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附庸风雅录(耽美同人)

想有车去阿赫拉,还得明儿,要不上对面旅馆住一宿……”

“谢谢您了!”

过年走亲戚串门的不少,方思慎幸运地买到最后一张座票,在检票员的呼喝声中爬上汽车。

这一通折腾,把刚下飞机那点兴奋期待都折腾没了。看看地图,轮廓依旧,却充斥着陌生的地名。再看看窗外,印象中一趟趟围着木栅栏的平房早被砖楼取代。像这个国家每一个飞速发展中的地方一样,历史的痕迹几乎彻底湮灭。方思慎忽然不确定了,自己这样冲动地跑回来,究竟是为了追寻过去,还是为了埋葬过去?

当地人直爽开朗,一路谈笑声不绝于耳。方思慎望着窗外冰雪无垠,顺便竖起耳朵收集信息。

图安作为首府,有长途汽车通往伍盟境内各主要城市,也里古涅算是最远的一个。单程夏天五个小时,冬天六个小时。林区为了运输木材,公路修得早,也修得好,均为国道级别。这里铁路交通曾经非常发达,各林场都设有专线,只不过速度慢,又都是夜车,货运为主,客运顺带而已。封山育林之后,停了货运,客运入不敷出,到如今,除去少数几条线,其余基本荒废。

眼前忽然出现一串碉堡式的建筑,灰色的庞然大物冒着白烟。这一段属于草原地带,没有森林雪山遮挡,那些冒烟的大碉堡在湛蓝天空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单调的风景中出现变化,孩子们十分兴奋,拍着车窗尖叫。乘客们也议论起这几个新建的发电厂和化工厂来。据说这是盟里好不容易引进的新项目,意在带动地区经济。毕竟,本来靠砍树发展起来的地方,突然树不让砍了,这么多人总得吃饭。

为了保护环境,于是封山育林。为了发展经济,又在这里建造污染严重的工厂。方思慎皱皱眉,他只是个书生,想不通这里边有什么深奥的逻辑。然而一片纯净无瑕冰天雪地里,那些丑陋的建筑真是相当碍眼。

听着乘客们的议论,他想到许多之前根本没有考虑的问题。

方思慎离开青丘白水,是在共和49年春天。当时国家林业政策已经步步紧缩,砍伐指标逐年下降。因为连续多年没涨工资,底下怨声载道,但工人们还不至于失业,表面上也就看不出什么异常。十五岁的何致柔一直跟何慎思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当然不可能关注到时局的微妙变化。

正月初六挤长途车的,自然不会是特权人士,于是发牢骚引起了最大范围的共鸣,路人瞬间成为同仇敌忾的战友,群情激昂,唾沫横飞。

原来曾经独霸一方令人眼热的林业系统,很多基层单位早已揭不开锅了。方思慎忽然意识到:昔日伐木队队长连富海,也许早就失业不知去向了也说不定。事已至此,心里不敢抱什么指望,权且碰碰运气。但觉无限清冷空茫,恰如窗外广阔无边的林海雪原。

有人在大声打电话,他猛然想起自己手机一直没开,赶紧掏出来。

先给父亲打电话报平安。方笃之问得细致,方思慎好几次差点露馅。

“我看预报说桂海白天最高5度,连着三天都是雨夹雪,南方这种天气最阴冷不过,你带上羊毛裤了没有?要没带去现买一条,啊?”

“带了,穿着呢。”

“那边口味偏辣,吃不惯别勉强,别怕花钱……”

“还好,没什么不习惯的……爸,我要上车了,回头再说,您别忘了按时吃药,我挂了,再见。”

连续说谎的感觉非常之糟糕,方思慎握着手机,手心都汗湿了。

提示铃接连响起,是洪鑫垚的短信。各种东拉西扯,中间夹着一条:“梁子相好找上我,估计把他接走了。万一他找你,你别理,就说不认识。都他妈瞎折腾,一群神经病知道不?”

内容不是很清楚,大概意思却出来了,方思慎这才想起把梁若谷忘了个干净,暗觉惭愧。虽说当事人都已成年,这种矛盾,旁观者无可置喙。但目睹了一方所受的伤害,总担心可能发生什么不幸。若是没离京,他定然忍不住要亲身干涉,这时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便回复道:“他还好吗?我出门了,你方不方便请个朋友去看看他?别出什么事才好。”

汽车进入林区深处,手机信号时好时坏,一条信息半天才发送出去。

一会儿回信来了:“你跟谁出门?去哪儿?”

方思慎犹豫一下,决定说实话:“就我自己,回老家办点事。我爸不知道,你帮我保密。”

片刻工夫,手机铃响,这回不再是短信,而是电话。才接通,就听那边嚷道:“回老家?你回哪个老家?怎么突然想起跑那么远回去?你要办什么事?干嘛瞒着你爸?”

