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婕妤昨夜是又只顾着画画没有就寝么?”

我正坐在妆台前昏昏欲睡,一个熟悉又清冷的声音不紧不慢从身后响起,身旁正为我梳妆的茚耳、玲珑惶惶的低头下跪,我才拾起惺忪的眼眸懒懒的望向身后。

却无意间撞上江之栩那如寒星般的眼睛,他正专注的看着我,似有意无意地笑着,一贯冰冷淡漠的眼底正染着一丝温柔。

许是看到我的眼神对视过来,他又郑重其事地收起笑意,变回一脸严肃的模样,但声音却仿若带了一丝温润,又问我道:“是昨夜没睡好?我看你在打瞌睡。”

我痴痴地看着他,还未从困意中抽出该有清醒来,又见窗外阳光照进丝丝轻巧和煦的色彩,还以为自己在梦中。

好在玲珑及时地拽了我的衣角,我才如梦初醒般将膝盖从从妆椅上滑落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慌慌张张道:“臣妾给皇上请安,臣妾刚……刚……是不小心睡着了。”

我分明听见一声掩饰不住的“噗嗤”,但待抬起头时,年轻的龙颜却毫无波澜,还是那副老成凝重的模样。

我从未想到江之栩会来接我。

从前那三年,都是我早早地被叫醒,迎着淅淅沥沥的小雪,去未央宫门外乖乖等着他。

第一年他挺慢的,害我披着狐裘在宫外等了许久,冻得哆哆嗦嗦的,我就偷偷将脚下莹白的雪踩来踩去,听着“咯吱咯吱”的声音打发无聊与寒冷。

第二年他没让我等,很快就出来了,却像个冷面人一样一路一言不发,并不睬我。

去年我们关系融洽了一些,他遥遥看到宫门外等候的我时,会带一点隐隐约约的淡然微笑,然后命月昌把一个刻着龙凤纹的暖手炉递予我手中,但依旧不大同我说什么,于是在路上我忍不住叽叽喳喳地给他讲故事,想着逗他再笑一笑,可他这少年,半点童真都没有,就只顾闭目养神,不过,倒也不曾打断我。

没想到今年,他竟然提前来了长信宫,且脚步这样轻,还不让人通报,倒把我吓了一跳。

我那可怜的困意一下子就止住了,他却平静地走近来,将我扶起,淡淡地说:“沈婕妤醒了么,现在可以随朕走了么?”

我收起莽撞,故作柔顺地点头,边起身边仰着脑袋看向他,十三岁的江之栩个子更高了,眉宇间添了些坚韧的英气,沉稳更多,那冷冷的眸子也不再尽是阴郁的色彩,有了些璀璨的光芒,他身披绘有巨龙的厚实黄袍,一言一行都显得克制。

他自上次为吉宁的事情生了场大气后,整个人性情都变了。

不再动不动去和长公主吵架,对于辅政之臣的指手画脚,也不再暴躁,而对于我祖父的专恣自肆的言论与行为,也只是淡淡看着。

他有时候甚至不爱上朝,只在未央宫里看看书简,读读《群策论》,或者私下里见见那些初出茅庐,正一腔热血求见皇上的年轻朝臣。

长公主看他如此,倒是欢喜了,说皇上终究是长大了,懂得些事,还说他不上朝便不上朝吧,到底年轻些,不想和年长的朝臣呆着也可以理解的。

不过幸好上朝之事长公主极爱代劳,群臣倒也没什么多余的意见了。

宫中余下的太妃本就不多,加上长公主,我们很快便请完了安,待于寺庙祈完福,才刚过巳时,未到午膳时间,肚子又填满了元宵,并不觉得饿。

本想着趁这多出来的时间,去找吉宁玩耍,可身边的江知栩却忽然开口对我道:“沈婕妤可愿陪朕去未央庭走走?“

“啊?“他说得很平静,我却有点受宠若惊。

“朕想同你聊聊天。”他又坚定地补上一句,然后挥手退下我身边的茚耳和随行女婢,只留月昌一个人陪着,拉我去了未央庭。

未央庭不大,但因紧挨着未央宫,听说平时除了想蒙圣宠的后宫嫔妃,基本少有人来,而江知栩的后宫又只有我一个人,就更清净了。

我俩几乎肩并肩地踱步在园中,看着地上初雪将融,气氛有些许说不清的微妙。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暖上一些,未到十五就有了一丝薄薄的春意,树梢上的积雪欲化未化,冻成透明的冰晶在日光下闪烁着调皮的光芒,清凉而羞涩。

“皇上是要听臣妾讲笑话?还是要听臣妾讲故事?或者……臣妾讲讲皇上送我的那只小猫每日都干些什么可好?嗯……它可好笑的,现在都十来斤了……”我有些受不了这莫名的氛围,提前打破了寂静。

“沈婕妤还是与朕聊些家中之事吧。”他未等我喋喋不休地说完,低头沉思了一会,打断我对“小栩栩“的描述。

“嗯……是哪方面的家事?“我有点沮丧,不知他为何总执着于听我家中的事儿,那寡淡的儿时生活我都讲乏了,且第一次讲时他昏倒的经历依旧历历在目。

他看着我沮丧的表情,却不知为何微微地叹了口气。

“臣妾没有不想讲的意思,可不知道皇上希望臣妾从哪讲起呢?还是从进门的门槛开始讲么?嗯……那大门……“我有点慌,好怕他生气,他吼人的时候还是怪可怕的。

“说说你同卫将军,还有你爹爹的关系吧,你小时候他们待你亲厚么?”他一点都没有生气,反而生出了一丝怜悯似的,定定地看着我。

“祖父比较严,总对我板着脸,但有时候他吃醉了酒就会很亲,会抱我会对我笑,会买糖人给我吃,爹爹不大管我,我晚娘管他管得甚严,他对弟弟和庶出的两个妹妹关心会更多一些,毕竟……我是长姊嘛,不过我进宫前那段时间,爹爹是对我极好了,祖父也是……”

我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起来,他听得很认真,有时候眸中还会闪着隐隐担忧。我一讲故事就停不下来,甚至讲了祖父教我的《女论语》,以及爹爹送我妆奁的故事,讲到我满脸疹子哭了好几天时还觉得好笑,“咯咯咯”地忍不住笑起来。

可我还未讲完呢,他却又开口打断了我。

他不知为何,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表情,低声问说:“如果此生再见不到他们,沈婕妤会难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