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口,“靠!那姓寇的混蛋!”

因为受害人不接受赔偿,又定xìng为对正义行为进行报复,故意杀人未遂,寇建宗被判了二十年。寇家年近古稀的老两口曾不远千里来过一趟京城,希望以赔偿抵刑罚,当然未能如愿。整件事知道详情的没几个,方思慎还是后来主动问起,才从方笃之那里听来个大概。在他看来,不要赔偿理所应当。寇建宗家境一般,父母年迈,没道理要老人拿棺材本出来给儿子赎罪。但也就如此而已。正所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人总得为自己的言行承担责任。

不过总之是件憋屈,方思慎不愿多提。况且人已经受到惩罚,何必背后再说是非。便岔开话题道:“我以后会注意。不一定跟这个有关系,去年就没有……”

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忽然想起来去年秋冬时节,父亲出差在外,如何一天一个电话,追着自己叮嘱衣食住行。

听见洪鑫垚说:“以前从没见你这毛病那毛病,怎么不是那人渣害的?”

收回思绪,摇摇头:“我一直坚持锻炼,所以还算过得去。不过我不是因为锻炼所以身体好,而是因为身体不够好,才坚持锻炼。小时候有段时间营养不良,后来一次生病,被医生用了过量的抗生素,一般的西yào就不怎么管用了……”

洪鑫垚从很久以前起,就热衷于打听书呆子的过去。方思慎身上,有太多云山雾罩的疑点,与他一览无余的脾气个xìng恰成反比。然而去过了一趟青丘白水,这时当真听他提起往事,心里却无端难受起来,总觉得继续打听下去,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不得不说,洪大少自有他超乎常人的敏锐直觉,探查到某些蛛丝马迹,潜意识里就已经知道,方书呆身上所背负和承载的过去,目前这个阶段,自己尚消化不能。

于是打断他:“我发现你怎么老是这么倒霉啊?”

方思慎笑了:“有吗?我倒没觉得。”

单从表面看,两人的相处模式并没有明显变化。洪鑫垚依旧每星期有课的日子陪着在图书馆坐半天,在食堂吃顿饭。晚上应酬完了去cāo场看看,人在就等一会儿,说几句话,人不在就直接回宿舍睡觉。

有一天夜里,照例同路走回博士楼然后分手,洪大少回屋趴在被窝里,想着书呆子的言行举止,表情神态,怎么琢磨怎么觉得不对劲。方思慎现在对他态度很好,好到真的像个脾气温和的兄长一样。比没出事那会儿稍微熟稔亲密些,更不是之前横眉冷对嫌恶排斥的模样。刚开始洪大少很是高兴了几天,带着无限期盼试图开始全新生活,结果什么特别的事也没能发生。每次对着平和宁静,偶尔带点微笑的方思慎,总会产生迫切想要靠近却又无从下手的无奈感,反比被他骂被他训来得更加郁闷。一段时间下来,洪大少竟然表现得比关系改善前更为拘束。

他终于意识到此种状况与自己所求相去甚远。可是话又说回来,究竟想要书呆子怎么样呢?甜言蜜语?投怀送抱?那不可能。那样子根本不是方书呆。但为什么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呢?

洪鑫垚忽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迄今为止,方思慎从未正面回应过自己的表白。他是行动派,立刻发过去一条消息:“咱俩的事,你到底怎么想?”

发完了,直愣愣盯着屏幕,心情紧张。

还没等他把紧张情绪全部调动起来,回复已经来了:“你说试试看,就试试看吧。”

这速度和语气都透着你爱咋咋地随你便我无所谓了的味道。洪大少一拍床板,想通了:书呆子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认真地敷衍自己。

不禁恨得牙根痒痒,一时想怎样给他难堪羞辱下不来台,一时想如何叫他被cāo起不了身,一时又想还得下足温柔手段让他神魂颠倒离不开自己。这一夜翻来覆去,恍恍惚惚,各种难以描摹的少男春梦,睡了个筋疲力尽。

第二天就是方思慎的课,洪鑫垚前夜睡得实在不好,拿两本书夹着手机竖起来录像,人却懒洋洋趴在桌上。又见到方书呆,听着他不疾不徐清朗悦耳的声音,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统统不翼而飞,觉得能这样与他好好jiāo往,其实也不坏。困意越来越强烈,不由得就要睡着。

教室里很安静,大学生已经是成年人,即使不听课,也各自为政,或打瞌睡,或玩手机,或看闲书,没人打搅老师讲课的兴致。何况方思慎恶名在外,已然荣升国学院“四小神捕”之首,听课记笔记的学生占了多数。

“砰!”,教室前门猛地撞开,弹到墙上发出一声巨响。一个女生径直闯进来,嗓音尖厉无匹:“洪歆尧!出来!你给我出来!!”

满堂师生都被她吓得一愣。

洪鑫垚听见自己名字,虽然睡得迷糊,还是下意识抬起头来。

那女生容貌极其艳丽,只可惜此刻一脸煞气,看上去有些扭曲。她连嚷几声,左右扫视寻找目标。自有那幸灾乐祸的围观群众伸手指路。也就是眨眼工夫,就冲到了洪鑫垚面前。正好他抬着头一脸茫然,但听得“啪”一声响,挨了个脆生生的巴掌。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都带得一歪,手机跟着就飞了出去,眼看着砸在地上,后盖电池碎尸般分作几处。

“流氓!无耻!说什么爱护女朋友,爱护女朋友用得着你去嫖妓?还是玩出来卖的格外痛快?贱人!我告诉你,咱们完了!你大可以放心去嫖,嫖成**,死在jì nǚ**才好!”