信号断了。方思慎正准备发短信,又响了。

再次接通,耳边继续响起连珠炮似的轰炸:“你到哪儿了?刚到图安?你可以啊你,真够意思!我昨儿说想去,你跟我装聋作哑,今天就自己偷偷摸摸跑了,你给我等着……”

又断了。

方思慎一条信息还没编辑完,电话又来了。

“你听着,我明天下午能到。你在什么地方?我找人去接你。你要办什么事,等我到了陪你去……”

方思慎忙道:“你不用特地来,我已经上了长途车,不在图安了。”一阵刺啦杂音,又没了声响。

信息终于编辑完成发送过去,字里行间尽是劝慰解释。洪大少不屈不挠地往这头拨电话,两人在断断续续的拉锯中达成约定:洪鑫垚明天先去二姐家待着,等方思慎办完事到图安找他,初十一起回京城。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隔着千山万水,旅途都仿佛热闹起来。这可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甩不脱搓成坨撇不清搅偏浑……方思慎撑着胳膊望向窗外,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也懒得去思量会怎么样。

天色渐暗,由于雪光反射,总也黑不下来,就这么不明不晦地吊着,叫人分不清具体时辰。

六个小时的车程,中途有一次短暂修整。

方思慎下车,看见那笼在昏黄电灯光里的小木屋,脸上顿时露出不由自主的微笑。这么多年过去,总有些东西没有消失,也没有变化。这小小的国道休息站,跟自己当年搭乘运木头的红星大卡车离开时一模一样。整齐的圆木,参差的篱笆,就连那狂吠的黑狗,他都觉得还是当年那一只。

说是休息站,其实就是个小卖部加公共厕所。厕所仅供女士使用,男人们一律到路边林子里解决。马路上的雪被车碾化了,林子里却积了至少膝盖那么高。有那懒得走的,转个身扯开裤子就放水。像方思慎这样斯文些的,会多走两步。积雪又厚又软,摔倒了也无所谓。只是零下三四十度,动作必须迅速,否则现场自制冰棍这种传奇,很有可能会变成现实。

如此幕天席地解放身心的感觉,实在是久违了。

没有水洗手,就从树枝上抓一把雪搓搓。方思慎觉得自己这种撒泡尿也忍不住要怀旧的心情有些难以言说,忍不住要笑。又想幸亏不是白天,否则真不好意思。

女人们都在厕所外排队,冻得直跺脚。方思慎瞥一眼,便知道还是过去那种旧式茅坑:地上挖个洞或挖条沟,架两块木板踏脚,围一圈木板当墙,为防止人掉下去,再钉几根木桩子当扶手。林区几乎家家户户都是这种厕所,头顶星光,四面通透,充分体现天人合一的理念。

他记得那个时候,唯有自己家里的厕所与众不同。

木板锯得整整齐齐,不但盖了顶,还挂了一层油毡子挡风。当然,毡子挂在里边,省得惹人注意。地上铺着红砖,坑内砌了个斜坡,同样铺上砖头,便于清洁打扫。池子挖在厕所外边,盖上盖。这样即使夏天,里面也不怎么臭。唯一闹心的是,太方便别人偷肥。有时一觉醒来,准备兑肥浇菜,满池子大粪不翼而飞,令人哭笑不得。

进到小卖部,一堆人围在柜台前买罗刹国大咧巴。方思慎还是上午在飞机上吃了点东西,白天没什么心思,倒也不觉得饿,这时才感到饥肠辘辘。于是挤进去买了一个抓在手里,五块钱。他记得很清楚,十三年前是五毛钱加半斤粮票,等闲舍不得吃。咬一口,似乎跟记忆里的味道很不一样。正饿得厉害,也顾不上多加分辨。

汽车重新启动,许多人都捧着跟脸一样大的咧巴啃咬。再有两个半小时,就能抵达青丘白水最深处,位于莫尼乌拉群山中,也里古涅河下游的也里古涅市。而阿赫拉镇,即昔日也里古涅右旗,须往东北再走一百多公里。至于芒干道,在也里古涅右旗东北二十公里外。

第〇六三章

前方出现一片密集的灯光,目的地也里古涅市终于到了。

也里古涅左旗从前方思慎来过一次。大约十岁左右,地区开运动会,他跟何慎思一起来瞧热闹。

透过车窗望去,雪光灯影中的城市精巧美丽,市中心建筑物最高不过三层,造型比首府图安新颖别致许多。一些尖顶小木屋点缀其间,宛如西人童话世界。要不是广告牌上四处可见的“也里古涅”字样,方思慎会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夜里气温更低,路面已经上冻,一脚落地,差点滑倒。赶忙稳住身形,站到旁边。其余乘客皆有去处,很快散了个干净,剩下他一人在车站前马路边踯躅。

城市极小,一条主街从车站就能望到头。这里本是因林业开发而形成的聚居点,“也里古涅”翻译成夏语,意思是“最深的森林”。林业局进驻以前,除了少数民族猎户光临,根本没有固定居民。近年林业衰落,常住人口急剧下降,周边镇子都加上,也不过两三万。

车站旁有几家小旅馆,“十元一晚”的牌子挂在门口。挑了家字迹周正些的,推门进去。

老板娘从里边出来:“住店?身份证有吗?”

一边抄身份证号一边搭话:“京城来的?来走亲戚还是来玩儿啊?”

“去阿赫拉走亲戚。”

“你家亲戚住阿赫拉啊?是本来就住那儿还是这边棚区搬去的?”

方思慎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答道:“本来就住那儿。”顺便打听,“请问您去阿赫拉有公车吗?在哪儿坐?”

