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六
似水流年,繁华依旧。
共和七十五年。与十年前相比,大夏神州没有太大变化。特别是对方思慎来说,生活中唯二的两个重心:家庭与事业,都处于平稳上升状态,实在没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至于天灾人祸,国计民生,朝堂上你方唱罢我登场,江湖中各凭能耐运道显神通。离得远的无暇顾及,离得近的想不知道也难。
先是方敏之一家移民去了海外,方思慎猜想大概为了近几年叔叔搞出来的某些小动作,却没料到竟至待不下去的地步。等再次辗转见面,已经是异国他乡。方敏之把新出的诗集给侄儿看,只字不提为何临到晚年去国离乡。好在他原本就十分国际化,在洋人的国度里也生活得颇为自在。
另一桩没料到的却是妹妹一家三口,低调而迅速地迁往花旗国,除去至亲密友,基本无人知晓。胡以心和欧平祥均属高级技术工种,走起来并不难。他们的独生女儿也十岁了,两口子对外的说法,移民主要为孩子成长教育考虑,但方思慎知道并不仅仅如此。妹妹一家走后不到半年,胡家第二代就被牵连进了一桩贪污大案,紧接着第三代又爆出劣迹无数,原本大树一般的军政权贵家族,在风雨的打击下转眼败落。
很多人走了。很多人正在谋划离开。洪家三小姐洪玉莲早已正式成为花旗国公民,长孙洪文龙和洪鑫垚自己,也预备着双重身份。方思慎的同事与学生中,去往他国的比例逐年增长。但与此同时,也有更多的海外夏人在不断返回,更多的外国人在不断涌入,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和企图,在这块土地上腾挪跳转。
方思慎如今除了在人文学院任职,还是凉州玉门书院的客座教授,每年固定去待个把月。除此之外,他还在包括普瑞斯在内的几所外国大学东方研究院挂了名,隔上一段时间,总要去尽尽义务。然而他从来没有想过真正离开夏国,尽管不断有熟人在这个问题上交浅言深,委婉试探。说到底,方思慎是一个追求踏实的人,精神上无所依托的生活,在他看来,根本不可想象。年岁越大,这种深入骨髓的立地扎根的感觉就越鲜明。即使有再多不如意,也无法转身离开。
如果说,十年前,洪鑫垚因为自己不得脱身,觉得连累了方思慎,那么十年后,依旧还是他,在要不要脱身,以及何时脱身、如何脱身之间纠结犹豫。
暑假刚开始,洪方二人回了一趟青丘白水。到得图安,自有杜焕新手下来接。杜宇翔中间留级一年,连拉带拽,总算上到了小学毕业。杜家老二比老大小五岁,被家人宠成了小霸王,兄弟俩矛盾尖锐,冲突频繁,堪称水火之势。洪玉兰几次三番,到底说动方思慎做主,把老大放到京城上中学。
洪二小姐的原话是:“他大舅,这娃儿只跟你亲,爹妈都不在他眼里,也算是个……是个缘分。谁想大人造的孽,报应在孩子身上,本来压根没脸说这些。只求你,求你看在他舅舅份上,不要嫌弃……我跟他爸,欠了你的情,将来,将来……”一边说,一边掉眼泪。
这件事洪鑫垚并不赞成,方笃之更是明确反对。方思慎向来不多想,几句话做了决定:“何苦折磨小孩子?他在家里难受成那样,在这儿怎么也比在家强。不调皮不捣蛋,能添多少麻烦?上次来住,都能帮我打字了,我觉得挺好。爸,阿尧,你们那些顾虑,其实真没必要。”
正好两人打算回青丘白水扫墓,干脆顺便接外甥。杜宇翔看见大舅舅,整个人精神面貌截然不同,连芒干道扫墓都跟着去了。之后洪方二人又停留了几天,方思慎领着杜宇翔到处玩耍,洪鑫垚则跟着姐夫应酬交际。杜焕新年纪大些,也开始为子孙后代考虑,边境上的风险生意慢慢脱手,积极经营跟地方基层官员的关系,打起了开发地方特产的主意。小舅子亲自到来,自然不能错过机会,大力推销,希望洪鑫垚加入合伙。
回京的火车上,洪鑫垚把这趟应酬见闻当笑话讲给方思慎听。
“我问他们做过什么项目,有个镇长说他前任引进过压缩木耳生产线,可惜失败了。问怎么就失败了,你猜怎么着?两万块钱一条生产线,买回来几根自来水管子。木耳泡发了硬塞里头,两个人抓着铁棒死命往下杵。哎哟我去!这帮人以为是打夯呢!没几天管子生锈,压出来的木耳块都没法要。那镇长一离任,这条他妈生产线立马作废。你说得是多残的脑子,才整得出这奇葩玩意儿……”
方思慎听得瞠目结舌。随即狐疑道:“这方面的工艺应该很成熟了才对吧?”
