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了解我吗?”李持月看向季青珣。
他一寸寸摸着李持月的脊骨, “怎么会不了解,你有些多余的慈悲。”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季青珣的意思。
季青珣道:“你想等,等你阿兄年迈禅位, 那可是一个不可测的时间……我忘了,你知道。”
他蛇瞳一样的眼睛攫住了她, “你知道皇帝什么时候会殡天,我说得没错吧?”
李持月噎住, 下意识地避开看他。
季青珣却认真审视了她一会儿:“一点都不着急, 看来没几年了,阿萝,记得这么多事,还真是方便呢。”
方便吗?也方便了他吧?
季青珣就算不记得,也能像随时翻阅一本书一样, 将她的心思都套出来。
“你……”李持月不知道说些什么, 只是遍体生寒。
“呵——”季青珣喜欢她这个反应,
“阿萝还没有长大, 心思当然藏不住,当初何必去认那没用的上官峤当老师呢, 想学什么, 我都可以慢慢教你的,好不好?”
他亲昵地在她耳畔诱哄, “来,喊一声季老师听听。”
李持月才不屑,“学什么,学你首鼠两端, 阴阳两面?”
然而她无论说什么,季青珣就是不生气。
他天生就带着蛊惑人心的气息, “这才是你最该学的,哄骗我那阵子,你不也是这样的吗?
只是还太稚嫩了些,我好好教你一阵,你就可以骗我了,那些收拢到手里的人,你也可以轻易拿捏。”
话丝丝缕缕入耳,李持月只觉得自己落入了他黏人的蛛网之中,怎么也挣脱不得。
最后她只憋出两个字:“不学!”
见到阿萝这个反应,他知道再说下去又要挨打了,季青珣不想把人逼得太过分。
他重又打开油纸包,“有我在,你天真些也无妨。”
李持月暗暗翻白眼,问他:“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之前说自己手里有兵,那又是什么来路?
季青珣正自顾自地吃掉被她嫌弃的糕点,听她问,回过头来:“等你不再一心揭露我反贼身份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装模作样!
李持深吸一口气,翻过身去不再看他。
见她不说话,季青珣忽然说道:“我们去一趟红叶寺好不好?”
他想去红叶寺,是因为从崖上坠下的时候,短暂出现在眼前的那间佛殿。
季青珣回去之后想了很久,记起来了那尊佛像是三世佛之一的弥勒佛,形貌好似就是红叶寺中的那一尊。
或许去那里,他能想起更多的事情。
“红叶寺?”
李持月记得那里有一棵姻缘树,是他们当年一起挂红绳的地方。
岁月不堪数,故人不如初。
那时他们才十四五岁的年华,一道出门游玩,去的就是红叶寺。
季青珣说最近跟拳脚师傅举石碾,力气大得很,李持月就撒娇,连马车也不乘了,问他能不能背着自己上红叶寺去。
然后季青珣真就在她跟前半跪下来,“上来吧。”
少年见风就长,已经整整高出她一个头了,身形青竹一般挺拔,又不失骁健。
李持月小心地伏在他背上,季青珣轻松地就站了起来。
她枕着他的肩膀,被少年背上了山。
季青珣一步一步地踏上石阶,李持月眼前见到的山寺山林云雾一晃一晃的。
她没有把风景看进去,心里装的全是那个背着自己、一步步行得稳当的少年。
到了山上季青珣才把她放下来,他分明累得很,汗水将背都打湿了,但还是很高兴的样子,剔透的眸子亮晶晶的。
李持月头一次觉得自己有点任性了,找出帕子给他擦汗,心疼地问:“累不累?”
他任李持月给自己擦去脸上的汗,有些自傲地说道:“我都说了,我力气很大的。”
“是,十一郎好厉害呀。”她也觉得很厉害。
季青珣等她擦好了,才拉着李持月在寺里走,一边走一边说去红叶寺的典故。
听闻这是前朝公主国破家亡之时的出家之地,后来公主的爱人复国之时,她栽下的树一夜变作满树红叶,山寺下马蹄声声。
公主又还俗嫁给了皇帝,这座寺庙也就取了红叶寺的名字。
李持月津津有味地听着,只道那爱人还记得回来寻公主,当真情深义重,想来二人之后一定过得美满,“那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季青珣笑道:“本就是传说,并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后来又怎么样了。”
这样啊……李持月有些失望,又悄悄看向牵着她手的季青珣。
他的侧脸带着少年人的精致清冷,好看极了。
“听说,这里的姻缘树很灵验。”季青珣忽然说道。
“姻缘呀……”
李持月捏紧了给他擦汗的帕子,想到了什么,脸蛋突然红扑扑的。
两个人不经意对视了一眼,又齐齐扭开头。
季青珣泛起一丝红,抵唇轻咳了一声,“我只是听说了,才带你来看看。”
“那咱们就去看看吧。”
当李持月看着那棵参天的大树上满树都是红绳时,眼里都是惊奇,无数的红色丝绦垂下,将一棵梧桐生生装点成了红色柳树,树好像也有了神性。
所以这么多的人,真的都如愿相守了吗?李持月想着,就这么问出来了。
季青珣说道:“只是求一个愿景罢了,但是,他们至少知道自己心中有喜欢的人。”
“我也有!”她答得很快,随即赧然。
“是谁?”季青珣问得更快。
“我喜欢——”李持月看着他的脸,胸口涌起无限的冲动,可怎么也说不出“我喜欢你”四个字。
最后只能低头拿鞋尖写字,咕哝:“也没什么……”
她不时偷望他两眼,看得季青珣的心跳加快,他低声说道,“我也有。”
“是谁?”