“汽车站就有车去,不过不好等。总得凑够人才走,凑不够就不走了。你不如找个出租,两三百块的事儿,送到地儿。”

登记完毕,跟着老板娘进房间。屋子小极了,也没有窗,好在暖气充足,被褥看上去也勉强干净。

没法洗澡,方思慎凑合收拾一下,正准备躺下,老板娘又敲门进来,一脸暧昧讨好的笑。

方思慎心里有些警惕:“您还有什么事?”

“那个……贵姓方哈,就称一声小方,你打京城来,亲戚家条件应该不错?”

方思慎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一般吧……”

“阿赫拉都快没人住了,有没有意思在这边买房啊?像你们从京里回来,有套房子避暑正好……”

“谢谢,不用了。”

“棚区改造的房子,质量绝对靠得住,地段也好,六百块钱一平,怎么样?多合算哪……”

方思慎听明白几分,不禁好奇:“棚区改造的房子,不应该是棚区居民去住吗?”

那老板娘嗤道:“棚区几家不是穷得叮当烂响?别说六百块,就是三百块他也买不起!再说了,咱这地儿一年八个月取暖期,楼房没法自己烧炕,光暖气费多少钱?他就是买下来他也住不起呐!不如卖掉,拿这笔钱上沟里盖平房去,夏天还能养点种点啥,不比住楼强多了?”

老板娘不愧是开店的,颇有见识:“你们大城市来的,当然不在乎这点钱。这一套房子钱,搁你们那儿不就买半拉厕所?你说是不是?是不是?怎么样?来一套吧?……”

就算方思慎有心问点什么,也不敢再搭茬。老板娘聒噪许久,看确实说不动他,才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去车站咨询。人说等十点再来,够十个人就发车。公车只要四十块,出租要三百。方思慎有点舍不得,决定街头溜达两个小时再去车站看看。

白天光线好,才发现那些夜里看起来精致又漂亮的建筑,内部多数空****的,有的瓷砖掉了,有的玻璃碎了,明显无人打理。车站不远即是商业区,店铺摊贩林立。然而逛一会儿就能感觉出来,卖的人多,买的人少,热闹底下隐藏着萧条。菜肉包子一块五一个,跟京城一个价。方思慎非常理解。也里古涅漫长的冬季中,蔬菜只有两种:窖藏的白菜和土豆。其他品种都必须从遥远的内地千辛万苦运进来,价钱有时比肉还贵。

倒是牛羊肉一如既往的实惠。方思慎坐在路边小店要了两张牛肉馅饼,一个酸菜豆腐砂锅,吃得浑身暖洋洋的。最后买了两个包子当干粮带着。

回到车站,零零星星几个人在大厅闲聊。过了十点,统共才有五六个乘客。售票员吆喝一声:“今儿只跑市里,不到阿赫拉!”有两个原本要去阿赫拉的,嘻嘻哈哈悠悠闲闲走了,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方思慎却没法不着急,他的时间太紧迫。走出车站,挡了一辆出租车,谈好价钱,直奔目的地。

路上洪鑫垚来了一次电话,道是马上动身,下午一点多就能到图安。出了市区,信号变得很弱。打不通的时候,总觉得话没说清楚事没谈妥当,偶尔通了,又不知到底问哪一点才好。这种拉拉扯扯的牵挂对彼此而言都是一种新的体验,等最后挂断,两头都不上不下地悬着心,惦记里夹杂担忧,些微惶惶然的甜蜜。

司机是典型的本地人,开朗豪放,一路高谈阔论,抨击时弊兼赞美家乡。一会儿劝方思慎多回来住住,一会儿又跟他打听京城出租车好不好干。

方思慎这才知道市里那些漂亮的建筑源于上任地方官旅游开发方面的重大政绩。因为配套设施跟不上,没几年就荒废了。他听得多,说得少,越听心里越沉重。撇开大局变化不提,随着时过境迁,不仅昔日热火朝天的芒干道林场几乎废弃,就连一度跟也里古涅左旗规模差不多的右旗,即如今的阿赫拉镇,人口也越来越稀少,很可能面临撤销行政区级别的命运。

“不过你也别说,这棚区一改造,反倒逼得不少人搬到阿赫拉去了。住的人多了,政务府没准就不撤了。这么些口子,总得有人管对吧?唉,这地上的还没整明白呢,说是又要把山上的、林子里的猎户全迁出来。那些个靺鞨、室韦、女真人,除了打猎,还能干啥?硬把人迁出来,拖家带口的吃啥?尽他妈瞎整!……”

路边树木减少,视野渐渐开阔,房子也多起来。参差的木板栅栏,低矮的板夹泥平房,仅供一辆车单行的狭窄道路……跟十几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只是不少房子半边倒塌,街面寂静无人,入眼一片颓败。

“上哪一家?”司机问。

“麻烦您去林管所。”方思慎指指岔口右边,“应该是这条路。”

“林管所?本来就没剩几个人,今儿才初七,可不一定有人值班,你还是直接家里去靠得住些。”

方思慎看看表,午后一点多。想想,对司机道:“您这车要是今天包下来,多少钱?”

司机狐疑地望着他:“你不是来看亲戚的吗?这大老远来,都不留你住几天?”

