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文案

xìng格看似懦弱的方思慎,实际内心无比强大,不是他争不过,只是不愿意去争那些他看不上的东西,

如果他想要得到的,凭他自己坚强的意志力绝对可以做到伸手可得。

遇到金土只能说这是命运的安排,内心强悍到可以几年不回家只为不想顺从父亲的安排,如果他不愿意,怎么会让金土进驻内心,就像他给金土在心里建的那所牢房一样,只有彼此才能感受得到。

一个城府颇深,从小在家庭、周围环境的影响下,手腕了得的金土,真心没觉得他对什么事儿上心,除方思慎之外,对他来讲好似都是可有可无的,唯独对这个人认真了,虽然从小环境优越,也算是早入社会,但是对感情,也算是初恋,从开始的懵懂下犯了错误,到后来捧在手心,放在心尖上都是那样的自然而然。

如果不是洪家垮台,真看不出洪家也占据金土心里的一席之地。

看着金土耍手段、低头献媚,在泰山大人面前装斯文,跟泰山大人坦白、对立,都只表明了用心,排除了方慎思身边所有的别有用心。

用家族利益跟父亲谈条件,明知道是缓兵之计,只求在自己当家作主的之后,能与自己的挚爱携手一生。

标签:现代、架空、师生、年下

金缕曲·赠友

入眼几曾有?

更谁人,怨箫狂剑,文章信手?

与君笑看龙蛇走,

愁到酒酣时候,

醉起把、风流写就。

燕赵古称慷慨地,

问英雄,尽shè雕屠狗。

咸阳客,今在否?

少年意气难相守。

似这般,痴肠侠骨,怎生消受?

世路悠悠何所企?

花好月圆人寿。

任抛洒,征衫凉透。

漫说此夜沉吟久,

但樽前,题罢诗盈袖。

衣胜雪,灯如豆。

这是二十郎当岁的时候,写了送给好朋友的词,或有格律不谐之处,却难掩年少豪情壮志。十余年过去,沈腰愈肥,潘鬓将星,刘郎渐老,江郎才尽。回头看时,对时光的敬畏油然而生。

经历越多,人生虚妄之感便越鲜明。越觉得虚妄,便越是不甘寂寞,总想往那虚妄里涂抹些什么。似乎面子里子勉强放得下了,羽毛尾巴也没什么可藏掖的了,但求顺心遂愿,怡情快意而已。

于是还得挖坑。

这个坑,实在是挖了打发自己的寂寞,涂抹自己的虚妄。至于抹的是黑是白,是狗血还是鸡血,管他呢。愿意看的亲欢迎来蹲坑。不过这很可能会是一个相当个人化的,不太值得期待的,并且以蜗爬龟速填土的坑。

风流不再,胡乱附庸风雅一把。天雷地雷手雷水雷没准都会有,请自带避雷针。故事纯属虚构,谢绝各种附会。

标签:现代、架空、师生、年下、3P(错了,是疑似4P)

内容标签:天作之和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思慎 ┃ 配角:洪鑫垚,方笃之 ┃ 其它:伪师生,年下,伪父子暧昧

【卷一 少年意气难相守】

第〇〇一章

方思慎走到图书馆前广场的时候,收到了胡以心的短信:“我已到‘潇潇楼’门口。”

不过是条手机短信,“潇潇楼”三个字也一本正经地打上了双引号。这种文字方面轻微的强迫症,是教国文教出来的职业病呢,还是方氏家族的遗传病?虽然“方以心”随母姓改叫“胡以心”,同父异母的兄妹俩在这一点上,莫名相似。

按下“回复”键,正要问所谓“潇潇楼”者位于何方,第二条短信来了:“即原‘学府酒家’。”

失笑。好端端一个名字,什么时候改成了不lún不类的“潇潇楼”?屈指算算,自从进入“甲金竹帛工程”混饭吃,一眨眼从硕士混成博士,差不多三年没工夫闲逛。最后混到被所属专家组解雇,又窝在宿舍里郁闷了两个月。两耳不闻窗外事,学校周边一个饭店换了名字,不知道也正常。

出东门往南,走到十字路口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车声人语涨潮一般席卷过来,清静太久的五官很有些不习惯。正在眼花缭乱之际,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哥!这边。”

转头。斜前方一排金光闪闪的大字:“京师大学国际会堂。”下边玻璃旋转门右侧,竖着三个朱红色行草:“潇潇楼”。妹妹穿件杏黄色连衣裙,半倚在那牌匾上,正笑嘻嘻地冲自己招手。

兄妹俩很长时间没见了,看见妹妹的笑脸,方思慎不觉心情振作许多。走上前去,打个招呼,习惯xìng地推下门,让开一步,请女士先行。胡以心往里走,那牌匾右下方的落款便显出来了,是“白大”二字,一方闲章曰“古稀贻燕子孙安”。

方思慎下意识地看一眼,跟着妹妹进去。白贻燕号称书法泰斗,又平易近人,题的匾额招牌满京城都是,虽说近来年迈静养,偶尔替人写几个字也不稀奇。

穿过大厅,绕过电梯,一道古香古色的卷檐垂花门突兀地出现在眼前。额上牌匾依旧是“潇潇楼”三个字,这回横着写了,还是同样的落款。

左右两边门柱上一副对联:

“爽气西来,座上东君何妨醉,

名花秋艳,杯中春酒别样浓。”

探头往里望望,一人高的大红仿古影壁挡住了视线,影壁前供桌上立着足有半米的财神像,财神脚下一口硕大的莲花瓷缸,里头大概养着鱼。两边电烛台上红彤彤的如意灯照得财神爷笑容可掬,红光满面。

一阵菜香酒香飘来,方思慎下意识摸摸口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气派架势,今日潇潇楼比之昔日号称京师大学后备食堂的学府酒家,不知档次高了多少。冲妹妹道:“以心,咱们换个地方吃饭行不?”