“两个字的。”
李持月愣了一下,脸转瞬就苍白下来,甩开他的手扭头就要跑。
季青珣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连忙追上去,拉住她不让走。
“怎么了?”
“你走开!”她用力推他。
季青珣还是少年,头一次表明自己的心意却遭抗拒,难免茫然又伤心,也不想打那些哑谜,“阿萝!我喜欢你,让你很生气吗?”
推他的手一顿,李持月眼睫上还噙着泪珠,“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你为什么生气?”他的面色变得有些强硬,轮廓已经有了成人的影子。
“你说你喜欢的人两个字,可是我叫李牵萝啊!”
李持月又可怜,又生气,捏拳打他,“你吓死我了!”
季青珣也傻了,神情如冰山消融,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议的光华来。
心情是此生从未有过的跌宕起伏。
他不是自作多情,阿萝此刻的举动,也将心意昭然若揭。
欢喜像潺潺春泉一般涌了出来。
“但我只会叫你阿萝啊,或者,公主?”季青珣挨打了也开心,握着她的手问,“你也喜欢我的是不是?”
李持月在他紧盯下撇开视线,轻点了一下脑袋。
又担心他没看见,又点了一下。
季青珣那一刻的欢喜,多少言语都解释不清,他想背着阿萝再在这山上多走几个来回!
向来聪慧的他不知从何说起,结结巴巴起来:“我,我想喜欢……不是,也是!我想照顾阿萝,可以吗,一辈子!”
李持月擦了一下刚才还挂着的泪珠,又点了点头,“我也喜欢你的。”
后来,姻缘树上也挂上了他们的红线。
李持月牵着心上人的手仰头望着,默默盼着和他也像树上红绳的寓意一样,结成良缘。
结果那天说着力气很大的人,在回去的路上却累得睡着了。
天色昏暗,李持月就撑着脸看了季青珣一路。
她乌亮的眼珠转了一下,笑着用气音悄悄问了他一句,“十一郎……做我的驸马吗?”
明明在睡觉的人翘起唇角,拉上了她的手,“嗯”了一声。
他竟然没睡!
李持月脸有些烧,控诉他:“你没睡怎么不说话呀?”
怎么能偷听她说话呢?
“我只是累了,闭了一会儿眼睛。”季青珣晃了晃她的手,“阿萝原谅我好不好?”
他偶尔会撒娇,也很有用。
李持月咬着唇,“算了,不跟你计较。”
过一会儿,她又问:“那棵树真的灵验吗?”
“跟树无关,我们会一直在一起,这是我要做到的事,”季青珣起身从后面抱紧了她,向她许诺,“我和阿萝都不会再孤单了。”
李持月被季青珣抱着,一颗心**悠悠的,哪里会不信他。
而且她觉得两个人互相表明了心意之后,季青珣就喜欢上了同她这样,过度的亲近……
那时候,李持月真的觉得他们只有彼此了,而且一辈子都会是这样。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季青珣见她明显是沉浸在了回忆了,也跟着回想起那段过去,心尖柔软。
他从未在意那棵树传闻的真假,只是相信自己能护好两个人的感情。
现在看来,是他太自以为是了。
“阿萝,说好了是一辈子,我不会放开你的。”他握紧她的手。
李持月从回忆中惊醒,猛地抬起眼看他,泪意散去。
难道季青珣为何要去红叶寺,难道想跟她重温旧梦不成?
她一点也不想,抽手推脱道:“本宫还要养伤,难道要被抬着跟你上红叶寺去?”
“去嘛,”他殷勤撒娇,嗓音吃过糖糕之后,竟还有点甜滋味:“咱们可以如从前一般,我背你上去。”
怎奈郎心如铁,李持月身子一扭,留他一个后背:“大冷天的,何必登山挨冻,不去!”
季青珣的眸光黯淡了些许,但他也不着急:“那就等你好了,春和日暖的时候,咱们再上红叶寺看看?”
碧色的眼睛危险时有一种异常的绚丽,此刻眉毛下撇,又是十分的楚楚动人,那张脸一个劲儿往李持月眼前凑。
可她仍然不肯:“本宫去的是枫林行宫,离红叶寺很远,今年雪大,眼见是会封山,还是不去了。”
“你要去枫林行宫?”
