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我曾听家中婢女闲聊打趣时讲起皇宫的故事。

她们说先帝早崩,7岁的儿子栩帝继承皇位,但栩帝仅上位一年,太后便也因思念先帝过度随之而去,栩帝一下子落入年幼无母的境地。

婢女们讲宫中虽锦衣玉食,却也步步维艰,太贵妃看栩帝尚小,曾有意迁宫效仿太后垂政、照顾幼帝,却被栩帝长姊拼命拦了下来,长公主也因此立了誓,为照顾年幼的栩帝终身不联姻不招驸,太贵妃欣慰垂泪之后,便抛却杂念为日思夜想的先皇守灵去了。

婢女们讲长公主果断坚韧、为了幼弟的江山稳固,居然放弃一生美满,真是长姊如母,有情有义的好公主。

“长公主那样好?”那年我年仅四岁,在婢女旁边和土玩时,被这有趣的话题吸引,插嘴道。

“对啊,听说长公主可漂亮呢,先帝也很疼她,曾允她未来可自选驸马。”婢女小桃撇着嘴应声道。

她正陪我一道玩泥巴,搓着满手脏兮兮的泥土,稚气地感叹:“可她却为了照顾幼帝放弃了。”

“那又如何,长公主可是生在皇宫呢,”

婢女茚耳一脸神往:“那可是个什么都有的地方,像个仙宫一样,住在那样的地方,一辈子不嫁人都行。”

“是天上那样的仙宫么?”我又问。

“大约是吧,小早儿也想去仙宫?”

她们其实并不比我大多少,小桃仅八九岁,茚耳十岁,幼年时就被卖入我家中做婢,祖父看他们年幼,就命人放去我这里做事。

嬷嬷需忙繁杂事务时,她们就常常得令照顾我,但因年少贪玩,总拗不过我,瞒着嬷嬷陪我去后院的桂花树下一同释放孩童天性。

那颗桂花树长得很大了,每到桂花盛放的时节,花香便扑鼻而来。嬷嬷会采了新鲜的桂花做糕点给我吃。也因此,我很贪恋这桂花的味道,时常跑去树下玩耍。

好在我那晚娘对花粉过敏,几乎不踏入后院,而爹爹和祖父事务、军务都很忙,鲜少过来。

这里便成了我和小桃、茚耳的秘密基地,即便玩得脏兮兮也不必担心被苛责。

“你们两个坏丫头,又同她讲这些作甚!”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我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嬷嬷又唠唠叨叨地踱了过来。

她将我从泥土中一把拉起,宠溺地拍掉我身上的泥巴,嘴巴依旧叨个不停。

“真是三个淘气包,命你们好生服侍女公子,竟又带她和泥巴玩,啊?”

“是想被主子打板子了是不是?”

“还有,小小年纪就敢议论皇宫里的事儿?”

“你们知不知道天下不太平,脑袋想搬家不成?”

“你们,你们啊”

“……”

“好嬷嬷别再骂了,是我自己要来的。”

嬷嬷什么都好,就是太叨叨。我忍不住捂住耳朵。

忽又想到什么,冲到小桃和茚耳身侧。

四岁的我挺直了腰杆,像个小鹌鹑似的仰头站立,将他们护在身后。

小桃和茚耳面面相觑,垂着脑袋缩在我身后,连连愧疚道:“嬷嬷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其实,这种场景经常上演,但嬷嬷也只是佯装生气地唬几句罢了。她从不曾告诉爹爹,也从不曾真的苛责过她们。

现在细细想来,都忍不住觉得温馨又好笑。

可如今我就要进宫了,那样的场景怕是再也遇不到了。

我忍不住抬头问嬷嬷:“我们入了宫,小桃和茚耳怎么办?”

嬷嬷答她们有更好的去处。

“我们为什么不能带她们一起入宫?”

“那皇宫可是人人可去的,即便是老奴,也是长公主仁慈,皇上开恩。”

嬷嬷抚着我头叹气。

“可我的桂花树怎么办?”

“它会再长大,再开花的。”

“我是不是再不能去树下玩耍了?”

“宫中也会有桂花树。”

“可宫中的桂花糕一样好吃么?”

“宫里的桂花糕可比王府的好吃多了。”

“那嬷嬷还要年年做给我吃!”

“好,年年做。”

事到如今,嬷嬷已经不再眼角噙泪,也不再苦着一张脸了。自上轿时,她就恢复了往日的温柔。

但其实我知道嬷嬷骗了我,在离家前日,我到处寻不到小桃和茚耳时,就已经偷偷和爹爹身边的小厮哥哥打听过了。

那小厮哥哥难过地说夫人觉得小桃和茚耳没什么用了,连夜就发给了人牙子。

他还忧愁地说他好喜欢茚耳,还曾幻想着有一天老爷可以允他们配婚呢。

我又问他桂花树呢?

他说听老爷讲那棵桂花树香味太大,夫人二胎又害得厉害,定要移去他处。

可树挪死人挪活啊!

不知道我一个五岁孩童就懂的道理,爹爹他们懂不懂。

而我那可怜的嬷嬷,也最终没能陪我多久。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情了。

于是,知元三年,我就这样茫茫然地入了宫。

皇宫真的很大,亭台楼阁,宏伟壮丽,像极了画本里的仙宫,却也和仙宫不一样。

这里没有成群结队、嬉笑打闹的仙子们,没有缥缈的烟尘和悦耳的梵音,更没有缀着无数宝石的仙裙。我一时有些失落。

这里太庄严、太肃静了。

连宫人走路都静悄悄的。

我问嬷嬷这个仙宫太冷,早儿可以回家么?

嬷嬷摸摸我的头,蹲下身帮我披了件粉色狐裘,于我耳边轻声道:“圣旨已下,以后这里便是早儿的家,嬷嬷会陪你,莫要再想沈府了。”

当日,我便领旨入住长信宫,长公主念我尚小,幼帝也远未到束发之年,便遣人将我好生童养于宫中,教授六艺八礼、学习为妇之道。暂封-荣华。

宫中岁月悠长,好在依旧锦衣玉食、嬷嬷在旁,我没有多久便也熟悉了。

只是这里规矩很多,我常常睡不醒就要起床,有时候还要去给两个门庭冷落的可怜太妃请安。她们虽贵为太妃,但生活得不如长公主华贵,连仆人都少得可怜,有个叫端太妃的,甚至只有一个老嬷嬷。

除此之外,我还要一大早就学习各种多如牛毛的书简。

在六宫尚仪处学规矩、礼仪。

长公主同样给安排了两个贴身婢女,我一时恍惚唤她们小桃和茚耳,她们竟诚惶诚恐的跪下,战战兢兢的喊着:谢娘娘赐名。

只是她们太闷了,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

无论我怎么央求,也不敢忤逆嬷嬷,带我去寻桂花树,更别提陪我去后园找泥坑和水洼玩了。

渐渐地,我性子也越发安静起来。

只觉得长信宫虽然人来人往,却都像不曾活着似的,他们不关心花开花落、不关心关河萧索,只埋头做事,没有一点生趣。

甚至,就连嬷嬷也几乎都变成了这样。

我偶然会得见长公主,也唯有她锦衣华服、端庄秀丽的仙人模样,让人觉得一丝亲切。

而她待我竟也和善可亲,会命人为我煮香甜的酥酪、送我好看的衣裳。

偶尔还会拉着我嘘寒问暖,问我住得可否习惯呀?规矩学得如何了?有什么想要的封赏呀?

我时常痴痴地看着“仙子”笑,觉得她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