方思慎走下讲台:“这位同学。”

那女生扭转头:“你闭……”

她进门太急,根本没看见讲台上的老师。以为国学院都是些糟老头子,没想到是个儒雅清秀的小书生,一惊之下气势顿弱,本来一张俏脸气得通红,这时却带上了羞恼。

“这位同学,私人恩怨请课下解决,不要扰乱课堂秩序。”

那女孩“哼”一声,洪鑫垚这时已经彻底清醒,压着熊熊怒火站起来,抓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拖,三步并作两步,把她踉踉跄跄拖出门去。

不少学生认出来,这女孩正是洪大少现任女朋友,商学院大三校花级美女,孙倩倩。

洪鑫垚当初追孙倩倩,正是看上她个xìng直接痛快,不黏糊,虚荣都摆在明处;又足够漂亮,带出去有面子,而且跟国学院没什么jiāo集,方便省事。后来才知道她家世颇好,最要命的是,孙父跟洪大洪锡长有生意往来,关系匪浅,想随便甩脱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最近好几次应酬都有洪大在场,也有其他认识孙父的圈里人,传些风言风语到孙大小姐耳中,意料中事。只是没想到这个女人彪悍到如此地步,而他自己的人品又过于不济,什么课不好,偏是书呆子的课。他倒不想只有这门课才百发百中逮得着洪大少爷本尊。

眼见洪大少拖着孙美女出了教室,现场群众看得津津有味,议论纷纷。不少人蠢蠢yù动想跟出去瞧热闹。

方思慎板着脸走回讲台,拿起话筒,放大音量:“故意旷课,期末总评扣百分之十。”

立刻消停了。

有那刁钻分子嚷道:“那洪歆尧算不算?”

没想到话音才落,洪大少居然又回来了。

原来他把孙倩倩拖到楼道里,只说了一句话:“你再敢乱叫,信不信今儿晚上我就让你知道出去卖被人玩是什么滋味?滚!”

那冷酷的眼神与暴戾的语气吓得孙倩倩一阵腿软,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淌。洪鑫垚懒得再多看她一眼,摸摸挨打的左脸,推开门进了教室。

学生们都以为他这一去必定不会返回,且不说美女多么难哄,丢了这么大的脸,怎么着也得几天缓冲才好亮相。所以他这一出现,大出意料,不禁陷入短暂的集体xìng失语。紧接着又被他浑身散发出的浓重戾气镇住,一时竟无人敢直拂其缨。

洪鑫垚走到讲台前,站住。众人正纳闷不知他意yù何为,就见洪大少弯腰鞠了个躬:“方老师,对不起。”

方思慎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调转目光望着台下。

他很生气。气到不知如何表达这种生气。今日这出戏,只要动念一联想,就不可遏制地产生自取其辱的羞愤与厌恶。他只好强迫自己不去联想,权当这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望着面前一脸莫测高深,实则胡作非为的混账王八犊子,泛起一阵难以自抑的暴躁念头,很想抽出皮带揍得他皮开ròu绽,又想一脚踹开永远不要再起瓜葛。

忍了又忍,面向所有学生:“我们继续上课。”接着写板书。

学生们八卦的目光却依旧追随着洪大少,看他仔仔细细找齐手机零件,小心翼翼拼凑完整,然后表情沉痛地望着摔裂的屏幕发呆。都知道洪歆尧家里有钱,出手阔绰,何至于为个手机心痛成这样?多半有别的原因,比如纪念意义非凡之类。看了一会儿,见他发呆发得投入,再没有其他动作,也就各干各的事去了。

洪鑫垚心烦意乱,最后决定下课先找书呆子说清楚,趴在桌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他一激灵醒过神来,满教室乱哄哄,学生们争先恐后往食堂赶,哪里还有方思慎的影子。各处找一圈没找着,开始打电话,前两个没人接,第三个拨过去,提示说对方已关机。

心里琢磨不如先处理孙倩倩的事,书呆子这头,再不济也能守株待兔,跑不了。

方思慎早该去看华鼎松,因为跟父亲吵架拖了很长时间,他怕说起自己毕业去向让老师为难。后来又因为感冒拖了几个星期,中间只通过两回电话。下了课,一心想避开洪鑫垚 ,匆匆跑到小西门外买了两个葱花饼当午饭,上了去疗养院的公车。电话铃响到第三次,直接关掉,耳不听,眼不见,心不烦。

华大鼎见到他相当高兴:“有件大好事,就等你来。”

方思慎被他神秘又兴奋的模样带得起了兴致,笑问:“老师有什么大好事?”

“我告诉你,咱们有课题项目了!”