“不用你请。就这了。”

方思慎摇摇头:“我请。换个实惠点的地方。”边说边往外退。最近囊中实在羞涩,却不便跟妹妹直说。

胡以心一把拖住他,哭笑不得:“老哥!我有免费卡!”看他还在犹豫,干脆从包里掏出张亮晶晶的金卡片:“瞧见没?至尊贵宾,价值五千元!跟我就把你那套假惺惺的大男子主义收起来吧!”说罢,高跟鞋“蹬蹬蹬”几下,直接进去了。

——方思慎雅号京师大学国学院“最后的纯绅士”,出门从来不叫异xìng付账的,故而胡以心有此一说。

看见客人手里的金卡,领班殷勤得格外庄重起来。通常持有这一等贵宾卡的客人,不是关系户就是老板的私人朋友,万不可怠慢。胡以心在靠窗的位子坐下,自顾埋头点菜。等服务生走了,方思慎望着她:“以心,谁送你这么贵的消费卡?”

“就是这‘潇潇楼’的大老板。”

兄长责任感油然而生,方思慎神色变得严肃:“人饭店老板没事送你五千块做什么?”

“他答谢我帮忙。”胡以心顿一顿,笑道,“想知道我帮了人家什么忙?你倒猜猜看。”

妹妹一脸得意洋洋,方思慎想起饭店门口那块匾:“白老那三个字,是你——”

胡以心点头:“然也。”见他似乎脸色不豫,低声补充,“你以为我喜欢干这种事啊?这里的老板是个毕业生家长,给国一高捐了一栋楼。新上来的校长不知怎么听说了我妈跟白家的关系,非要我替他求块招牌。”

白贻燕的女儿白蕊,嫁给了方家二公子方敏之,即方思慎和胡以心的叔父。两家算是世jiāo。胡以心的母亲胡梅夫妻反目,妯娌却处得异乎寻常的好,与白蕊堪称闺中密友。

方思慎淡淡道:“白老一贯诲人不倦,必定不会拒绝。”

胡以心知道兄长不大看得上这位到处题字留名的长辈,便不多说,只道:“白老花甲以后,专心整理发扬国故,一般人根本不接待。我拎了两盒妈妈亲手做的绿豆酥上门,求他老人家给侄孙女题写书斋名,才讨来这三个字。”噗哧一笑,“老头问是柳三变‘潇潇暮雨洒江天’之‘潇潇’,还是皇甫松‘夜船吹笛雨潇潇’之‘潇潇’?我说要学郑板桥‘囊中潇潇两袖寒’,他痛痛快快就给写了。要不怎么会盖了那方‘子孙安’的章子?还好这家老板没什么见识——反正给白老先生做子孙,也不算辱没了他。”

方思慎乐了:“这笔生意很划算啊。两盒绿豆酥卖五千块。”

胡以心嗤道:“你以为呢!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人大老板给了范秘书这个数——”说着张开一只手掌,“是我的十倍哦,现款。要不怎么可能顺当。”

方思慎吃惊:“范有常居然这么……”饶是他一贯说话厚道,轻易不臧否人物,也忍不住小声道,“这么嚣张?”

“听妈妈说,如今婶婶堂妹她们要见老头一面都不容易,偏就对这范秘书百依百顺,自家人远不如一个外人亲。”

这时菜上来了,一样样装在仿大内款金边雪花瓷盘子里,贵气得不像食物。方思慎问明白来龙去脉,也就坦然举箸。边夹菜边感叹:“守着这么一棵长命百岁的摇钱树,日子可太滋润了。”在妹妹面前,说话不由得随便起来。

胡以心吃一口菜:“别管人家家务事了,你最近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

“老样子是什么样子?”

“还不就是那些,除了上课,就是给人做长工,查资料、抄拓片、扫描、复印、制表、打字……”

胡以心筷子一放:“方思慎,诳言妄语者小心下拔舌地狱。”说罢,从包里掏出几张报纸,两本杂志,哗啦翻开推过去,“这怎么回事?”