洪鑫垚撇撇嘴:“不就为了那几万块钱项目款嘛。太偏太穷,什么离谱招儿都有。有一个饮料厂,专门生产山果罐头、野果汁,整个厂子就两台搅拌机,一台瓶盖封装机。兑点糖水就卖,小孩过家家呢。”
正经起来:“凡是他们能想出来的项目,邻近两个州早已经做出品牌和规模,这时候起步,怎么跟人家比?再说了,青丘白水的优势,就在‘野生’两个字。你也知道,真正野生的东西,能有多少?根本经不起这么搞,最后都得走人工的路子。这里头最赚钱的,是人参跟鹿茸。但是这些东西贵是贵,假冒伪劣也多,谁都怕上当。打不出品牌信誉,就是赔本的买卖。”
皱眉:“谁来栽种养殖?谁来管理?要动山林里的东西,还有少数民族的问题。前期投入好说,上头有专项扶助款,关键没有靠谱的人,钱跟时间恐怕都得打水漂。我姐夫介绍的那一大帮子,除了能吃能喝,真没看出还能干啥。”
方思慎想起近日所见图安萧条的市面,混乱的环境,忍不住叹气。
“要不……先别动?至少免得开发变成糟蹋。”过了一会儿,又叹口气,“这个也由不得咱们,你不参与,你姐夫肯定找别人。与其让别人瞎弄,还不如你去。”
洪鑫垚笑了,吧唧在他脸上亲一口。那边杜宇翔捧本书,连头都没抬。
“我也这么想。嘿嘿,知夫莫若……那啥,先吊着他们,再等一等。其实依我说,最好的方向是建度假村,可惜基础设施太差,没办法。”
这条线路火车尚未提速,第二天入夜才能到京城。因为怕坐飞机引发杜宇翔紧张情绪,特地选择坐火车。十三岁的男孩个子挺高,身形介于儿童与少年之间。一路上安安静静,乖巧非常。如非必要,方思慎并不会特意额外跟他说话,但只要开口,基本能得到回应。反观他自己舅舅,时不时故意撩拨逗弄,根本得不到理会。
晚上,男孩儿睡着了,洪鑫垚轻声道:“哥,二姐说……你要是没意见,他两口子情愿小宇跟你姓方。”手伸进皮包,捏出个信封来,“杜家倒不小气,这生活费,两辈子都够用了。”
方思慎愣了愣,才道:“钱的事我不管。至于改姓,完全没必要。将来孩子长大了,愿意过什么样的生活,自己决定。”
他对杜家没有什么好印象,对洪玉兰的认知却还不错。去年杜宇翔进京复查,因为方思慎的独特作用,受邀与主治大夫见面。大夫是留洋名医,见一面不容易。恰逢堵车高峰,便决定改乘地铁。洪二小姐生猛非常,蹬着高跟鞋一马当先,过关斩将,甚至拼过几个壮小伙,给方思慎抢了个座,弄得他哭笑不得。虽然行事风格另当别论,其间自然流露的回护之意却不打折扣,实足将他大舅当了自己人。
方思慎忽地一笑:“姓是不必改,不过他自己跟我说过想改个名字。刚读了‘天雨粟,鬼夜哭’,说要改成下雨的雨,吉祥的祥。”扬起眉毛,“名不正则言不顺,我说,是不是你们家人都有这爱好?”