方思慎惊讶地“咦?”了一声。

高等学府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要出成果,首争课题。所谓课题在手,资金我有。课题的级别、种类和数量直接与研究人员的地位及收入挂钩。没有课题项目的人,就分不到经费和设备,单靠课时费、稿费、常规补贴,很容易陷入买书还是吃饭的两难境况。而无论哪一类收入,都有严格的等级划分。像华大鼎这样老资格的教授还好说,那些年轻讲师,若争不到课题,拿到手的钱比京郊的筛沙工多不了多少。而即使是最低等的校级文科课题,如京师大学这样的重点院校,一年好歹也有三五万的经费。

但是华大鼎不参与课题竞争很多年了。他做的,包括他的学生跟着做的,都是华教授自己的常规研究。

“是个送上门来的项目。上星期黄印瑜给我打电话,说院里最近要上马一个上古文字数字化课题,要我做负责人。”

方思慎奇怪道:“‘金帛工程’结束了,院里做古文字的几位教授都闲了下来,怎么会找到您?”

“金帛工程”成果报告会全国巡回,搞了好几个月,于今年暑假在国立高等人文学院举行了结题仪式暨国际研讨会,轰轰烈烈落下帷幕。最近的全国教科文新世纪硕果评选中,此项目摘得多个一等奖。而工程首席专家方笃之教授也受到中央政务府的大力表彰,甚至有传言说他来年可能高升学政署任职。

自从开学前吵架以来,父子俩一直没有联系。但方大院长这两年风头实在太旺,不管方思慎翻开哪本圈内杂志,都免不了看到他的消息。

华鼎松听了弟子的话,撇撇嘴:“人嘛,吃ròu吃得太撑,ròu骨头就不屑一顾了。这本来就是那什么‘金箔工程’的衍生项目,他们在做甲金竹帛史料的时候,已经录入了一部分,但是不成体系。有人提出来把上古文字做个数据库,很对上面的胃口,因此单立了出来。问题是这帮孙子先头花钱花得太狠,导致今年文科经费全面受限,根本分不到几个钱,要不怎么可能问到我头上。”

方思慎想了想:“老师,这个项目意义很大,只是恐怕还要信息技术方面的专业人员参与才行。”

华鼎松摆手:“没那么复杂。我听黄印瑜的意思,先找帮低年级学生,把原先录入的分分类,整理整理,看哪些没录进去。剩下的叫他们对着字帖写出样子,再一个个扫描进电脑,整理归类。等这一步做完,后期再jiāo给信息学院的人进行技术处理。关键是得有一个人审一审他们的扫描录入对不对。”

方思慎听到这,有些担忧:“这事既费眼睛又费神,您的身体……”

华鼎松斜眼:“你以为我叫你来干嘛?难道还要我这个糟老头子去一个字一个字看不成?”

方思慎忙道:“我当然要参加,可是终审总得您来……”

“不必,就你了。个别拿不准的给我看看就行。我已经跟黄印瑜说过,他也同意了。”

这意思,该项目将由方思慎名正言顺替华鼎松担纲。

看小弟子还是一副惶恐模样,华鼎松笑道:“别看名目喊起来好听,其实不过是个校对。这活儿你还干得少了?上古文字,你认得多少个?别人认得多少个?你跟我假惺惺谦虚什么?”

方思慎被老师说得不好意思地笑了。

“钱不多,启动资金只有十万块,但是级别不低,属于国家一级项目。有了这个项目在手,我可以顺理成章给你申请博士后名额。反正你别的也干不来,踏踏实实做两年,以后是去是留,随你的便。”

没想到老师竟是借此费心安排好了自己的就业大问题。方思慎心里又感激又惭愧:“我明白了,谢谢您。”

师生俩又说了半天话,一起吃了个晚饭,方思慎才返回学校。打开手机,立刻蹦出一大堆洪鑫垚的未接来电和信息,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惹得公jiāo车里众人侧目。急忙消了音,逐条看过去。心想再不回复,那家伙不定干出什么来,索xìng约了晚上在cāo场见面。

长长的三节公jiāo车晃晃悠悠。已经过了高峰,人不多。司机为省电,关了顶灯,人人昏昏yù睡,别有一番宁静。

方思慎心里也一片宁静。

世事总是花明柳暗,水复山重。当事人却很难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能逐渐在反复中变得豁达坚定,那些避不开躲不过的烦恼,终将成为时光的纪念品。

第〇五五章

洪鑫垚坐在双杠上抽了半包烟。朦胧中望见人影,立刻掐了手中刚点燃的那支。之前一时烦闷没忍住,这会儿怕被人嫌,又不禁有些后悔。然而方思慎走过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数落几句,洪大少心里莫名其妙有点儿失望,别扭得连见面是为了什么都没想起来。

方思慎在离他两三米的位置站定,等了片刻,见他不开口,只好主动发问:“你找我想说什么?”

“我,那个……啊,带了点宵夜给你。要是晚上吃不下,明天当早饭也行。”说着,把挂在双杠上的一个纸袋子取下来。

“就这事?”

洪鑫垚因为心虚,无端矮了一截,口舌也变得笨拙起来:“还有……今天那女人胡说八道,你别误会……”

方思慎看住他:“听说那是你的女朋友。”语气肯定,并非问句。

“已经不是了。”洪鑫垚脑筋急转,马上补一句,“以后也不会有了,我保证!”