方思慎低头一瞧,几行大标题jiāo叠相映:

《小博士bào出惊天内幕,大专家怒斥无稽谎言——京师大学国学院著名教授再驳“甲金竹帛工程”造假传言》;

《李鬼反诬捉李逵:一参与“金帛”工程博士生泄私愤伪造竹简诬告同门》;

《由“金帛”工程伪证传言看当代学人诚信危机》

《新竹简还是老竹简,先问问真坟墓还是假坟墓》;

《“金帛”工程专家组:研究人员确实存在良莠不齐现象——暗讽工程首席专家方笃之教授利用职权为其子铺路》;

《有背景才敢说真话:方思慎何许人也?》;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且看方氏父子如何公器私用》

…… ……

虽然猜得到大概是这么个情形,真正直面舆论,还是惊出几分头晕目眩。方思慎故作镇定,伸手翻翻,是五六月间的《学林文摘》、《国粹春秋》之类。强笑道:“媒体喜欢夸张,何至于……”

“那这个呢?”胡以心不依不饶,又掏出一本杂志,翻开摆到他面前。

只见页眉上标着:“人文学刊,国立高等人文学院,共和五十七年,夏历三一七一年,西历二六二〇年,七月号”。该页文章大标题是《“甲金竹帛工程”中期报告书》,报告人:项目首席专家,国立高等人文学院院长,方笃之。

中间一行字被胡以心用红笔圈了出来:“持续规范工程参与人员考核制度,业务不精学风不谨者坚决予以摒除。”

方思慎继续笑:“场面话而已……”

“你别蒙我!”胡以心拍桌,“我打电话去你们学院问过,那什么破工程三个月前就把你除名了,国学院落井下石,紧跟着取消了你‘国培生’资格。你现在靠什么吃饭?眼看马上要开学,没了‘国培生’的皇粮,下年学费上哪儿弄去?别告诉我找你爸爸要,你们父子两个几年没说话了?嗯?难不成你打算上街发传单,给小屁孩做家教,替人当qiāng手,还是到鲤鱼胡同去安慰中年大妈?你还看不出他这话什么意思?哼!方教授大义灭亲呢!只顾自己往上爬,儿子死活都不管……”

——自从父母离婚,胡以心称呼方笃之,向来是“你爸爸”。至于鲤鱼胡同,那是京城有名的风化街。

方思慎从来看见女人发飙就打怵,何况在此等高级场所发飙的是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士,尴尬得脸都红了:“以心,麻烦你小声点!”

沉默片刻,慢慢道:“跟他没关系。工程光子课题就上百个,这事捅出来之前,他根本不知道我在里头。再说他虽然是工程首席专家,却也管不到二级子课题组一个实习生的人事安排。这是我自己的事,别人捕风捉影,已经叫人厌烦,你也跟着胡说什么!”

好不容易才把心情调整过来,被妹妹这么一挑,方思慎也有点浮躁,说到后来,语气严厉。

胡以心不做声了。过一会儿,压低声音问:“那些竹简到底是不是假的?”

方思慎轻哼一声:“假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胡以心眨眨眼,知道此事重大,转口问:“那你手头还有多少钱?”

妹妹问得实在,当哥的一下忸怩了:“嗯,卡里还有一百多,我想……找相熟的师兄讨点活儿干……”

“如今还有谁肯分活儿给你?”

“不署名的话,总有缺人手的……”

“我这里有个现成的,你干不干?”

方思慎十分意外:“啊?”

胡以心扒拉着盘子里的菜,盘底中间一丛金灿灿的大**若隐若现:“怎么,外人求得,我这个自家人求不得?”

妹妹刀子嘴豆腐心,这是特地雪中送炭来,方思慎乖乖问:“你说说,是什么活儿?”

胡以心放下筷子,从头说起:“你应该听说过,去年教育署嚷嚷在基教领域普及国学,以各州公立重点高中为试点,推行国学校本课程,纳入本世纪开拓xìng人才培养计划。因此我们学校从上一学年开始,在高一开设了一门国学选修课。第二学年,也就是下学期,进入专题研修及论文写作阶段,需要请个校外专家做辅导老师。”

基教领域普及国学行动,与三年前开始的,以重新确立夏民族文字信史为目标的“甲金竹帛工程”,都是近年国学复兴大背景下振兴国学的具体表现。方思慎一边点头,一边迟疑道:“我又不是专家。再说……”

“堂堂京师大学国学院博士,还不算专家?真排得号的专家,谁有闲工夫上中学哄小屁孩来?”

胡以心卷起桌上的报纸杂志,随手塞回包里:“你要是担心这事有影响,大可不必。除了圈里人,这些酸不溜丢的文章谁看?别说你方思慎,就是方笃之白贻燕来了,老百姓认得他姓甚名谁?少在那顾影自怜了!选修课每周六上午半天,三个小时,一小时一百块;寒假有一周左右的文化采风,你得跟着;课程结束教师讲义和学生论文说是可能结集出版,算国家重大教育科研项目成果……”

巴拉巴拉说完,胡以心瞪起眼睛,斩钉截铁:“干不干?”