洪鑫垚也乐了:“杜雨祥?听着这么像神棍呢?嘿,这小屁孩……”
八月,方思慎往玉门书院讲学。
凉州玉门书院这几年声名鹊起,学校各方面都做了许多改革,在学制上也相当灵活。为充分利用外聘师资,八月设了一个小学期,作专业研修之用。
方思慎这回动身,带着一小两大三个拖油瓶。小的是杜宇翔,大的是洪鑫垚跟厚着脸皮跟过来的梁若谷。梁才子十年奋斗,混进了中央党部直属某政策研究机构,最近心情不好,跑到方老师家里求安慰,听说方思慎要去凉州,立马编个西部基层调研题目,光明正大黏了一路。
幸亏郝奕如今身为副校长,可为师弟提供许多方便,临时腾出一套周转房,安置这大小四口。洪鑫垚这两年越发低调,基本老婆在哪里就跟到哪里,顺便找些事做。他是头一回到凉州,第二天便联系了当地关系户,四处转悠,挖掘发财机会。而梁若谷调研的名头竟然也不全是虚的,每天早出晚归,神秘兮兮。唯独一个半大孩子杜宇翔,忠心耿耿守在方思慎身边,不离三步之外。
于是玉门书院国学系便出现了一桩奇景。国立高等人文学院过来的著名学者、客座教授方思慎,不论上课、讲座、研讨,身边都带着个小孩。所有人都传是方教授的儿子,真有人去问时,当事人微微一笑:“不是儿子,是弟子。”
大家都不信。然而那孩子不论何时,都正儿八经坐在方教授身边,要么自己看书,要么睁大眼睛听课,一副当真听进去了的样子。赶上人不那么多的场合,方教授还会偶尔问他几个基础问题,居然答得一板一眼,由不得你不信。
玉门书院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州级重点。那些想考入京城的学生,挖空心思、削尖脑袋巴结方教授的,不在少数。本着曲线救国的原则,许多人变着法儿讨好杜宇翔。可惜这娃儿连自己爹妈娘舅都不怎么搭理,何况不认识的路人甲,任凭利诱逗哄,毫无反应。
有了杜宇翔这个挡箭牌,方思慎倒是方便许多。
“对不起,小宇饿了,他不吃外面的东西。”
“对不起,小宇累了,我先送他回去休息。”
没多久,众人又纷纷传说,肯定是儿子,不是儿子哪有这么照顾的。
直到某天,一个漂亮女生连追大半个校园,拦住方教授,磕磕绊绊告白,杜宇翔扯着方思慎衣袖道:“爸爸,我饿了。”从此方思慎再碰上有人问,尴尬一笑,不做解释,算是坐实了传言。
洪鑫垚不知从哪里听说此事,得意大笑,把外甥好一通夸赞。
三个星期后,郝奕才抽出时间,弄了辆越野车,拉着师弟和他的拖油瓶们,往玉门关遗址一游。毕竟方思慎虽然去过多次,另外三位客人可都是头一遭。
汽车先穿过一座仿古关楼,牌匾上书“玉门”两个大字。杜宇翔眼巴巴地回头张望,又转头望着方思慎,那意思是为什么不在这儿停留。几个大人都知道真正的遗址在一百公里外,方思慎微笑道:“你想知道,请郝老师给你讲一讲。”
见他转头去看郝奕,便点点头。郝奕得了暗示,慢慢开始讲解,小孩的注意力渐渐吸引过去。后排另外两个听众看得明白,方思慎这是尽一切可能让杜宇翔学习如何与其他人交流。梁若谷靠在椅背上,忿忿然:“金土,你丫就是他妈命好。”
洪鑫垚勾勾嘴角,不答话。
郝奕一肚子真材实料,又在玉门盘踞多年,各种史料典故,如数家珍。下车以后,杜宇翔和梁若谷都跟在他身边听故事,洪方二人在后头随便溜达。因为郝副校长的司机打过招呼,并没有工作人员上来拦住要门票。
天气很好,特意选了傍晚到达,远没有中午那么热。微风拂面,甚至可以称得上凉爽。一座千疮百孔的关隘遗址耸立在天地间,无限高远的蓝天与无边无际的黄沙构成了巨大的背景,衬得那城堡无比渺小孤独。
几个人静立许久,才开始走动参观。
方思慎望着梁若谷的背影,道:“他跑出来这么久,没关系吗?”