方思慎不说话。

洪鑫垚小声道:“你别生气……”

后边还要展开,被方思慎打断,调子淡淡的:“今天的事,换了哪个老师上课,都会生气。”

对话离自己期待的方向越来越远,这可不行。洪鑫垚挺了挺脊背,往前迈几步,站到方思慎面前。不得不说,身高体型非常有助于增强气势。他心里镇定下来,话也说得稳当起来。

“我有话跟你讲。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给我点时间。挺冷的,别跑步了,回头又感冒,我们找个暖和地方说话。”

方思慎没有动:“那改天吧,今天太晚了。”

“不行,今天不说清楚我睡不着。”

方思慎心道你睡不着干我何事?却没有出口。一来不习惯言辞刻薄,二来他心底里始终存着一分仁慈,不愿践踏别人的真心实意。他自己做人做得真,于人心的真伪其实最敏锐不过。洪鑫垚的种种不是,一直被他定xìng为年少莽撞无知,即使偏于凶恶,但并不虚伪。

暗叹一口气:“你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这个时候能坐下来说话的暖和地方都关了门,除非去宿舍。

洪大少见他松口,立马得寸进尺:“去我宿舍好不好?要不去你宿舍?真的挺冷的,你别感冒了。”

时值深秋,昼夜温差很大,两人站了这一会儿,风已经吹透了衣裳。

方思慎的语调也有些冷:“在这儿说吧。你不说,我就走了。”

洪鑫垚后退几步,声音听起来十分凄凉:“我不过是担心你,你何必这样?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是,难道一个人犯了一回错,就永远判了无期吗?难道就不能有改正的机会吗?你看不见我忍得多难受,改得多辛苦吗?我知道,是我自作自受,你讨厌我本就应该的。可是你不也亲口说过,知错能改,大,那个,大大的好。你知道我在这等了多久?你为什么连解释都不肯听一听?”

方思慎沉默着。忽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记住了。”转过身,“到我宿舍去说吧。”

进了屋,洪鑫垚把手里的袋子放在桌上:“你饿不?”

方思慎摇头。

洪大少看那袋子一眼,露出几分可怜相:“我有点饿了……放到明早估计也不好吃了,不如热了吃掉吧。”

方思慎只好说:“随你。”

洪鑫垚便去拿锅。方思慎依旧用着当年胡以心施舍的,差点被洪大少爷扔掉的那个旧电锅。敲着斑驳的锅盖,洪鑫垚心想:这破玩意儿怎么老也不坏。

纸袋子里一盒鲍鱼粥,一兜素三鲜包,特地让翠微楼伙计送来的,在cāo场吹了半天冷风,早已凉透。洪鑫垚望着这堆东西,犯了难。左比划右比划,不知怎么放进锅里才好。

方思慎伸手把粥倒进去,找出电锅配套的小蒸屉,将三鲜包平码一层,盖上盖。

“还是你行,呵呵……”看方思慎要开口说话的样子,洪鑫垚立刻道,“我去洗手!”故意在水房磨蹭好一阵才回去,正好锅里的粥咕嘟个不停,香味四溢,热气飘散。方思慎坐在椅子上,被满屋子香喷喷热腾腾庖厨俗气包围,脸上有一种柔软的茫然。

洪鑫垚找到抹布,端着蒸屉整个扔到桌子上,一边哇啦哇啦叫唤,一边把手捏上耳朵:“烫、烫!好烫!”

又找到两个碗,将粥倒进去:“反正也不多,一人一半。”把两碗粥并在一块儿比着,弯下腰仔仔细细平均分配。

洪大少的存在感实在过于强烈,一个人能搞出一堆人的热闹。方思慎看他这边一勺,那边一勺,嘴里嘟嘟囔囔,斤斤计较得滴血,脸上不禁带上了几分好笑。

“喏,喝吧。”

洪鑫垚递得自然,他也就接得顺当。喝一口,十分鲜美。晚饭陪着老师吃,在疗养院食堂定的小炒,完全迁就华鼎松口味,无一不辣。他虽然也能接受,毕竟有些勉强。几口鲍鱼粥下去,胃里舒坦受用,便道:“很好喝,谢谢。”

“尝尝包子,素馅儿的,不腻。”洪大少自己先塞了一个,鼓着腮帮子要帮方思慎夹。

方思慎赶紧伸筷子夹一个。素三鲜馅儿很普通,蘑菇青菜豆皮而已。然而原料新鲜考究,滋味不是一般的好。

方思慎吃了两个,饱了。洪鑫垚也不客气,把剩下的一扫而空,统统装进肚皮。

此情此景,既不适合冷战,更不适合讲道理。原本要说什么似乎也无所谓了,仿佛专为见面一起吃个宵夜。

等方思慎洗完碗筷,拿起抹布开始擦桌子,洪鑫垚下定决心,扯扯他的衣袖:“你坐下,等会儿再收拾,先听我说。”

方思慎擦擦手,坐下:“好。”说完,静静望着他。

对方这种姿态让洪鑫垚觉得自己是被尊重也被期待的。不由得更加心虚,却也更加斗志昂扬,势在必得。

“方思慎,我要跟你解释今天的事。”每当认真的时候,他就喜欢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总觉得这三个字听起来叮当作响,格外清澈透亮,让后边所有的句子都变得郑重而具有说服力。