方思慎下意识就点头:“干!”马上又反悔,“可是,我不擅长跟小孩子打jiāo道……”

“高二都十七岁了,不算小孩子,肯选修的多少有几分真心喜欢,你只管去上。”

方思慎正嘀咕“不知谁刚说过‘哄小屁孩’这种话……”,就听妹妹道:“学费我先借给你,每月课时费你三我七,一年差不多正好还清,如何?”赶忙点头。

再jiāo流一些细节,饭渐渐吃到尾声。胡以心挥着金卡叫服务员结账,片刻工夫,领班亲自把卡送了回来。同时递给两位贵宾一人一把折扇:“这是本店赠送用餐顾客的小小纪念品,欢迎二位下次再来。”

方思慎说声谢谢,展开一看,扇子竹骨绢面,做得居然颇为精良。图案印的是吴笠仙泥金**,题诗曰:“清霜有幸邀陶令,素艳无缘对林姝。”不觉冲领班笑道:“你们饭店送的纪念品真风雅。”

那领班略显得意:“先生跟小姐喜欢就好。我们餐厅是京城百家文化主题餐厅之一,以菊色秋香为主题,三次上了XSB-TV(大夏官营有线电视公司“夏视播”简称)旅游频道美食专栏。各包间名字用的都是和秋天、**有关的古诗词,比方说‘东篱把酒轩’、‘瘦月清霜台’、‘帘卷西风阁’、‘槛外寒芳圃’、‘秋心素色斋’、‘幽艳露华居’……”

那领班业务极精,店堂牌匾特色菜名如数家珍。好容易等她说完,两人走出那张气派堂皇的垂花门,胡以心把金菊折扇斜支在腰间,哈哈大笑。

大厅里不少人往这边侧目,方思慎站开几步,肃立一旁。

笑够了,胡大小姐回身指着门口对联,叹道:“当初我建议用‘满城尽带黄金甲,一枝独放白玉堂’,既合它‘菊色秋香’主题,又配得上那财神爷。谁知他们老板竟也有几分心眼,坚持说黄金甲不是他一个生意人带得起的,噗!哈哈……”

一路笑到马路牙子上,方思慎知道妹妹素来有点神经脾气,也不去追究,兄妹俩就在路口道别。

第〇〇二章

论资历,“国立京师第一高级中学”在中学里的地位,比京师大学在大学里的地位,更加显赫而微妙。

共和元年,新政肇始,百废俱兴。教育国有公办,为简明见,中小学一律以数字序列名之:第一、第二、第三……以此类推。国立京师第一高级中学,简称“国一高”,乃新政党部原驻地子弟学校,随中央行政机关迁入京城,历经几次改制,到如今,师资、设备、生源、升学率均属一流,成为备受瞩目的高中重点名校。

方思慎远远看见校门,先愣了一下。说是校门,其实不过一大排闪闪发亮的电动护栏,中间立着高高的旗杆。他路过某些大型机构时见识过这种“门”,电钮一按,护栏无声拉开,足有八个车道宽。昔日巍峨的红砖墙,厚重的黑铁门早已不知去向。唯有那块镌刻了开国元首亲笔题写校名的大石头,从校内花园挪到了门外旗杆前,平芜突起,鹤立鸡群。

大约六七年前,方思慎曾经在这里做过一段时间极其短暂的转校生。短到只够他为上高一的同父异母妹妹打一架,之后便进了大学。如今回忆起来,除却收获一份来自妹妹的亲情,那几个月的高中生涯一片空白。

大学多在京城西北,而国一高当初因为需要方便直属机关子弟,坐落于东南甜水坊。毕业之后,连路过的机会都没有。

“同学,你是哪个班的?”

门卫严肃的发问惊醒了方思慎。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茫然地望着对方。

“根据政教处最新规定,不穿校服不允许进校门,你们班导没讲过吗?”

“我不是……”

那门卫不等他说完,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请假了是吧?哪个班的?给班导打个电话。”

“我不是学生。”方思慎终于逮住机会宣布。马上又补充:“我不是这里的学生。”

毕竟,博士生也还是学生。这句补充实属多余,然而自幼养成的习惯,开口不打诳语,根深蒂固。成年以后,才慢慢学会说点有准备的谎言和有选择的真话。

眼见对方一脸审视,方思慎忙道:“我是京师大学国学院的,要找国文组的胡以心老师,麻烦您传达一声。”

那门卫又看了他两眼,才拿起对讲机找人。

方思慎不由得摸摸自己下巴。因为要来见工,今早特地对着镜子收拾了一下,看来好像适得其反了。他不到十七岁参加高校联考,二十二岁硕士毕业,成为国学院最年轻的博士。这么多年在象牙塔中打转,从里到外一身学生气,乍看去比某些熟通世务的高中生还像高中生,也不怪人家门卫认错。

电话打通,门卫确认了来人身份,指明方位叫他进去。

校园里竖起好几栋新楼,即使原来的老建筑也早已旧貌换新颜。

方思慎找到高二国文组办公室。恰逢课间,精力过剩的少男少女们在走道里横冲直撞,说着令人似懂非懂的火星语言。眼尖者发现了这个陌生面孔,立刻拉住同伴,隔着三五米距离,放肆地围观猜测。

过于热烈的氛围令方思慎产生极强的不适应感。他开始后悔答应妹妹了。

多年学术生涯让他养成了有备无患的习惯。这一回的工作,未知变数却太多。给高二的中学生讲国学……方思慎回想自己短暂的高中经历,似乎一般同学连国学两个字都没听说过。也许,所谓基教领域普及国学运动,也不过和印象中其他运动一样,大风起兮云飞扬,闲花落地听无声。

打量着前方围观自己的几个学生,都是一身校服,偏偏穿出五花八门的感觉来。上衣要么敞着,要么扎在腰间,总之露出里头色彩缤纷涂满西洋字母的低领T恤。有两个女孩子剪得齐齐的刘海,从眉线到肩膀,阶梯般一级级变长,宛若上世纪浮世绘上的东洋艺伎。

方思慎顿时觉得“国学”实在是一个无限遥远的名词。

办公室里一片吵闹,几乎每张桌子前都围着学生。终于有一个老师注意到杵在门边的陌生人,方思慎指指角落的位置:“对不起,我找胡老师。”那老师抬头准备嚷一嗓子,方思慎忙摆手:“没事没事,让她先忙,我等会儿。”说着,走到胡以心身后墙角,静静等待。

胡老师面前摊开试卷,手指比划着,指挥倜傥。两个男生正低头倾听。

“你,说说这道题的已知条件是什么?”