“我好些年没回来,亲戚原先是芒干道林场的。我想先去林管所问问,您等等我,说不定还得麻烦您跑一趟芒干道。”

司机吃了一惊:“你要去芒干道?除了护林队的轮番过去待一待,如今哪里还有人住?早都搬出来了。赶紧上林管所找人打听打听,我等着你。”

车子停在一栋二层楼房门口。这栋砖楼是整个镇子最好的建筑,大门两侧灰白色的水泥墙上并列挂了十来块木牌:“……阿赫拉镇党务委员会、阿赫拉镇人民政务府、阿赫拉镇人民武装委员会、阿赫拉镇法务裁判所……”,最外边一块是“阿赫拉镇林业管理所”。

方思慎站在楼前,望着台阶上厚厚的积雪,没有一个脚印,心里不敢抱任何希望。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接起来,信号比路上好得多。

“我到了,正上我姐家去。你呢?”

“我在阿赫拉。”

洪鑫垚只知道他去找一个亲戚。书呆子离开老家这么多年,忽然闷不吭声瞒着他爸跑回去找人办事,怎么看怎么透着奇怪。一直不方便细问,干脆先不问,争取尽快找到他,见了面再说。

“你什么时候过来?”

方思慎沉吟着:“还不能确定……太久没回来,都变样了,不好找人,可能得初十下午……”

也里古涅到图安的长途最早八点发车,下午两点钟到。而图安至京城的返程飞机五点半起飞,正好衔接上。只是如此一来,留不下一点两人单独走走看看的时间,方思慎不由有些歉疚,“你在你姐家玩两天,我事情办完了马上告诉你。”

“那你初十前就在阿赫拉待着?”

“不会。初九先回也里古涅,阿赫拉没有车去图安。”

“万一……找不着你那亲戚……”

方思慎没有犹豫:“不管找不找得着,我初十都得赶回去。”

“那你自己注意点。我要下车了,不说了啊。”洪大少在那边呵气,“靠,怎么这么冷!”明知这里是他老家,怎么也比自己这个外来的熟,还是忍不住啰嗦,“你衣服穿够了没有?”

“够了。我不怕冷,习惯了。”方思慎想他有姐姐姐夫照应,不必担心,依然叮嘱一句,“你也注意点。”

走上台阶,大门上挂着锁,小门一推就开。里边陈旧黯淡,四处静悄悄的。

“请问有人吗?”声音在楼里回**,嗡嗡地震动许久。

穿过大厅,推开后门,后边有个院子。方思慎又试着嚷了两声,一个老头披件褪色的军大衣,从角落处锅炉房里跑出来。

“这儿呢,这儿呢!谁呀?”

“叔,今儿林管所没人值班吗?”

老头呲牙一乐:“党政军所有单位,春节期间我一人包干。嘛事?”

“我从外地回来的,想找一个人,是原来芒干道林场的工人。”

“你想找谁?芒干道林场没有我老于头不认识的。”

“连富海,原先是第三中队副队长。”

老头脸上表情一变:“谁?你找谁?”

方思慎满怀期待:“伐木大队第三中队副队长,连富海,您认识不?”

老头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冷淡下来,一脸戒备:“你打哪儿来的?上这儿干嘛来了?”

方思慎以为他怀疑自己,认真解释道:“我从京城来的,小时候就在林场长大,很多年没回来,这次是特地回来看看。听说芒干道已经没人了,您知道连富海连叔如今住哪里吗?”

老头猛地不耐烦起来:“不知道!什么连富海,没听说过。你回去吧,这儿没这人。”

“您真的没听说过?我是共和49年走的,那之前他一直在伐木队待着。您是最近这些年来的吗?”

老头一个劲儿摆手:“我老于头在林管所待了一辈子,谁不认识?说没有就是没有!”

方思慎不甘心,才开口就被对方打断:“压根儿没这人,听懂了没?你个小年轻咋就这么拎不清呢?走吧走吧,别搁着这儿耽误工夫!”老头说完。几步进了锅炉房,“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要真是林管所的老工人,怎么可能不认识连富海?方思慎猜也许是别的管区中途调来的。不敢再惹脾气暴躁的老人家,慢慢退出来。

出租车如约等在门外。司机见他神情失落,安慰道:“明儿初八正式上班,怎么着也该有人了,让管事儿的帮你查查,这屁大点儿地方,谁不认识谁?总有人知道。”把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明儿要再来,买一条烟,拿两瓶酒,不用太好,一两百块钱就行,大过年的,让人乐呵乐呵,才好办事。”

“您说的是,谢谢。”

“芒干道还去不?”

方思慎望望天色,又望望四周:“您知道阿赫拉哪里能住宿吗?”