“我没有去嫖妓。自从去年那个晚上在cāo场跟你说过话以后——你记得不?那天晚上,你要我改正,又不肯原谅我。差不多也是现在这个时候,算起来有一年了——从那天晚上之后,我就再也没找过别人。在那之前……有一阵我心里特别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洪鑫垚低下头:“就算这样,也没有哪一次不是想着你。那天晚上被你骂了之后,我郁闷了好久,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想找你也不敢。心里成天压着块石头,手头的事又不能不做……带个女的去应酬,做做样子,好歹方便些。这些娘们都不是善茬,谁不是冲着钱来的?我可一个都没当真碰过……”

他飞快地瞅了方思慎一眼,见他侧头皱了皱眉,却不像是生气,于是放心往下讲。

“不是有句话,叫做昨日种种,好比昨日死?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现在回头看看,感觉跟重新活了一回似的,不知道以前怎么那么稀里糊涂乱七八糟……不过,真有场的时候,总不可能不张罗,不可能不作陪。你放心,我要是管不住自己,根本没脸见你。你大概不知道,生意上的事,离了吃喝嫖赌,什么也干不成……”

方思慎没做声,心里却想:怎么会不知道呢?世风熏染之下,生意场上如此,别的圈子又何尝不是如此。虽然不曾深究,方笃之方大院长的各种应酬,挂着冠冕堂皇的招牌,本质上难道不是一回事?区别恐怕只在于更虚伪罢了。

带着几分审视望着眼前的人。再如何老成,也是一张过分年轻的脸。他大概从小就在这大染缸里翻滚吧?一身污水泥浆,当真是那么容易抖落得掉的么?

洪鑫垚撇撇嘴角,面上浮起一缕讥诮,“我没法跟你说太多。就是最近老想着,要是倒退回去重新读小学,或者换个人家投胎,搞不好我也能混成你这副有学问的样子。可惜太晚了。我压根干不了你那份活儿,也没法不接我爸的班,这些应酬,就只能当成任务去做。”

抬起头望着方思慎:“归根结底,我只求你相信我,别的什么都无所谓。”苦笑一下,“你要不相信,也正常,毕竟连我家里人都不信。不管怎么说,你信还是不信,我都照样要喜欢你。你当我犯贱,我也认了。”

方思慎听不得他这话:“别这样说你自己。”却避开那双巴巴瞅着自己的眼睛,不肯给出他最渴望的答案。

洪鑫垚吸口气,仿佛起誓般道:“你相信我。只要你相信我,我就肯定能管住自己。”目光灼灼,满脸热切期盼,真诚爱慕,带着充斥了胁迫气势的自信。这并不是一句多么ròu麻的情话,比起洪大少以前啰嗦过的露骨表白平淡得多。然而听的人却很好地感受到了话中的含金量,静水深流,波澜暗起。

——罢了。人生短促,缘起缘灭。如此纷扰喧嚣之中,肯这般用心坚持,且陪他走一程,又何妨?

方思慎面上发烧,过了一会儿,才把脸转过来,慢慢道,“洪歆尧,话不能这样说。你能不能管住自己,进而推之,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终究要靠你自己。所谓自制与自立,靠的是自尊和自强,而不是靠别人来监督约束。假设我不相信你,你准备怎么做?任xìng放纵,自甘堕落?再说,你想过没有,我相不相信你,说到底,取决于你的言行,取决于……你是否值得相信。”

洪鑫垚呆呆望着他,忽然一刹那间彻悟。胸口狂跳,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惊喜神色,小心翼翼问:“你的意思,是……要考验考验我?”

方思慎脸色红红的,目光却清澈宁定,轻声道:“你觉得是,那就是吧。”

“懂了!你就擦亮眼睛看着吧!”洪鑫垚挥挥拳头,长身而起,“我回去了,你早点儿睡。”

方思慎起身相送,为他打开门。这只是一个习惯xìng动作,待客的基本礼仪。那一个却不免别有所待,站在门口,看着他只不挪步。

方思慎只好再催一遍:“挺晚了,你也早点儿睡。”脸已经不红了,面上显不出任何异样。

洪鑫垚却觉得这一句格外温柔,冷不丁矮下身,凑过去在唇上飞快地蹭一下,甩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共和六十年年底,京师大学上古文字数字化项目低调开工。

说是上古,具体规定在殷商甲骨文到先秦文字这个范围。因为金帛工程中已经对其余几个相对明晰的板块做了一定程度的整理,主要工作其实集中在战国,与华鼎松的研究领域重合度相当高。

十万块启动资金,添了几台设备,买了点参考书籍,预留出参与人员起始阶段劳务费,半文不剩。

劳务费标准更是低得可怜,整理一个新字,十块钱。这十块钱的劳动量大致如下:把这个字的甲骨文、金文、大籀等形体从金帛工程相关数据库中检索出来,如果没有,就从相关工具书或古籍中扫描出来,按照统一规格保存。然后从战国文字中找到它的各种异体重文,扫描并保存。最后给这个字的各个演变形体撰写说明标签,全部图片及文档归为一个文件夹。

像方思慎这样的精英型专业人员,如果设施齐全,资料完备,一天完成十几个字不在话下。而对于不熟练的新手来说,一天,甚至几天都未必能搞定一个字。幸亏这个项目级别很高,写在履历上相当漂亮,于各类评奖考核甚有助益,因此还不至于门可罗雀,无人理睬。