“已知:体裁是七言律诗,事件是登高,人物是杜甫,时间是秋天,地点是长江边。”

方思慎听到这,知道试卷上的考题必是关于杜子美的名篇《登高》。

“再读读,有补充条件没有?”

另一个男生道:“有。能看出来,天气不好,风挺大的。猿猴叫得非常凄惨。水很清,鸟也挺多。第三句说……”

胡老师打断他:“颔联!”

“嗯,颔联说无边落木,可见树也挺多——野生动物种类繁多,植被茂盛,水还没有被污染,由此可知环境保护得非常好……”

“停!”胡老师拍桌。方思慎差点笑出声来。就听妹妹不耐烦道:“老杜的时代,环境保护还不是问题。他写这些景物,难道是为了向千年后的你炫耀环境有多好吗?”

那男生被逗笑了:“我也觉着不是。老师您不知道,我做了一假期研学竞赛,尽是环保课题……”

胡以心挥手制止,还让先头的男生发言。

那男生一脸疑惑:“老师,您说他到底站在哪个方位,才能看到‘长江滚滚来’呢?这样写,他肯定得正对江水站着,说明江水流到他站的山下之后要拐个弯……”

胡以心无力地点点头:“言之有理,不过有待考证,你回头跟地理老师仔细探讨下。现在你们看看,确切已知条件还有没有?”方思慎望着妹妹的侧影,深感同情。

“嗯……后面不太好懂,不过大概看得出他挺郁闷的,好像还生病了。‘独登台’,那应该是一个人在爬山……”

胡老师纠正:“独自登高!”

“嗯,独自登高。还有‘艰难苦恨’、‘潦倒’什么的,看起来都挺郁闷的。”

“不错,感情基调把握相当准确。好,确切已知条件到此为止,整理一下,有哪些?”

说环保的男生抢先道:“秋天特别冷的时候,嗯,杜甫很郁闷,于是呢,一个人爬上长江边的高台,听见猿猴叫,看见鸟在飞,树叶被风吹下来,嗯……等等。”

他嗯了半天,最后只蹦出个“等等”。胡老师习以为常,点头道:“很好。请根据‘情景关系’公式,分析第一问:本诗意象如何体现了情景jiāo融的特点?”

“这个,我觉得吧,从前四句,嗯,前两联,可以知道写了什么景物,”男生看一眼老师,改口,“不对,是意象,从后两联大概知道是什么感情。先写景,后写情,嗯……对,这个叫做‘触景生情’。然后看写景里头有‘哀’字,写情里头有‘苦恨’、‘潦倒’,所以景的特点跟情的xìng质是一致的,所以说做到了‘情景jiāo融’。”

胡以心拍手:“孺子可教也!回头记得把刚才说的意思落实到书面。”问另一个男生:“第二问用什么解法?有思路了没有?”

“第二问说作者的‘艰难苦恨’有哪些。生病大概算吧,一个人挺孤单的,应该也算吧,还有……”

看他卡壳,胡以心问:“霜鬓是什么?”

“大概……天气太冷了,连头发都打了霜吧。”

方思慎想:总算他知道‘鬓’指的是头发。

旁听的男生程度好些,忍不住帮忙:“霜鬓是白头发。”

“啊,那这个也算。长白头发肯定要郁闷的,我妈就是,每次我帮她扯白头发她都要郁闷半天。”

方思慎觉得别说妹妹,自己都要bào发了。

这时预备铃响了。

胡以心把试卷塞给两人:“回去把‘知人论世’公式背三遍,将可推导的隐含条件列个清单,明天再来说第二问!”

学生们哗啦走了个干净,有课的老师劈里啪啦收拾东西飞速上岗,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

胡以心发现方思慎,张口预备称呼,猛然刹住:“方、方老师,来了怎么不叫我?”

方思慎礼尚往来:“胡老师,你好。”

胡以心不愿兄妹关系引起无谓的麻烦,跟校方只说介绍个师兄来做兼职社会实践。

“我领你去教务处报到。”

方思慎跟出来,但听一阵哗然,几个男生藏在门外……一哄而散,边跑边嘎嘎乐。这个喊:“心姐,男朋友来了也不给我们介绍!”那个嚷:“是不是姐弟恋啊?心姐真够潮的!”

自从工作以来,为了镇住学生,每逢上班的日子,胡以心都竭力往老成打扮。她本来比方思慎仅小了不到一岁,这会儿两人站一块,确实很有姐弟恋的感觉。

胡以心遥遥指着那几个淘气鬼,恶狠狠叫道:“都给我等着!课间迟到,每人cāo行扣五分!”边走边低声叨叨,“这帮臭小子,一眼照顾不到,就翻了天了!”

