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问斩日,已近初春。

天晴冷晴冷的,椒房殿的院子开满了鲜花,小鸟叫得叽叽喳喳的,玲珑一早就为我梳好了发髻。

我坐在窗前,又开始画画。

这几日,我画了许多,画了记忆中的家,画高大严肃的祖父,画日日礼佛的祖母,画英俊的爹爹,画妖娆的姨娘们,画弟弟妹妹们,还画了家中那颗已经长得枝繁叶茂的桂花树。

可除了家中的一草一木,水潭和院落,我笔下的人,还是画不好。

我看了看重新挂起来的嬷嬷画像,叹了口气。

好像我唯一能画好的人,只有嬷嬷了。

我画他们坐在院中聊天嬉笑,画府中春风拂过。

皇上仁慈,这段时日余党清了大半,可念外祖父救驾有功,又念我从未参预过谋反,未被株连,还允我安安稳稳地继续当皇后。

后宫除了章贵妃吊着脸色不服气,其他人都很欢喜。

沈家,虽未全部问斩,但因压制不住朝廷愤声和累累民怨,也只留下两个庶妹和三位姨娘。

也不知我那三个每日只事争宠的姨娘,在流放路上,能否照顾得好庶妹们。

我偷偷祈福了三日,只盼上天垂帘,幼童无辜,愿她们吃得苦中苦,懂得些道理,不要再像他们的爹娘般荒唐。

也祈祷上苍心慈,想着能不能再让我行个私权,救下才十岁的弟弟。

可谁知,晚娘在问斩前三日,就疯了,甚至疯到勒死了吓得哭闹不止的弟弟,对着没了气儿的弟弟喊狗犊子哭什么哭,都是你哭坏了老娘的运势。

还说长公主是许了她荣华富贵的,说她们胡家是要位列三公的,说这里没有人可以动得了她,又倏而揪扯着头发,指着苍天破口大骂。

唯有我爹爹,自被关押日起,便从始至终不发一言。

朝堂也零零落落、牵扯无数,长公主根基太深,拔起来时,一地的污秽。

江知栩恩威并施,操心操得诱发旧疾,连日轻咳。

清理完,大辽的元气也伤了大半。

这几日,端太妃有来看我,她没说什么话,只是抚着我手默默地陪我坐了一晌。

第二日,我又倏而想起了什么似的,带玲珑去永巷,将痴傻的前朝春贵妃接了出来。

她还是那样,眼神呆滞又猩红。

穿一件白色的长衫,疯疯傻傻地唱着“六龙**看黄哥……”,哼着”永儿啊,永儿啊……”

玲珑从先前的害怕,转而变为感伤。

我便与她讲了一些真实的前朝故事,也没讲多少,她就忍不住眼角噙了泪。

她身旁的常嬷嬷,头发也发白近半,腰佝偻着,除了不胖,竟有几分神似我故去的嬷嬷。

我看她亲切,她跪在那儿也看我熟悉,只是跪着张了张嘴,没敢问。

我笑着扶她起身,说:“嬷嬷不必迟疑,我就是几年前误闯永巷的小女孩,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常嬷嬷这才哽咽,说老奴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那时候的小姑娘竟然是当朝皇后娘娘。

我们哄着春贵妃说去找“永儿”,她才渐渐不疯了,欢喜地跟着我走,开心的样子,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从前都传她是受不了被先皇厌弃才疯的,可如今看来,她只是放心不下她的“永儿”。

只是四皇子已殇,只剩“母苦儿未见”,却再不能“儿劳母不安”。

我倏而想起我的娘亲,想着或许她那么早去了天上,也不是什么伤心事,至少,她不必……挂念我。

我命人将前朝春贵妃安在端太妃处,她俩早年相识相依,中间又蹉跎这么久,还好依旧能余生相伴。

只是端太妃抱着她哭得断肠,可她已然不记得她了。

她似乎谁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的“永儿”……

安顿好这一切时,我才择了时机向江知栩娓娓道来那段故事,告诉他四皇子的母妃并未故去。

那日我俩难得可以来未央庭看看“如初”它们,绒绒、贝贝都生了小崽儿做了妈妈,我就命人做了许多温暖的窝棚。

江知栩也来看,说希望这些猫儿狗儿再不会流浪,受“如初”小时候的那般苦。

我看着他柔柔暖意的眼睛,才小声地讲了端太妃给我讲的故事,以及“永儿”就是四皇子“吉永”的事儿。

他听了后,蹲坐在未央庭的石阶上,像个小孩子般,又哭又笑着沉默了许久许久,我也蹲坐在旁,静静地陪着他,看着远处“如初”它们无忧无虑着玩闹,看着初生的小猫崽儿安稳地躲在娘亲怀抱,忧伤了许久。

十年时光,弹指一挥间,却像历了千帆。

如今,我过了及笄,江知栩也早在两年前行了加元礼,我们,却还是容易因往事动容。

也自那时起,前朝春贵妃变成了春太妃,可她仍然痴傻,毕竟韶华已逝,过去的再怎么找补,终归都无法复原了。

想到这时,我手下的画也终于勉勉强强完成,除了记忆中的桂花树,许多地方都不太像。

玲珑端来了香甜的金玉羹,眉头紧蹙着说都乐侯下午就要被问斩了,娘娘还是不去看看他,说上几句话么?

我拿笔的手一怔,摇了摇头。

自爹爹被关押时起,江知栩就时常问我要不要去看看他,可我都回绝了。

也倒不是为将大义灭亲的举动贯彻到底,是因心中别扭,是因直到今日,我都不知道该如何与他讲话。

我们的父女情,好像早就陌生如斯,我怕我去看他,只会给他添堵,也怕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心防,承受不住。

常人都说相见不如怀念,大概就是此意吧。

我就这样将自己关在椒房殿中,直到午时、未时、申时、酉时……直到世间再无沈左将军、再无都乐侯,再无昔日位高权重、如日中天的沈家。

戌时,有女官拜见,带来一个嵌着珍珠绿松石的精致妆奁,那妆奁圆敦敦的,上面的珐琅彩有些旧,但依然好看。

她说,这是一直未开口的都乐侯,在即将被押赴刑场前,哭跪着求侍卫转交皇后娘娘的。

我颤抖着接过来,那妆奁依然是小时候的模样,打开来,里面有我幼时攒下的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不多,却满满当当的。

一角,还藏着一幅小小的画像。

我抖着手打开,那画像中,是幼时的我,扎着两个小羊角,正咧着嘴笑。

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精心伪装好的狠心与防线,眼泪又决了堤……

哎,我可真是……没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