研究生都有自己导师的课题要做,本科生大一的太嫩,大四的太忙,应征者基本来自大二大三。第一次开会,项目介绍兼现场报名,洪鑫垚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教室里。方思慎看他一眼,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

在场诸人多数以为洪大少爷来混名声,更有人恶意猜测,是不是上面关照,让这位少爷走走过场,多个梯子。当然,也有人联想到上次轰动全场,随后满校园散播,令群众津津乐道的“耳光事件”,就是发生在方博士的课上。都知道方老师讲原则,这帮人便眼睛都不眨地等着看方思慎怎么筛人。

不过他们失望了。方博士来者不拒,一律两周试用期。

两个星期后,有人嫌枯燥无味,不堪忍受,主动退出;也有人因为态度马虎,作风粗疏,错漏百出,被方思慎毫不留情地辞退。倒是洪大少,深有自知之明,申请当义工,帮忙扫描打印搬运跑腿,还经常自掏腰包请项目组成员打牙祭,俨然整个团队最受欢迎的人物。

开始他各处都掺和掺和,后来就成了主持人方博士专属助理。

这一搭配不可能不引起众人的好奇。但想象力丰富的围观群众很快自行开发出各种版本的答案,为存疑者解惑。

一说,课题经费紧张,国学院有意找洪家再拉一笔赞助。华大鼎迫于压力,不得不接受洪大少成为正式组员,方思慎有意见也没用。

二说,方思慎跟洪歆尧早就认识,当年洪大少高校联考特招加分的所谓“研究成果”,就有方博士的功劳。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越正派,骨子里多半越猥琐。一脸清高的方博士,被收买不知多久了……

三说,别看这两人装得蛋定,其实是亲戚啊是亲戚!博士楼值班室看门大婶亲口作证,他们根本就是兄弟!什么?不像?你不知道方思慎是洪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啊?……

当然,这些暗地流传的谣言方思慎是不知道的,他的日子太过充实。洪鑫垚自然是知道的,但只要书呆子不知道,他这厢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心里美得很。

期末考试前夕,洪鑫垚想趁着方思慎没划范围多套点题,专门找了个时间去宿舍请教。平时在外人面前,他表现得十分克制,两人单独相处——说实话,最近这种时候少之又少——会有些毛手毛脚,却更像是亲昵撒娇,并没有从前那种焦躁暴戾忄青色意味。仿佛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需要等待,也愿意等待。

洪大少哼哼唧唧,磨来磨去。方思慎看穿他意图,罕有的促狭心起,故意含含糊糊吊着。洪鑫垚精滑得泥鳅一样,一声入耳,一眼入目,心里就酥了,装傻充愣陪他玩儿。最后倒是方思慎不好意思扯下去,开始赶人。

临走,又想起一个问题:“对了,薛文起是谁?”

他冷不丁这么一问,方思慎便道:“哪个薛文起?”

“是铁榔头给我写的作业评语,你帮我看看什么意思。”洪鑫垚掏出手机,翻到记事本。这是上次“耳光事件”后新换的,专门找人把原来手机里的文件恢复拷贝了出来。因古典文学教授姓铁,大头方脸,故绰号铁榔头。

方思慎伸头看看:“承张打油之衣钵,继薛文起之遗风,可圈可点。”

想了想,忍住笑:“是什么类型的作业?”

“七言律诗仿写。”

“你得了几等?”

“丙。这抠门的铁榔头,可圈可点是不错对吧?最起码也应该给我个乙等对不对?张打油我知道,诗写得还凑合……”洪鑫垚抱怨。

方思慎领教过他的诗风,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薛文起,是个,嗯,是个才子。” 心想这铁怀英教授下笔真刻薄,只是拿眼前这位去比那混世魔王薛蟠,却有些冤枉。

笑嘻嘻地把他往外推:“你有空,去查查《石头记》,查不着就算了。”

关上门,一边觉得不厚道,一边止不住地乐。直到电话响起,屏幕显示是个陌生号码。接通后,那头的声音却颇为熟悉:“师弟,我是高诚实。方教授病了,你抽空回来看看吧。”

第〇五六章

方笃之靠坐在病床头,神情惬意,随手翻着学生和秘书带来的报刊杂志。

看到连篇累牍的“琼林书院”丑闻专题报道,不禁再次为自己“病得及时”感到庆幸。一点小恙,借题发挥,躲在医院,带来几许便利,省去多少麻烦。

方大院长深谙起伏迂回之道。自从金帛工程轰轰烈烈结束,奖杯牌匾在院长办公室里摆成排,他就琢磨着如何避避风头。恰好体检查出血压血脂偏高,加上跟儿子吵架心情不好,症状明显加重,索xìng托病住进了医院。

根据中央规定,学术职务均有与之对应的行政级别,此乃大夏国诸多特色之一项。方笃之住院,享受待遇相当高,特设病房,专人伺候,各色人等轮番探望,很是滋润。他其实是个注意养生的人,这高血脂高血压纯属最近几年忙金帛工程喝出来的,实打实因公牺牲,于是这医院也就住得坦然磊落,心安理得。