走出教学楼,左右无人,方思慎试探道:“以心,我还是觉得……自己不大合适。”

胡以心猛然抬头瞪他:“你什么意思?我跟教务主任打了包票,把别人的推荐都给挤走了——你敢把我送到河中间?!”

“不,不是,我就是觉得,从来没跟未成年人打过jiāo道……老年大学的讲习班,倒是去上过几次课。”

胡以心忽然明白哥哥在怕什么,笑:“你不会是被刚才那俩来讲《登高》的吓着了吧?放心,那是理科实验班的宝贝,选修课堂里哪会有这种极品!”

作为工龄才一年的新教师,胡以心本不够格教实验班。谁知进校就立了一功,又在应试提分方面表现出相当的才能,是以这第二学年就分到了一个重点班。

方思慎不禁好奇:“你就那么给他们讲古诗?什么‘情景关系’公式,‘知人论世’公式的?”

“是啊。一个个数理化脑袋,诗歌门都摸不着,这样讲,公式一套就能得分。难不成还给他们解释什么叫‘言外之意’、‘象外之境’、‘味外之味’、‘韵外之旨’?”

方思慎摇头:“但是,很多自然科学大家,都能写不错的格律诗。”

“那是五十年前好不好?”胡以心不以为然。这兄妹俩,妹妹习惯哥哥的迂阔气,哥哥习惯妹妹的神经质,有着良好的默契。

“你们怎么才开学就考试?”

“啊,这个叫‘假期成果检测’。考了好几年,都成传统了。开学就考试,省得学生放假疯得太离谱。”

方思慎自问对教育,特别是基础教育,既鲜少实际体验,又缺乏专业研究,于是保持沉默。转口问:“选修课怎么放在周末上?”虽然周末对他来说更合适,还是难免好奇。

“这不是应试教育素质教育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嘛!研究xìng选修课一上就是半天,占用正常课时的话,连考纲规定内容都讲不完。对了,你可别随便跟人说,万一有人问起,千万别说来上课,只能提‘辅导课余延伸拓展活动’,务必强调学生自愿参加。”

“这个……好吧。”

知道兄长不擅撒谎,胡以心道:“谁多管闲事问你周末去向,你就告诉他去约会。”

“这……好吧。”

在教务处报完到,又问了问第一年开课情况,打听好作息考勤相关规矩,由妹妹做东在食堂吃个午饭,方思慎拿着选课学生名单回到京师大学。想起临走时,国一高的教务主任也把自己盯了好几眼,怕是担心面相太嫩镇不住学生。他向来没有蓄须的习惯,记得抽屉里有副平光眼镜,大风天气挡沙子用的,戴上之后显得成熟几分,权当道具用用。

进了宿舍楼,走廊迎面过来一个人。余光瞟一眼,没必要打招呼,目不斜视往前走。对方却停下来,大声道:“方思慎,正要找你。”

方思慎只好也停下来:“寇师兄,不知道找我什么事?”

寇建宗看似朝着他,其实没拿正眼瞧他,口气淡漠里带点儿鄙夷:“关于你博士论文选题的事。”故意停一停,等他什么反应。

方思慎抬起头:“这个我自己会跟张教授谈。”

“不必了。张教授要我通知你,鉴于你已经退出‘甲金竹帛工程’,而教授在工程结束之前都不可能有时间兼顾其他课题,因此建议你向国学院申请更换导师。”

方思慎呆了呆,慢慢点头:“我知道了。”说完抬腿便走。

擦肩而过的瞬间,寇建宗忽道:“我早警告过你。可惜你太骄傲了,忠言逆耳,听不进去。”话语间掩饰不住的得意。

方思慎回过头:“寇师兄,多谢你提点。只不过我看见了,不能装作没看见。我觉得应该说,不能假装自己是哑巴。”

寇建宗不屑道:“结果呢?你现在连毕业都成问题!你说要找证据,找到没有?人家信不信?”

方思慎看了他一会儿,指着自己胸膛:“师兄,证据不在我这里,而在你心里。也许,还在张教授,以及别的教授心里。这件事,我知道,你知道,张教授想必知道,我相信专家组很多人都知道。大家都不是瞎子,也不是哑巴——就算不得已要装瞎子装哑巴,知道的人终归知道自己知道。这,就是证据,”说完,掉头走了。

寇建宗愣了一阵,终于回味过来,哼一声,扭头便走。

第〇〇三章

方思慎方老师首次基础教育国学课,总的来说是成功的。

名单上二十七个人,除去三人因改学理科离开,剩下的全来了。到底是国学选修课,没有剪阶梯刘海的女生,也没有发散xìng思维发到环保和地理去的男生。

乍见面嫩面善新老师,学生们兴奋异常,先八卦了十五分钟。方思慎有问必答,不好答的就直言不方便,任由少男少女们如何旁敲侧击死缠烂打反讽激将,除去脸色变化,言辞间始终岿然不动。逼急了,干脆不言不笑,静默而立。毕竟是半大孩子,以为老师脸上挂不住,纷纷住口。待见方老师面色平和,言归正传,知道没真生气,互相挤眉弄眼一番,渐渐安顿下来,开始听课。

