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宴中, 皇帝举着酒杯问季青珣:“状元郎如此英才,可曾婚配?”
前世的皇帝可没有这样问他。
紫薇殿上他求了赐婚,为了不让皇帝立刻否了, 季青珣还说了自己是公主府出身。
那时皇帝看他凶神恶煞的,没有立时答应, 晚上的琼林宴上,公主在隔湖的纱屏之后, 和皇帝放话非他不嫁。
皇帝气得甩袖走了, 她擦掉眼泪走出纱屏,隔水望他,示意他不必过来。
她闹了半个月后,皇帝才不大高兴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如今季青珣未请赐婚,公主也不在明都, 一切从未发生过, 皇帝才有兴致问起他的婚配。
季青珣垂下眼帘,并未隐瞒:“小民尚未婚配。”
没有过吏部试授官, 他还是白身,在皇帝面前便自称为民。
皇帝一听他没有婚配, 兴致就来了, 端着酒杯换了个姿势坐着,他觉得顺手给状元郎赐一桩好亲事, 跟妹妹要下嫁河内节度使的事一道宣布,多沾沾喜气也不错。
殿中监适时上前,低声和皇帝说道:“陛下,整个京城都有传闻, 说这状元郎是公主的入幕之宾。”
竟然是三娘的人?
皇帝又打量去那状元郎来,怪道三娘能看得上, 生得这好模样,又有如此文采,她是知道自己要嫁到河内道去了,带不上这面首,才让他出仕的吗?
季青珣虽不知殿中监说了什么,让他这样被皇帝打量,但始终面不改色。
“你从前曾在公主府?”
季青珣亦不卑不亢:“是,小人得公主收留,才能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心中感怀万分。”
那只能罢了,将三娘的面首赐婚的事和她的亲事一道宣布,只怕她要不高兴,皇帝歇了心思。
难得这么多青年才俊聚在宴上,京中官员也大多汇聚,虽没有世家贵女露面,但也有官员有心给自家女儿相看。
还有些官员和在场进士是亲戚,更有拉拢苗子的,是以进士们见过一轮皇帝后,人人带着目的,就这么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饮酒闲谈,不见冷场。
名门出身的自然习以为常,可有些进士们只知道寒窗苦读,在官员面前就免不了拘谨了。
季青珣身为状元郎,又是出自公主府,甚至朝中早有官员与他暗中结交,当仁不让受人瞩目,他面前从不会冷清。
但此人前世连皇帝都当腻了,自然不会为什么状元之誉激动。
他举着酒盏从容不迫地,又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与人交谈,言谈之中春风拂面,人人都道这状元郎好性子。
远在席末的陈汲有些百无聊赖。
他过了会试已是尽力,殿试名次不佳,不过高低也能有官做,算是对公主有个交代了。
相比其他想要去和官员交谈又游移不定的进士们,他就放松许多,等公主有空安排就是,出家未果之后,陈汲就养成了万事不急的性子。
此时,他看着不远处的季青珣,在一干权臣贵胄之中游刃有余,不见卑微之色,不禁升起些欣赏之意。
二人并不熟识,但他知道,那是公主的情人,虽然去明润楼饮酒之时二人曾闹掰了,但公主去往洛都的时候,还是和这人还分外亲近,是季青珣亲自相送的。
陈汲想知道点公主的消息,等季青珣身边稍空了,才走过去低声问道:“季郎君,冒昧请问,近来可有公主的消息?”
季青珣眼底始终带着清浅的笑意,闻言也只是摇头,“此事季某还真不知道。”
陈汲有些意外:“您是公主的人,竟一点消息也没有?在下只是想知道,她平安到了洛都不曾。”
季青珣还是那句话:“季某当真不知。”
说完就离开了,陈汲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狐疑,莫非这二人又闹别扭了?