头一回看到琼林书院倒霉的消息,还是高诚实捎来的一份小报副刊。标题起得非常惊悚:《耄耋国学大师猥亵幼龄男童》。虽没有直接点名,却明明白白指向白贻燕,暗示老头借“琼林书院”普及国学的幌子,猥亵年纪小不懂事的男学生。方笃之当时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意识到必有后续,白贻燕只怕要倒,当即打电话通知身边的人,挡住范有常的探望。

果然,很快正面攻势就来了。短短一个月,德高望重的国学大师白贻燕,可说身败名裂,连带着意气风发的著名学者范有常和名噪一时的“琼林书院”也深陷泥泞。方笃之分析许久,竟算不出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只暗叹幸亏自己撇清及时,免遭连累。

他从住进医院起,就给高诚实下了禁令,不许通知方思慎。当时还在气头上,又有些心灰意冷,觉得从此一辈子不理,恩断义绝,也好过互相折磨。在医院住了些日子,病中寂寞,常常克制不住地回忆过往,结果心思一天比一天重,二十四小时开着手机,望穿秋水般盼着儿子主动打电话联系。

一直等到元旦过去,新年伊始,学期即将结束,依旧全无音讯。

表面温和的人,真正狠起心肠来,往往倍加绝情。方笃之心里冷得发痛,只觉得方思慎这脾气,十足十像透了他那个没良心的爸爸。那个无情的人,当年也是这般,根本不管别人如何用心良苦,说断就断,说崩就崩,十五年不见片言只字,最后一死了之。除了一把骨灰,就剩个儿子,扔给自己料理。

方大教授愈想愈凄苦,只好偷偷找了酒来喝,借杯中物浇一浇胸中块垒。被医生护士发现后好一番教育,彻底断了买醉的机会。

他本是个最有决断之人,这时却因心软情怯而犹疑不定。一时以为父子之间就此形同陌路,恐怕酿成终生憾事,恨不得赶快主动低头,把儿子召到身边陪伴。一时又觉得终归得有放手的时候,他学业事业正当起步,本该不遗余力助他扬帆张锦,何必因为这点小病让他分神?

饶是方大院长如此城府,喜怒向来不形于色,天天在希望与失望中煎熬,也日渐颓靡萎顿。旁人都以为他是病成这样,只有高诚实略猜出一二,稍加试探,便做主给方思慎打电话。

方思慎听闻父亲住在医院里,大惊。在他印象里,方笃之极少生病。偶尔不适,也自有方略,稍加调理即愈,从来没有过住院的记录。不由得慌张担忧,愧悔之意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虽然问明白只是“双高”慢xìng症状,仍然挂了电话就往医院赶。

高诚实在大门口等到他,两人一起前往高干病房区。尽管有人领着,方思慎依然受到仔细盘查。这片区域只接待副司级以上的大人物,每套病房都设有客厅,独立卫浴,配备专属医护人员。

高诚实把方思慎领进门,就在客厅等着,示意他自己进去。

“爸爸。”

方笃之正在读一份文件,抬起头,眼里顿时透出无尽欢喜,面上却缓缓浮起淡淡的笑意:“啊,小思。”恍若父子俩之前哪些矛盾裂痕从未存在,恍若儿子只是出门买个宵夜归来。

“爸爸……”

方思慎无论如何没想到,半年不见,父亲竟憔悴若斯,泪水立刻夺眶而出。

要说方笃之方大院长看起来比从前憔悴,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这半年没心情染发。他头发白得比一般人早,平时因为注重修饰,总是及时染黑,配着英俊儒雅的面孔,反而显得比同龄人年轻。半年不染,当然就现出老态来。身边人看惯了,虽然有所察觉,如何比得上方思慎陡然目睹。父亲满头华发带来的冲击力,一下子让他无法接受,几yù崩溃。

原本这人世间,唯有时间是永恒绝望的,唯有真情是永恒温暖的。其余种种,无非点缀。

什么原则立场,是非对错,此时此刻,怎及得正在老去的父亲重要?

方笃之看见儿子掉眼泪,愣了一愣,马上起身走过来:“爸爸挺好的,别担心。”心里又酸又甜,软得一塌糊涂,多想像许久以前那样,把他抱在怀中哄上一哄。最终也只伸手揩了揩脸颊,叹息道:“傻孩子……这也值当哭?要是爸爸死了呢?”

方思慎正伤心,听见这句,整个人似乎一瞬间空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盯住雪白的墙壁,紧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方笃之追悔莫及。他一时疏忽,竟忘了这是个死过一次爹妈的孩子。

拉起他的手,慢慢带到床边坐下。故作轻松笑道:“圣人云,老而不死是为贼。你看这荣誉称号我是不是堪称当仁不让?来日方长,只要你不嫌弃,爸爸就一直陪你。”

也就为了哄儿子,方大院长舍得这样糟践自己。方思慎从暂时xìng打击中恢复过来,也笑了:“爸,你要这么讲,那我算什么?”