国一高这门国学选修课,帽子戴得挺大,其实内容相当具体。国文组负责此事的是一位老教师,平生最爱太史公司马子长,以为“半部论语治天下”,莫如“一卷史书通古今”。何况讲故事总比干讲道理更容易吸引学生,因此定了课题为《太史公书》。第一学年招募几个国文老师轮番上课,零零总总讲了十几篇课外篇目。第二学年,进入所谓专题研修及论文写作阶段,校方也明白术业有专攻,因此决定聘请校外专家担任辅导老师。

方思慎对学生们的水平完全没底,又拿不准最终要求达到什么程度,jiāo接时特地向那位老教师请教。老先生摇头晃脑:“京师大学藏龙卧虎之地,弱冠之年,博士之尊,后生可畏啊……国学乃我大夏民族之魂,薪火相传,继往开来,任重道远啊……”最后jiāo给他一页已授文章目录,一张充斥着“薪火相传任重道远”的课程计划,再没有其他参考资料。

如此有特点的老师,方思慎觉得自己应当多少留有印象才对。仔细回忆,却连当年毕业时班导师姓甚名谁都已茫然无踪。

这不能怪他。想当初十六岁的方思慎,直到高校联考前三个月,才以转校生身份取得国一高的学籍,并正式改用现在的名字。原来那个略带女气的名字“何致柔”,知晓者本就寥寥,此后再没人提起。回到父亲身边仅一年多的少年,虽然怀抱各种隔阂,也明白父亲为了自己的户籍和学籍奔走求告,煞费苦心,对于新名字与新身份,心底深处,都是认可甚至期待的。

当然,时至今日,又另当别论。

方思慎只有在看书的时候最理xìng,因此现实生活被他弄得一团糟糕。他自己是既不承认其然也不追究其所以然的,倒也过得稳当。往事在他脑海中,都是一幅幅印象画,一幕幕黑白电影,提炼出的经验教训始终有限。坏处是总也学不会世故圆滑一类高级技巧,好处是凡事不会过分纠结,自寻烦恼。

所以他稍微回忆一番便自动停止,转而思量如何备课。想了两天,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师生见面,八卦完毕。先问问高一所学还记不记得,众弟子争先恐后,举出“霸王别姬”、“荆轲刺秦”、“项庄舞剑”等著名典故。细听之下,野史传说居多,正经古文罕见。唯独一个学生,时不时开口纠正同学错漏,关键处还能引用原文,明显木秀于林。其他学生似乎很习惯也很服气,被纠正者马上改口,毫不怀疑,余者则齐齐侧目,啧啧惊叹。

方思慎不由得翻开名册,把这个叫做梁若谷的男孩多看了两眼。瘦高个,坐在后排靠窗位置,长得十分端正,鼻梁上架一副窄边眼镜。不说话时看去很文静,开口说话会习惯xìng地先仰头,立刻显出几分傲气来。

当梁若谷又一次略带高傲地纠正了他的同窗,在座位上微仰着头望向讲台时,方思慎微笑着点点头,问:“学过的课文,你都记得?”

“全本《太史公书》我已经看过三遍了。”

“哇!”不出所料,教室里bào发出一阵蓄势已久的夸张惊叹。

“真不简单!”方思慎真心实意地称赞。

梁若谷笑了,有一点矜持的得意。

接下来,方老师带着学生们共同讨论,把学过的文章分成几个专题,预备将来按专题介绍一些公认的研究成果。学生们很有创意,时而“美女篇”、“英雄篇”、“小人篇”,时而“爱情版”、“战争版”、“权谋版”,让人以为进了XSB-TV影视频道。

然后辨析了几个基本概念,讲了讲研究传统和主要方法。这部分内容比较枯燥,除了以梁若谷为代表的几名骨干,其他学生都有点昏昏yù睡。

最后半小时,方思慎准备介绍两个有代表xìng的研究者。人物传记相对来说总是比较有趣的。然而架不住学生们强烈要求,只好将太史公生平故事详细讲了一遍。

讲到受宫刑,教室里忽然如同zhà开锅一般。众男弟子毫无羞涩掩饰之态,一面向博士老师追问各种细节,一面七嘴八舌热烈辩论。个别生猛的女弟子也拍案奋起,引八卦据谣传,言之凿凿,仿佛亲历。这阵仗方思慎无论如何也没料到,有些尴尬地站在前边,chā不上嘴。索xìng不打算chā嘴了,袖手等待。

不知哪个学生把话题扯到网上流传的去年高校联考国文写作bào强名句上,立刻有人以抒情诗的腔调高声朗诵:“尽管司马爷爷多次遭受宫刑,但他忍受住了一次又一次的痛苦,终于以顽强的毅力写出了伟大的《太史公书》……”“司马爷爷在受到残酷的宫刑之后,忍辱苟活,因为他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噗!”方思慎头一回听说关于司马氏如此劲bào的评语,猝不及防,和学生笑成一片。

这时下课铃响了。

男孩女孩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往外冲,一边嘻嘻哈哈一边朝讲台上嚷:“老师再见!”“老师你太好了!”“老师我们会想你的!”……

方思慎完全跟不上青春期的节奏,机械点头:“再见,再见。”

梁若谷走到讲台前,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老师再见。”

旁边几个学生围着他,仿佛炫耀自己一般骄傲:“老师,您知道吗?梁若谷是我们文科班第一才子!啊,老师再见!”