皇帝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起身举着酒盏,先是说了些感谢上苍赐得英才,天佑大靖之类的场面话勉励百官和进士,
接着宣布了一桩喜事:“今日群臣咸聚于此,虽然持月公主如今不在明都,但朕想借今日喜事,朕欲将皇妹下嫁于河内节度使罗时伝,成佳人之美。”
群臣听了,有人开心有人愁。
公主掌握着几乎半数朝官,去了洛都尚可说是和太子一样是暂离,若是外嫁了,可就难再回到明都,难道说新婚夫妻还能分居两地不成?
他们不明白公主为何愿意外嫁,这实在不合常理,还是说圣人没有问过公主意思,要借此打压公主?
不过人心虽在浮动,但个个都知道场面上不能出错,被赐婚的两人都不在明都,群臣也只能对圣人道一句“恭喜”。
陈汲跟着贺完,有些恍然大悟,莫非公主与状元郎因为这事闹掰了?
不过他是不信公主愿意外嫁的,离成亲少说还有一年,公主定然已经谋划好了,他就照着公主当初说的去做就好。
季青珣听着圣谕,在一片道贺声中,慢悠悠将杯中残酒喝了。
月上中天,琼林宴散,各自归家。
带着淡淡的酒气回到住所,许怀言和尹成已经在等着了。
皇帝赐婚的消息,许怀言和尹成已经听说了,见主子仍旧淡然。
这段时日主子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丝毫不将洛都那边的事放在心上。
甚至桌上还换了檀香,许怀言承认自己有赌的成分,但见主子没什么反应,两个手下愈发安心,他们英明神武的主子终于回来了。
二人今日候在这儿,是为了一件大事。
季青珣一点也不惊讶他们一齐出现在此,他仰坐在禅椅上,舒展开四肢,任檀香萦绕鼻尖。
“说吧。”
许怀言也知道了东边的消息,他比卷入其中的李持月更看得清,“主子,如今东边一片乱象,咱们的军队未尝不能逐鹿其中,裂了大靖国土。”
尹成也是这个意思,诏书已毁,主子凭一个宇文家后人的身份在明都已没有用处,不如马上抢天下。
季青珣道:“想做黄雀?”
“有何不可?”
“当然可以,只是如今想裂土分疆,宇文家的人太少,还做不到,但可以借此机会编入大靖军队,慢慢登高蚕食。”
他手里有最好的兵,再在朝中慢慢经营,如今太子公主皆不在明都,正是他的机会,有了权势,再扶持军中的自己人,如此才算稳当。
许怀言一听,此计费时虽多,但更加稳当,“如今只等朝廷知道此事后派兵镇压,咱们的人就扮成当地武馆镖局组织出的义军,趁势立功,到时叛军收编,也能借机进去当个小头领。”
如此还省了养兵的银子呢。
“不错。”季青珣阖上了眼,多的已不必他再多说。
许怀言有些犹豫:“如今殿试已结束,主子可要去东畿道指挥?”
先前季青珣确实有意殿试之后,将吏部试放一放,前往洛都陪伴李持月,如今已无必要,但在东畿道的宇文家军就近指挥才不耽搁了时辰。
“那就去看看吧。”季青珣仍未睁眼。
—
东畿道是一下子乱起来的。
商贾太过显眼,李持月一行只能换成平民的装束。
上官峤见公主的肤色太过白皙,有些不大满意,用草汁调了赭黄的汁水涂在她脸上,又将眉毛画粗,乌黑的头发都包了起来,这才不算太显眼。
李持月照了照镜子,被自己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被上官峤牵出了门。
即使李持月和上官峤有了准备,却没想到叛军竟已敢在官道上设卡。
“前面设了卡,不知在查什么。”上官峤拉紧了她的手。
李持月没听见,她这辈子还没有挤在这么多人之中过,入目是一张张皱巴黑黄的脸,破衣烂衫勉强蔽体。
她不明白,怎么有这么多人连衣服都穿不上。
虽然尚是初春,但人群里的气味实在不好闻,李持月低头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又不得不吸气,更加难受。
秋祝将一块熏香的帕子悄悄递给了她,李持月才好受许多。
察觉到一道视线,她看了回去,是一个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奶娃娃,正歪着头看她。
那娃娃身子瘦得出奇,细细的脖子顶着一个过分笨重的头,搁在妇人的肩膀上,没有正常娃娃水嫩柔软的肌肤,手也皱巴巴的。
这么小的娃娃怎么养成这样的呢?李持月也是差点当娘的人,看着就不忍心。
“你是哪来的,要往哪儿去?”她突然问起抱孩子的妇人。
上官峤听见她说话,转头见只是在和一个抱孩子的妇人,又回头继续盯着关卡的位置。
那妇人被李持月这样一问,眼泪就止不住,“还不是……”她看看前边,压低了声音,“那些人,把我男人带走了,家里都搜刮了干净,我才带着娃娃出来,想要回娘家去。”
“孩子是没有吃的吗?”