司机摇摇头:“原先有个招待所,早黄摊了。”

方思慎不禁为了难。若回也里古涅住宿,剩下这点时间恐怕不够跑一趟芒干道,更不方便明天再来林管所打听消息。事前怎能料想,往昔堪称热闹繁华的林业据点,今天连家旅馆都找不到。

司机又把他看了看,最后道:“我有个表叔住这儿,你要是信我,今晚介绍你去他家对付一宿,费用嘛,意思意思也就是了。”

旅馆都没有的镇子,自然没有外人,而本地住户又以林业工人为主。方思慎点点头,笑道:“我信您,谢谢您也信我。”

司机哈哈一笑,拉着他开到一户人家,却只有老太婆在,道是老头拖柈子去了。约好当晚过来吃饭借宿,继续往芒干道行进。

走不多远,司机下车给轮子装防滑链。最近天气不错,并没有下大雪,但往来芒干道的车实在太少,冰雪化得太慢,加上路面起伏,不提防不行。

“唉,链子伤轮胎啊,看在咱们这么有缘的份上,我也不加你钱了。”

一路行来,跟司机已然混熟。方思慎笑着道了谢,望着远处的森林:“感觉比小时候矮了好多。”

“这都后来补种的,才长几年?别的不说,原先到处都是水洼子,现如今可全是干树叶,打个雷就着火……”

路况不好,须集中精力开车,司机自动消音。二十多公里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大路尽头就是林场。当年这条专为运输木材而修建的公路,起点即芒干道储木场。

方思慎还记得从前木头堆得像一座座小山似的景象,眼前却只余枯草灌木顶着白雪的大片空地。

司机小心翼翼往里开,实在开不动了:“得,你自个儿走几步吧。别待太久,咱争取早点赶回去。”

方思慎想看的,是储木场后边的工人住宅区。芒干道储木场面积相当大,曾经可供十数台红星卡车同时作业。他深一脚浅一脚,鞋子早被雪水浸透,半个多小时后,终于站在了一片破败不堪人迹罕至的平房前。

一路饱受冲击,真正到了面对的这一刻,心情反而平静了。与时代潮流相比,个人命运实在太过渺小。那些属于自己的经历、感受、愿望、期待……当世界抹杀了它们存在的凭证,已叫人不知该如何去珍惜。

昨天出发,今天抵达,一个昼夜,两千公里,埋葬十五年光阴。

没有悲伤,只有无奈。

住宅区凡是能用的都被扒走了,惟余零落的土砖残坯。把头一栋屋子维持得较好,门口挂着“芒干道护林大队”的牌子。门没锁,炉子也没熄,却不见人。方思慎进屋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值班的护林工,又出来就近转了转,依然不见人影。

曾经的家,在这片住宅区最偏僻处。翘首眺望,没有任何一座院落还能被称为“房子”。算算时间,今天来不及去看了。似乎,也没有必要去看了。

回程路上,天色昏黑,司机小心开车,方思慎情绪低落,一路无话。

忽然来了一条短信:“正吃晚饭,你吃了吗?”

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却没有回。

信号时断时续,半天才来了第二条:“好多野味,袍子、野兔、鹿肉,都挺好吃的。那个鱼也不错,他们说是冰窟隆里现凿的……”

方思慎心想,错别字真多。还是没有回。

过一会儿,又来了第三条:“靠,那个汤味道真是绝了!叫什么飞龙,这才是真正的山珍海味啊,听说国宴上都没得吃了,你吃过没……”

方思慎忍不住回复道:“这是保护动物,快灭绝了。”

“啊?!那……已经吃上了,怎么办?”

于此同时,图安最高档最豪华的饭店里,杜焕新找来的陪客正向洪家少爷热情介绍吃飞龙的讲究。正所谓“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指的就是这飞龙鸟,只须一瓢水,一撮盐,即成人间美味。过去只有皇帝吃得上,故而又称“岁贡鸟”……

洪鑫垚问:“这玩意儿是保护动物?”

杜焕新哈哈一乐,不掩自豪:“原先是二级,吃成一级了。”

第〇六四章

洪玉兰有孕在身,吃完饭提前回家,剩了一帮子男人吃喝玩闹。酒酣耳热之际,洪鑫垚向姐夫问起进林子打猎的事。

“想打猎?”杜焕新微微皱眉,“明儿初八,开张上班,我得下去放鞭子派红包,恐怕没工夫陪你……”

见小舅子露出失望神色,挥挥手:“这样吧,我给你两个靠得住的人,再加一台车,你先自己随便玩玩?实在是赶巧了,过两天,过两天姐夫一定亲自陪你溜溜。”老婆怀了孩子,生意也正是借重洪家资金的时候,招待好小舅子自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洪鑫垚巴不得他主动说没空陪,赶紧道:“姐夫你忙你的,正事要紧,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打发时间更痛快。”

杜焕新邪兮兮一笑:“你坐着老子派的车,这辽州伍盟哪里去不得?可别玩得太花,回头你姐该叨咕我了。”

洪鑫垚也笑,赶紧表态:“姐夫放心,真的就是打猎玩玩。”又问,“不知道也里古涅离这里远不远?我有个大学同学家在那儿,想顺便过去看看。”

“也里古涅?不近。一天没法往返,怎么着也得住一宿。”望着小舅子眼中隐含的热切,杜焕新脑子一转,口气暧昧起来:“大学同学?什么关系的同学?”

洪大少十分淡定:“好朋友。”

其他人都反应过来,起哄:“哈哈,好朋友呢!洪少,你们家跟咱这青丘白水还真有缘哪!……”

杜焕新指着他:“你个没良心的坏小子,还说来看姐姐姐夫!你那没出世的外甥都替你臊得慌!”

洪大少一脸无辜:“我就这么一问。”

杜焕新哈哈道:“好事!咱这旮瘩妞儿好啊,热情奔放,身材火辣,心眼儿实在,姐夫支持你!”