方思慎继续机械点头:“是吗?啊,再见!”

一大帮子打打闹闹出了教室,眨眼工夫,风卷残云般全走光了。

方思慎松口气,慢慢收拾书本教案。三个小时,比在老年大学讲三天还累。回想这半天课,似乎远没有达到预设的目标,不过,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应付。安慰自己:算是难得的新鲜经历吧。

走出国一高大门,发现自校门往南至地铁口一段,挤得水泄不通。马路上就不必说了,大小车辆横七竖八扎成堆,谁也动弹不得,互相狂按喇叭。发广告传单的肆无忌惮在路中间穿梭,五颜六色的纸片随风飞舞。电动车三轮车自行车都被挤到人行道上,行人们只能侧着身子移动。

方思慎一面低头留意脚下的路,一面拨开那些横递传单的手,小心翼翼前行。走了几步,注意到身边尽是大人孩子的搭配,这才发现递来的传单全是“金牌班”、“冲刺班”之类。抬头望望,马路两侧挂满了各种培训学校的招牌广告,看样子是周末辅导班中午下课,又赶上国一高选修课结束,家长学生蜂拥出动,造成了这个比工作日更甚的拥堵高峰。

随着人流挤进地铁,额头已经冒汗,自觉未来每个星期恐怕都免不了如此锻炼。

身边好几对母子父子祖孙,对话无一不是“老师讲的都听懂了吗?”“还有哪道题不会做?”“下午练琴,中午不回家吃了。”“这次月考排名又退步了,看你怎么跟你妈jiāo代!”诸如此类。

方思慎把平光眼镜摘下来,放进T恤口袋里。瞧见两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脸上厚厚的镜片,深感同情。如果这就是正常的童年,他由衷觉得,自己那貌似不正常的童年,实在幸运得多。

正庆幸着,肚子咕咕叫起来。妹妹周末不加班,没人做东请吃食堂,等回到宿舍,学校食堂估计也关门了。想了想,不如下地铁拐到西门小吃街去买点干粮当午饭。西门是京师大学最偏僻的后门,像每一所大学一样,门外也有一条供学生和其他流动人员穷开心的胡同,充斥着各色小摊小贩。方思慎以前很少去,但是最近格外落魄,烧饼一块钱一个还是八毛钱一个上升为生活主要矛盾,难得地锱铢必较起来。

还在大马路边上,就不停有人低声追问:“办证吗?”“发票要吗?”“毛片要吗?”“打口碟要吗?”拐进小吃街,更加络绎不绝。多数推销者都是无业fù女,小婴儿抱在怀里,大点的任其在胡同里乱蹿。方思慎一路摇头回绝,避过拖着鼻涕疯跑打闹的孩子,跨过路面脏兮兮的水坑,挤到一个生意极好的主食摊前,买了三块葱花饼。

刚出锅的葱花饼,外酥里嫩,金灿灿油汪汪,点缀着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八毛一个,三个两块四。方思慎一面大嚼,一面把找回来的钢镚儿往裤兜里塞。路过那个瘸腿乞丐面前时,顺手又掏了出来,弯腰放进他面前的易拉罐里。

继续往前走,刚刚疯跑过去的孩子们,吆喝着从身后疯跑回来。这回一人手里一块烧饼,欢呼雀跃如同过年。方思慎站着看了一阵,想起国一高附近上辅导班的他们的同龄人,有些感慨,不知道到底谁的童年更值得同情。

快到宿舍楼门口,葱花饼吃剩最后一块。虽然已经凉了,对饥饿的人来说仍属美味佳肴。正专心致志边走边啃,路旁大树下忽然有人道:“小思。”

声音不大,然而那熟悉的音色语调,早已刻骨铭心。方思慎浑身一震,葱花饼差点掉地上。呆呆转过身,下意识张张嘴,“爸爸”两个字卡在嗓子眼,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方笃之远远看见他埋头苦吃,便有几分心酸。这时眼见儿子双手捧块烧饼,嘴角油油沾着葱花,满脸仓惶无措,上下打量,只觉比起从前消瘦许多,一肚子怨怒训斥尽数化为乌有。

周末的午后,行人稀少,宿舍区一片寂静。

父子两个呆望半天,谁也不说话。

最后还是方笃之先开口:“我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啊……那个……”方思慎yù伸手掏兜,意识到满手都是葱油,又停下,心里疑惑父亲怎么弄到了自己的号码。想起电话为什么没响,解释道:“手机静音了,没注意。”

自从考研前夕跟父亲大吵一架,两人间的冷战已持续三年有余。

表面上的理由,是方思慎坚持要离开父亲所在的,也是自己母校的国立高等人文学院,报考京师大学国学院。实际上的理由,除了那次吵架,之后父子两个面对彼此,谁也说不出口。总之,方思慎硕士报到第一天,便收拾东西住进宿舍,从此再没回过家。

虽然早知道偌大个京城,绕来绕去迟早碰面,但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