他本来并非这样容易失态,当年经历蒋晓岚与何慎思的逝世,一个长期失常,一个孱弱久病,某种意义上,年幼的他很小就有顶梁柱意识。然而到京城之后,全然陌生的环境令他惶恐,偏偏方笃之又分外强势而周到,让方思慎第一次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开始习惯依赖心目中真正的父亲。所以他才会对方笃之那句话反应过激。

方思慎接下来便细问父亲病情。心里也知道高血压高血脂什么的,纯属吃吃喝喝作出来的富贵病,免不了埋怨几句。方笃之唯唯诺诺,chā科打诨,只图逗他开心。曾经如何暗恨对方无情狠心,哀戚得像个怨fù一样,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天底下谁也没有自己儿子好。

父子俩说了一阵,方思慎想起等在外间的高诚实:“爸,高师兄还在外面。”

“啊,是吗?”方笃之提高音量,扬声道,“诚实,早点回去吧。开我的车,注意安全。”

高诚实应了一声,准备走。

方思慎站起来:“我送送高师兄。”

方笃之于是跟着走到客厅,对儿子道:“这些日子,诚实最辛苦了。”

行政上的事,可以指挥秘书,教学上的事,可以出动学生。高诚实两者都不算,却常替他出面,相当于贴身总管。

听父亲这么说,方思慎更惭愧了。儿子未能及时尽孝,居然麻烦一个外人。他当然知道是人皆有所图,但用心的程度还是有区别的。很感激高诚实对待父亲这般贴心可靠,礼数周全地直送到电梯前。

电梯恰好刚过去,还得一阵子才能到这一层。

高诚实问:“师弟最近忙什么呢?”

“导师拿到个项目,就忙这个。”

“什么项目?”

“上古文字数字化,挺繁琐的活儿。”

高诚实脸色微变,露出犹豫模样,吞吞吐吐:“是这个项目啊……我记得去年院长说要替我们古夏语研究所拿下来。还说上古文字是弱项,急需引进人才,加大投入……怎么叫你们那边拿去了?”

“是吗?我不清楚……”方思慎说到一半,才意识到高诚实话里暗含的信息。

呆了呆,半信半疑道:“启动资金只有十万块,听说都嫌是鸡肋……”

高诚实轻声嗤笑:“师弟哎——这是黄印瑜只肯给十万。你们院里文科经费总数再不济,起码也有个三五百万。具体怎么分,上头管得又不严,还不是几个头头说了算。这项目要搁在我们手里,至少翻十倍。可惜啊,有心无力,缺个挑大梁的人。”

“高师兄……”

高诚实摁着电梯按钮,却不忙往里进:“良禽择木而栖,举贤不避亲仇。真有一片冰心,何惧三人成虎?师弟,恕我多言,别辜负了院长一片苦心。”

方思慎开始有些吃惊,这时倒淡定了。回复他:“谢谢关心,高师兄慢走。”

高诚实似乎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默默走进电梯。

高干病房连陪护床都比一般病床宽敞,方思慎这一夜就睡在父亲旁边。方笃之情绪激动过头,难以成眠,拖着儿子陪自己闲话。

方思慎说了手头项目进展,最后道:“爸,我把这事儿做完,老师那里有了jiāo待,就申请去人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等您退休了,我天天在家陪您。”

方笃之心想这倔孩子总算肯让步了。嘴里却酸溜溜的:“华大鼎要jiāo待,你爸就不用jiāo待?一竿子支到你老子我退休,当哄小孩儿呢?”

方思慎无言地翘翘嘴角,不应他。

这桩告一段落,方大院长又想起白贻燕那桩。白家跟方家颇多牵扯,难堪归难堪,不提醒却是不行的。从床头柜上抽出一份报纸,递给儿子:“你是什么都不管,这事儿大概还不知道吧?”

方思慎看见标题,吓了一大跳。匆匆浏览一遍,沉着脸将报纸递回给父亲。

“万一有人找你,不管是范有常,还是你婶婶,你什么都别应承,就说跟我吵架呢,叫他们联系诚实找我。”方笃之叮嘱。

据打听得来的消息,白贻燕近期突然中风,半身不遂瘫在**。范有常迫于舆论压力,主动辞去文化署参事职务,琼林书院也已经悄然关闭。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对于下年是否去学政署任职,心底又犹豫起来。

一边分神盘算,一边继续叮嘱儿子:“以心那里,你也去个电话。这种丑闻,挑起大粪臭一窝,谁沾边祸害谁,让她看着点她妈,别被白蕊那女人利用了。”

方思慎无声地点点头,心绪难平。过了一会儿,才问:“依您看,这个案子会怎么判?”

“怎么判?”方笃之嗤道,“听说老头子因为这事儿刺激得瘫了,不定几时就要断气,还判什么判。无非多给些钱,把家长安抚下来而已。”

方思慎不愿再讨论这事,想起个让人转换心情的消息,赶紧说给父亲:“以心jiāo了男朋友,半年多了,看样子很可能会定下来。”

兄妹俩都忙,隔个把月通个电话,是以方思慎也还没有见过这位准妹夫。

偷窥一下父亲神色,道:“您也很久没有见到以心了,我叫她来医院看您好不好?让她把男朋友也带上。”

方笃之自认是个负责任的父亲,女儿没工作之前,每半年定期见一次面,给一笔生活费。胡以心工作之后,算来父女俩竟是四五年没见了。

方笃之沉默片刻,道:“她要愿意来,就来吧。”

父子二人聊到深夜,才分头睡下。高血脂高血压最忌情绪兴奋,熬夜劳累。方思慎这一来,倒引得方笃之病情加重,后半夜睡得极不安稳,噩梦不断,惊喘连连。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