洪鑫垚不以为然:“有什么关系,他妈妈有孙子可带,天大的事也挺得过去。太子爷这回折腾狠了,这会儿大概正后悔呢,又拉不下脸来哄人,不随他在外边玩儿高兴了,还能怎么着?”
方思慎等闲不评论此二人关系,这时候忍不住开口:“汪浵自己结婚生子,却跑到梁妈妈那里去闹,太不厚道。”
洪鑫垚斟酌一下,才道:“梁子虽然被他搅得结不成婚,这些年可没少招惹,不然你以为他风流才子的名声从哪里来的?连私生子都搞出来了,结不结婚有什么差?”
汪浵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二十五岁一过,就由家里安排相亲结了婚。期间梁若谷交过几个女朋友,都被他暗地使绊子搅黄了。直到两年前,汪太子有事腾不出手,梁才子偷空出国交流,搭上个外国妞,不想珠胎暗结。女方原本自己带着孩子,最近打算嫁人,几番周折找到孩子他爹,把孩子送回夏国来了。
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婴儿,梁若谷当成责任收下,梁妈妈却是喜出望外,视若珍宝。汪太子得知此事,怒火中烧,跑到梁母那里放言威胁,他儿子再敢跟别人乱搞,就弄到监狱里去,下半辈子都别想出来。多亏老太太身体硬朗,没有气不得的毛病,否则只怕当场就呜呼了。
这些乱七八糟,方思慎陆陆续续听洪鑫垚叨咕得差不多。照他的想法,到这地步,不如散了,彼此安生。这时皱着眉不说话,一脸不敢苟同。
洪鑫垚瞅他一眼,继续道:“汪浵这几年都在外地,老婆孩子留在京里,实际上早就分居了,不过表面维持而已。”犹豫片刻,接着往下说,“他自己虽然不出面,其实一直在背后推动同性婚姻合法化。真心堂的公益基金,自从他提出来,每年有十分之一固定投在这上头。他的想法,我大概能猜出两分,可惜梁子并不知道……”
说到这,忽然一笑:“也没准知道,否则以他的脾气,哪里肯忍这么久。说是到凉州来散心,那什么西部基层调研,还不是为了某人明年可能到这边州府上任?”
两人随意逛着,走到了遗址隔离护栏前。这座孤伶伶的石头城堡,远看只觉渺小,近处抬头仰视,却叫人瞧出雄奇伟岸来。周遭一片荒凉贫瘠,越发显出这历经岁月沧桑的人造景观背后所蕴藏的决心和力量。
不远处,郝奕正在给杜宇翔和梁若谷讲述,当年那个叫做司代诺的西方人,如何在关城脚下挖出大量汉简,断定此处就是玉门关遗址,然后不打招呼把所有文物带回了自己国家。
洪鑫垚背起双手,望着戈壁堡垒上风化出的一道道沟壑。
“哥,你一直不肯跟我去花旗国登记,现在想想,确实也是这么回事。我堂堂大夏国人,干什么要去拿外国的证?以前做不到,现在做不到的事,未必将来也做不到。”
他想:就这样吧。你既不愿离开,我便陪你留下。竭尽所能,一点点让它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