洪鑫垚斜乜他一眼:“我要真过去待两天,麻烦姐夫在我姐面前遮遮。你刚才那句热情奔放,身材火辣什么的,我也就不转告了。”

众人又是一番笑闹。一顿饭吃到深夜,没再张罗别的娱乐便散了。洪鑫垚想给方思慎打电话,看看时间,实在太晚,只得作罢。

第二天上午,杜焕新果真介绍了两个人来。

“这是小刘,负责开车。这是老林,负责引路,打猎也是一把好手。”杜焕新知道自家小舅子年纪虽轻,处事却老练,平素打交道,丝毫看不出岁数比自己小一截。不过还是多叮嘱一句:“路上有什么事,都听老林的,他经验丰富。”

小刘年纪比洪鑫垚大不了多少,老林三十多岁的样子。看两人站得笔直,洪鑫垚便知道从部队里来的。只是没穿军装,不知道什么级别。洪家自他上数两代皆行伍出身,对军人天然感觉亲切,笑着点点头:“麻烦二位了。”

杜焕新拍拍他肩膀,对那两人道:“这是我小舅子,老洪家的独苗。你俩替我看好了。玩得痛快虽然重要,安全更重要。别的规矩你们都懂,不用多说了吧?”

二人一齐应声:“您放心。”又向洪鑫垚打招呼,“洪少好。”

洪鑫垚心头一阵激动。这可是真正的兵,那派头,那气势,跟领一群混混打手天壤之别。

洪玉兰把皮衣皮帽塞进弟弟包里,嘟囔归嘟囔,却也没有正经反对。毕竟不可能拘着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陪自己在家养胎。杜焕新派的两个人她都认识,确实算得上稳重可靠。当然,她以为只是在图安附近树林转转,晚上在农家乐吃个野味烧烤,并不知道宝贝弟弟要去往六个小时车程之外的林间小城。

洪鑫垚望见那辆灰白迷彩的“雪豹”越野军车,兴奋得吹了声口哨:“太酷了!”

坐在车里,司机小刘按下一个纽。洪鑫垚问:“这是什么?”

“换个迷彩罩。”小刘严肃到有点儿木讷,说到车话却不由自主多起来,“灰白迷彩最适合冬天,但是咱们不是军事行动,所以换用颜色醒目的迷彩罩,这样容易被路上别的车发现,更安全。”

他说得跟背书似的,洪大少完全不在意,透过后视镜发现车身果然变了棕红迷彩,又惊又喜:“这车简直酷毙了!”

说了一番车的话题,又问起打猎的事,老林道:“也里古涅虽然远点,论打猎真比图安有意思。他们专门圈了一片林子,就在市区边上,很有老林子的味道,又比真进老林子方便安全些,这几年玩儿这个的都喜欢上那儿去。”

洪大少一听就懂,问:“图安怎不也弄一个?”

老林比小刘世故得多,笑道:“图安周边哪里还有老林子,再说毕竟是首府,做什么都要上头审批才行。”看看表,征求意见,“车里带了点吃的,一会儿中午饿了垫一口,等下车再好好吃一顿。晚上就在市里转转,会朋友也方便,明儿清早进林子打猎,洪少您看咋样?”

洪鑫垚被他提醒,想起正事:“我先打个电话。”

连着拨了两次,铃声响了许久才接通:“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对不起,刚才有事。”

“你今天回也里古涅吗?”

“嗯……可能明天回。”方思慎想,既然许多林场工人搬到也里古涅市去了,也许可以再去那边问问,于是道,“我坐后天早上的车去图安。”

“你明天什么时候回也里古涅?”

“不一定。”

“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

“那你干脆早点过来呗!”

那边沉默片刻,然后说:“我打算祭拜一下养父和我母亲,可能会耽误点时间。”

洪鑫垚大惊。接着又听那边道:“见面再聊吧,我这里还有事。”

他一把捏紧了手机,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对方挂断:“我过去陪你!”

“不用。”似乎意识到拒绝得太急,方思慎放缓语气,“真的不用。太远了,条件也不好,而且温度比市里还低……”

“我这就过去,你听着,我已经到……”

“你别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洪鑫垚一句话卡在嗓子眼,戛然而止。

“对不起。还有,谢谢。我答应你了,肯定去图安找你。”

电话断了,洪鑫垚怔怔地发着愣。

老林觉得事关隐私,装作什么也没听见。谁知洪小少爷突然问:“林大哥,阿赫拉远不远?”

“阿赫拉?那地儿离也里古涅至少还有仨钟头。洪少怎么问这个?”

“我那朋友去阿赫拉了,想麻烦二位陪我跑一趟。”

“这……阿赫拉有点偏,路上不见得好走,而且那地儿啥都没有……小刘,你跑过阿赫拉没有?”