“我自己都吃不上饭,没有奶水了,他……”妇人低声啜泣,“讨来的一点碎米都冲成米浆给他喝了,再多也没有了。”
现在还不知道娘家那边是什么情况,能不能活着走到也是未知数,妇人越想越悲哀,抱着孩子呜呜哭了起来。
才几个月的娃娃,还不知道人间疾苦,听见有人哭,自己也跟着哇哇地哭。
李持月实在不忍见此,她摸了摸身上,悄悄将一块银子放进了孩子的襁褓里。
那些不好的气味,嗅多了也就习惯了,李持月将帕子藏了起来。
察觉到身边的人将脑袋靠在了他的手臂上,上官峤低头安慰她:“不用担心,待会正常走过去就好了。”
“嗯,我没有担心。”
李持月只是忧虑,光是眼前的妇人就如此可怜,她不敢再去细想其余的人又有怎样的悲惨遭遇,还有整个东畿道,这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
这时忽听得背后有震天的马蹄声,伴着烟尘滚滚,惹得所有人都往后看。
远远就看见一群人在前面没命地跑,后面是一个马队骑着快马,甩着鞭子在追。
原本有序过卡的人见人往这边跑,没有停下的意思,害怕地一个劲儿地往前挤,人群躁动起来,后面的人推前面的人,直接把关卡冲破了,无论叛军怎么挥刀都没用。
这一下如同洪水泄堤,后面被追的人更想冲过去,不顾一切地撞了过来。
场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抱孩子的妇人被撞了一个踉跄,幸而被上官峤扶住了手臂,才没有摔倒被踩踏到,有些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还是有人被推倒了
李持月听着那些惨叫声,还有骨头碎裂的响声,面色苍白。
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保全自身,她死死牵住上官峤的手,拉紧了秋祝让她千万不要松手,秋祝则拉紧了解意。
四个人牵着手,尽力稳住身形,顺着人潮要出城去。
设卡的头领一脸的大胡子,从城门上走了下来,斥问后头骑马的人:“你她娘的发什么疯?老子正在找人呢!”
朱昌那小子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还带走了他的兵,大胡子设卡就是为了把人找出来。
骑马领头的那个嚣张得很:“那是你的人,老子怎么知道,别在这儿妨碍老子抓壮丁。”
这吴王手下鱼龙混杂,斗得也厉害,前面加入的排斥后来的,后来的人想让手下能使唤的兵更多,两边就暗地里比着赛抢人。
谁也不肯让步,大胡子举起手:“再有敢出去的,立刻砍死!”
手下听到,将被冲开的拒马又抬回去,要再把人拦起来。
这时四人也已经到了城门口,正好就是要被挡住的那一批,上官峤抬腿踹开拒马,拉着李持月一步不停地冲出去。
提刀的见状就要劈下来,眼看要劈到李持月头顶,暗卫再不能隐藏,提剑拒挡。
骑在马上的人眼尖,指着说道:“那几个不像是百姓!”
大胡子听见了,立刻喊道:“抓住他们!”
然而人已经冲出去了,暗卫也在此时全部现身,将追来的人都杀了,往山林中掠去。
大胡子见人跑了,这哨卡也不管了,扯过一边的马匹,“你去追人,我赶紧把事情告诉吴王去。”
骑马的人看着大胡子的马屁股,嗤笑了一声,还什么都没查清楚呢,就跑到吴王面前献媚,蠢货一个。
李持月一边跑一边吩咐,“乙枢,派一个人回去悄悄盯着,看看有没有人去报信,跟着找到吴王的行踪。”
乙枢说道:“是!”
