经完工,一栋栋闪亮气派的高楼拔地而起,衣冠楚楚的白领精英在写字楼出入,商业区宝马雕车,衣香鬓影,再也无法想象昔日面貌。

远处,钢铁高架正逐步侵入更高的天空。

就在大片水泥森林中间,有个精巧的公园。面积并不大,但设计很见心思,人工湖和假山,加上高低错落的林木,最大限度地增加了视野空间层次,把四合院别墅区跟主干道商业区阻隔开来,颇得别有洞天之趣。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又是正当开发的热门地段,更兼此处历来文脉昌盛,贤达汇聚,这一爿闹中取静,尽显俗世高标、红尘风雅的平房四合院卖什么价钱,一般人问都不敢问。

应门的还是秋嫂,她还认得方思慎。称一声“方少”,在后者的坚持下,改叫小方。见他转头打量,便介绍道:“院子里没大动,中间弄来些花里胡哨的摆设,太新太闹,最近都撤走了。那重瓣刺枚开春才移过来,担心伤筋动骨呢,谁知开得挺好。”

一人多高的刺枚树,开满了黄艳艳的花,花型小巧姣美,浓香浮动,许多蜂蝶被吸引过来,绕着花枝上下翻飞,叫人顿觉春意盎然。

方思慎不由得驻足:“真好看。”

洪鑫垚道:“这花就是拆迁那会儿一户人家院子里种的,当时都快死了,施工队的顺手浇了点水,又活了。那边刚弄好没人长待,干脆让他们挖到这边来种着。据说品种还挺稀罕。”

秋嫂道:“可不是,没开花的时候也看不出来呀。其实留着这树花,将来那院子更能卖上价。”

洪鑫垚不以为然:“开得正好没人看,多浪费,回头种点别的在那边。对了,秋嫂,趁着势头正旺,那院子有人要就赶紧出手吧,我等钱用。”

在推销四合院的过程中,洪大少发现,凡是来这样板间溜达过,跟秋嫂聊过的人,兴趣总会提高不少,其间更有许多懒得讲价的老外。干脆正式聘了她兼职项目营销总监,经管十三号院日常事务之余,也负责卖其他院子。

秋嫂不问他为什么等钱用,微微一笑,眼波流转:“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洪少说话总这么有意思。”

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传来,方思慎循声望去,青翠yù滴的葫芦架下挂了只细竹鸟笼。

“这黄莺儿可不好养,都半年了才算养熟。我说养几只鸽子,才真的应景,洪少嫌脏,非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