“跑过一次。”

老林赶紧接着道:“像这种偏僻地儿,一般都是本地司机跑,冬天路不熟容易出事……”

洪鑫垚想起方思慎那句“你别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拿不准到底该去还是不该去。感觉那话里含着的意思就跟车窗上蒙着的白霜似的:稀薄朦胧,呵口气擦擦就散,可真摸上去吧,却又冷冰冰冻得手指头发疼。不由自主要去担心他,同时隐隐有些失落郁闷。转念一想,一心要来个惊喜,回头弄成惊扰惊吓,那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不再坚持:“我问问朋友再说。真要去我会跟姐夫打招呼,不叫林大哥和刘哥难做。”

老林松口气:“谢谢洪少。就是真去,今儿也来不及了,走夜路太危险。”

洪鑫垚点点头,靠在椅背上,慢慢琢磨书呆子的事。原本确实想趁此机会顺便打打猎玩个新鲜,这时候心思一下子淡了。洪大少这两年被操练得越来越成熟,惜乎修的基本属于厚黑学里的硬功。唯独这份能伸能屈的水磨耐性软功夫,大半得归功于方思慎。他一边思量电话里透露出的点滴信息,一边盘算自己上场的最佳时机,那股焦躁担忧逐渐平息下去。

方思慎挂断电话,望着那栋灰白色政务府小楼,心里充满了沮丧、愤懑、挫败、忧虑……各种负面情绪。

斜对面有个小卖部,上午过来时孟大爷特地指给自己。他忽然很后悔,没有听从人家劝告,买齐香烟酒水登门办事。这会儿补救,恐怕不管用了。何况他非常明白自己,既没有那张脸皮,更没有那份交际本事,最后多半依然落个弄巧成拙,自取其辱。

所有的情绪化做一丝苦笑。识时务者为俊杰。是否低头折腰,不见得关乎品质。

究竟要怎样才能得到关于连叔的确切消息呢?那办事员恶劣刻薄的言辞间,到底有几分实情?

原来昨晚方思慎与出租车司机投宿在他表叔家,这位孟大爷自己虽不是林场工人,却是阿赫拉的老住户。子女曾经在芒干道工作,如今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嫌路远,过年也没回来。听方思慎说找连富海,一开始也摇头,吃完饭却神秘兮兮把他叫到里屋:“小伙子,你要找的这人,我老觉着有点耳熟,想来想去,前几年闹得挺凶的上首府告状的事,为头的那个工人,好像就叫这名儿。”

方思慎一惊:“真的?您确定?”

“好几年的事了,因为连年的拖欠工资,一帮子人跑到图安去告状,牵头那个是叫连什么海吧,老婆子?”

孟大娘忿忿道:“告状告状,幸亏咱家大民没去!最后告穿了没有?听说每户还摊了二百块状子钱,差点打起来。不说凡是去了的,回来都换了岗,压根儿没开支,逼得人走的走,散的散。这不,赶上棚区改造,这帮人全没份!”

方思慎问:“您知不知道如今留在镇上的还有谁清楚这事?”

老俩口突然不说话了。半晌,孟大爷期期艾艾道:“这么久了,要不是你打听,还真想不起来。因为这事,那帮人遭老罪了,能走的都走了。那为头的后来再也没听说,搞不好蹲班房去了也不一定。还有谁清楚?要说清楚,谁也没林管所的人清楚。”

方思慎不甘心,多问几句,老俩口却再没有别的话,心里明白他们这是怕惹事上身,很理解,也很无奈。

孟大娘看他的样子,安慰道:“就是蹲了班房,也该让人去看。明儿你上林管所问问,总有个准信儿。”

一夜无话。初八上午,出租车回也里古涅,约好等方思慎电话,看明天什么时候来接。

方思慎再次进了灰白小楼,找到林管所,被一个工作人员冷着脸盘问半天,得到一句:“管档案的还没来,等会儿吧。”

枯坐到十点多,终于来了,是个横眉竖眼的年轻女人。

“你哪个单位的?介绍信呢?我们只对公,不对私!这又不是收容所,都像你一样,找个人就上这来,我们还干不干工作了?找人你上巡检所去!要不上街里贴几张寻人启事!脖子上顶个球干什么用的?!……”

方思慎竭尽所能挤出笑脸说好话,那女人要过他身份证看了半天,大概瞧在京城户籍加模样周正态度良好的面子上,终于不情不愿松了口,把他关在门外,自己进办公室查找。

过一会儿,打开门:“没这人。”

“您说……没这人,是什么意思?”

“没这人就是没这人!听不懂夏语啊?”大概觉得方思慎实在是笨,女人来脾气了, “电脑里没有,那就是机构改革以后不在林业单位;老档案里也没有,可能早就去了别的单位,连档案一起调走了。懂不懂?”

方思慎看她样子,大概根本不知道前几年的告状事件。当然,也可能孟大爷的信息并不可靠。

试着问:“那……能不能麻烦您查查,调到哪里去了?”

“调到哪里去了?没有档案,怎么查?你有没有脑子?”