—
洛都衙门里,府尹耐心等着眼前小山一样的人吃东西。
吴树撕着一个炖得软烂的猪肘子,吃得满嘴流油。庄户人没这么多讲究,就是发达了,首先要满足的也是口腹之欲。
府尹捋着胡子,一副有商有量的样子:“芮城那边还没有消息,公主要是没能抓在手里,就要你多担待着点了。”
吴树只顾着吃,不说话。
李持月以为他和府尹有仇,其实不然,他的老娘确实死在了雪灾里,不准他们出去求援的是县长,吴树气愤,就带着村子里的人反了,村里一开始跟着他的人也成了头领。
府尹听从了节度使的命令,为表拉拢吴树的诚意,还直接对县长用了私刑,让吴树将县长直接杀了,二人就这么搅和到了一起。
吴树负责烧杀抢掠,壮大队伍,府尹则尽力瞒住外头,等一个时机成熟,
这是外头有人通传,是吴旦求见。
吴旦正是设卡找朱昌的大胡子,他大步走上前来,说道:“老大,我发现了细作,就混在,往”
府尹问:“什么样的细作,怎么发现的?”
“这……我不知道。”吴旦是个憨货,
吴树拿袖子擦嘴,骂了一句:“蠢货!”
“不过算算时间,朝廷也该知道了。”府尹知道事情已经要瞒不住了,他也害怕,但终究无路可走。
“那节度使到底下定决心没有?”吴树很不耐烦了。
府尹说道:“他能暗中派人来支援我们,当然事,不过到底还是食君之禄的节度使,明面上只能先装聋作哑,等打了起来,只要跟朝廷的军队没有差得太远,有得打,他当然会派兵出手。”
“那就是想知道我有没有本事呗。”
府尹道:“眼下正有一事要你去办。”
“说。”
“东畿道并非人人归服,如今有一座城久攻不下,还想方设法地要递消息出去。”
吴树知道是哪一座城,没说什么,吃完了猪肘子就点兵去了。
—
李持月等人在路上走了半日,天就暗了下来。
他们跟流民一起走,也一起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群人就在空地上生起了几个火堆,等过了夜继续行路。
秋祝和解意已经累得睡了过去,上官峤将捡来的柴拢在一起。
李持月就靠在上官峤背上,看夜风把火堆吹得乱舞。
这火堆坐着的不止他们几人,一圈大概围了十几个人,对面看起来是一家三口。
火苗跳动,把对面的人脸晃得模糊,他们依偎着睡过去了,孩子小小的,被护了在中间。
李持月却睡不着,在空旷的地方睡觉一点都不舒服,她真想睡在有屋顶的地方呀,小一点破一点也没关系。
她走起了神,在想他们是哪儿的人,原来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
李持月走了这几日的路,看了那么多的破屋子,会不会有一间就是他们曾经的家呢?
上官峤转过身来,将她被风吹凉的身子抱进怀里。
夜风一刻不停,把他刚给公主捋好的头发又吹乱了。
他们这一路也算吃了不少的苦,可是公主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也从不掉队,更没有对吃食住处挑三拣四,要知道她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怎么能这么懂事呢,上官峤越想越觉得心疼。
察觉到脸上的一点湿迹,李持月抬眼,是上官峤亲了她一下。
李持月想和他说话,肚子先出了声:“咕咕——”
上官峤耳尖,问道:“饿了吗?”
他看了一圈,从怀里取出胡饼,这不能让别人看见,不然不得安宁。
没有水,李持月不想吃,将胡饼又推了回去。
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李持月摸了摸身上,她们倒是带了银子银票,但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是要省着点吃。
可摸到银子的同时,她还摸到了另一样东西。
是忘了还给季青珣的戒指。
李持月知道这戒指重要,一直带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