方思慎发现自己问了一个悖论。望着对方鄙夷的神情,匆忙说声谢谢离开。

走出大门,心里想着下一步怎么办。茫然中一个念头逐渐清晰:无论如何,去拜一拜何慎思与母亲的坟。正在愣神之际,摸到了口袋里震个不停的电话。

肚子有点饿,早上没心思吃饭,只喝了碗大渣子。冬天本地人一般吃两顿,这个点儿回去没饭吃。走到小卖部,敲开窗板,要了两包饼干。灵光闪过,又买了一沓信纸,一根圆珠笔,一瓶浆糊。手套也不脱,就着窗台写起寻人启事来。一口气写了二十来张,怕浆糊冻上,飞快地拍上沿途泥墙木板和电线杆子。

回到孟大爷家,拿出一百块钱,请他帮忙雇辆马爬犁,走河面进林子给父母上坟。

听说干这个,老头挺爽快地答应了,还问要不要买纸钱。

方思慎摇头:“不了,万一着火呢。”

“也是。”老头点头往邻居家去。方思慎不再提找人的事,他无端放了心。看样子这出手大方的小伙子还得在自家待一天,不觉十分高兴。

隔壁男主人出十五才去打工,正好闲在家,立刻接下这桩生意。套好爬犁出发,快到政务府小楼,几个人正站路上东张西望。其中一个女人眼尖,认出方思慎:“就是他!就是坐在后头那男的!”方思慎也认出了这位管档案的办事员。刚下爬犁,中间领导模样的中年男子就迎上来:“您好您好!请原谅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到位,没能好好接待京里来的客人,抱歉,实在抱歉!”

旁边另一人道:“所长,外边冷,请客人进办公室谈吧。”

“对对对,咱们进里边谈。”

赶爬犁的看这架势,连忙道:“你跟领导谈话去吧,我在对面铺子等会儿。”

于是方思慎就被不由分说拖进了灰白小楼。那姓曹的林管所副所长热情洋溢,与他亲切聊天。绕来绕去,方思慎渐渐领悟,对话始终围绕着自己身份以及与连富海的关系打转。他不由得想起孟大娘关于连富海蹲班房的猜测,莫非当真如此?

因为阿赫拉太过偏远,属于中层干部降职发配和挂职锻炼的首选之地,故而领导变动频繁。方思慎坦白告知父亲是大改造中芒干道垦林的学生,连富海当年于自己家人有恩。那曹副所长并不熟悉这些事,然而听了他的话,神情间渐渐露出不经意的轻松姿态来。

方思慎想知道连富海的确切下落,曹副所长诚恳道:“连富海同志前几年买断工龄,办了内退,这事许多老同志都知道。之后林业系统机构改革,对这部分人员的档案进行了统一清理。我们这新来的小姑娘不清楚情况,所以才会产生误会。至于他脱离单位后去了哪里,这是公民的个人自由,我们可就真不知道了。”

话说到这,等于断了所有线索。方思慎只觉许多可疑之处,偏又问不出什么。

“我们所长跟镇长到市里开会去了,所里只剩了一辆吉普,司机常跑也里古涅,很稳当的,千万别嫌弃……”

方思慎听出来竟是要派车送自己。他知道地方接待难免大惊小怪,可也搞不懂为何对一个无关的偶然来客如此隆重。诡异之感愈发鲜明,马上推辞道:“谢谢您,有劳费心。我想下午祭拜一下父母,明天回也里古涅,已经定好出租车,就不麻烦您了。”

“这样啊……不知道你父母的坟在什么地方?”

“在芒干道往上,河左岸桦树林里。这么久了,也不知还找不找得到,就是去附近看一眼,了个心愿。”

曹副所长正要说什么,手机响了。方思慎等他出去接完电话进来,立刻告辞。他倒没再啰嗦,彬彬有礼地送出办公室。

重新坐上爬犁,方思慎心中莫名忐忑。蓝天白雪上下混同,天地间呈现出一片苍凉的青灰色,仿佛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忧伤。

第〇六五章

刚出镇口,路边一个人叫道:“大力,借你家爬犁给叔使使,拉点柈子。”

“于叔,我这载着客呢……”

“上哪?顺便帮你跑一趟不完了。”

“不近,顺河道走,芒干道还得往上。你不用当班?”

“河道我熟哇!正好捡点儿柴。今儿头天上班,谁守到下黑?都走了!”

方思慎接收到老于头递过来的眼神,脑筋还没转明白,嘴里却福至心灵般道:“那就谢谢于叔了。”

赶爬犁的见这俩像是熟人,自己不用出力,白赚一百块,爽快地答应了。

老于头把式极好,鞭子轻抖,一声吆喝,马便自动往前跑。

“小伙子,叫啥名?”

方思慎直觉他的出现是个重大转机,按捺住心头激动:“姓方,名字是方思慎。”想想,又补充道,“这是回京后改的名字,过去跟养父姓何,叫何致柔。养父的名字是何慎思,共和26年来芒干道垦林,大改造结束也没走,一直住在林场,直到48年去世。小时候,我们家跟连富海连叔是邻居……”

老于头点点头,语气却有些不善:“年轻人做事就是拗,这么些年没音讯,各过各的日子不挺好?非折腾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怎么的?还贴什么寻人启事,我看你有钱烧的吧?”

方思慎问:“您看见我贴的寻人启事了?”他那启事上写的是,提供线索者,验证属实即酬谢五百元。

“都叫姓曹的派人撕了。”

方思慎一愣:“为什么?”

“为什么,哼哼,自然是怕你真找着人。”

方思慎大喜:“您知道连叔在哪里?”

爬犁已经上了河道,冰面平坦,马跑得飞快。他这一兴奋,说得有些急,立刻被风呛了嗓子,咳个不停。

等不再咳嗽,又候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老于头回话。

“于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