可怜的神色一扫,他怎会猜不出阿萝突然去行宫的原因呢,“就这么想避开我吗?”
“怎么会,本宫等着你把地道再挖到本宫寝殿下呢。”
她咬牙切齿,掐着他的下巴晃了晃。
那张漂亮的脸在她手上笑得浓烈又清冷,“那我再猜猜,你是不是让上官峤提前走了?”
李持月的脸一沉,撒开的手被他抓住,季青珣就着指尖的皮肉轻轻嗫咬。
她敷衍道:“不是你想让本宫不见他的吗?”
“是啊,那他知道是这个缘故吗?”
“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我会让他知道的。”
季青珣亲完了手,和自己的手扣在一起,翻来覆去地欣赏。
李持月也觉得心累,分明恨之欲其死,可是怎么也甩不开这个人,又处处受他威胁。
不能宣泄自己的仇恨便罢了,还要被他动手动脚的,真是让人郁卒。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她索性装死,绝不能要再被他牵着鼻子走。
李持月“啪——”地又躺下了。
可季青珣要勾她说话,怎么可能让她安卧着:“太子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你真的要等皇帝自己出事吗?”
她果然抬头:“什么意思?”
季青珣趁机亲了她脸颊一口,果然又挨打。
他面色如常:“皇帝派人去搜查令狐楚府邸,是一定能搜出东西来的,刺杀之事,太子跑不了。”
“你做的?”
“上官峤能做的事,我能帮你更多。”季青珣跟她表忠心。
李持月怀疑这个人就是死了埋坟里边,嘴都还会动,而且喊出的一定是三个字:上官峤。
季青珣看她眼神有些奇怪,“怎么?”
“没事。”
不过太子又输一次,这一回她定是不会客气了。
李持月转头吩咐外边的解意:“一到枫林行宫就传医正来。”
季青珣知道她要做什么,笑里尽是宠溺,“还算机灵。”
可是帮忙归帮忙,李持月不可能因为一点事就对季青珣和颜悦色起来。
但是季青珣也不是随意就能被打发的,连哄骗带威逼地要李持月说出个能去找她,能得到答复的日子来。
李持月无法,坚持要一个月之后再答复他。
能看出来季青珣不大满意,搂着她忆了好久的当年,才肯在出了明都城门的时候下了舆车。
当晚,紫宸殿的皇帝就收到了枫林行宫那边的消息,公主的伤势加重,有恶化难医的风险。
—
杨融紧步走进了东宫书房,跪下请罪:“殿下,人正在烧东西,想将宅子弄成失火的样子,但圣人派去搜查的人很快就出现了,有些信件落到了搜查之人的手中。”
李牧澜面色沉得像化不开的墨,“那处隐秘,到底是怎么被人发现的?”
“这……”杨融低下头,“只怕是令狐楚生前就泄露了踪迹,让公主的人发现了。”
李牧澜闭了闭眼,虽然李持月说令狐楚常来东宫,实则次数并不多,而且每次来都是寻了由头的。
大多数时候,李牧澜有什么事吩咐,还是让人传信,不过这些信中内容不会引起什么大波澜,李牧澜也不会落下大名。
“罢了,那些信就算被拿去了,也看不出什么来。”
皇帝不会凭那信就认定自己是令狐楚的主子。
杨融却并未乐观,直言道:“殿下曾去信令狐楚去寻岭南一座红木雕,这木雕还在太子妃的寝宫之中。
要是有心人将此事点出,圣人看到了那封信件,就知道所有的信都来自东宫了……”
李牧澜这才记起这件小事,盖因令狐家有门路,他为着太子妃的寿辰礼才托了令狐楚办这一回,没想到有可能会让自己露了马脚。
他让心腹宫人去太子妃宫中说明,要把那红木雕劈碎了去,送膳房烧掉。
如此,当是安全无虞了吧。
杨融只能说些自己知道的,此刻各自回想,书房内一时沉寂下来。
早已在书房安坐的梁珩道说道:“让圣人知道此事与殿下有关,未必全是坏事。”
他是山南道魏行简举荐的谋士,抵达明都不过两日。
李牧澜一向视魏行简为心腹,对他举荐的谋士也并不怀疑,眼下这事真是要人出谋划策的时候,正可借此考验一二。
李牧澜朝他看去:“这如何说?”
“如今太子妃有孕之事,到底是要找个由头过去的,不如就让公主来触这个霉头。”梁珩道老神在在地说道。
“继续说。”
“到时殿下受圣人处罚,太子妃定是要去求公主宽宥,公主手脚总会有不干净的地方,那就是两方都有错,圣人必不能重罚您,
您再借机请禁闭或离京办差,那时公主再遭什么刺杀,就绝与您无干了。”
谁能想到太子胆大包天,能行刺持月公主两次呢。
梁珩道有此一言,盖因这次魏行简进献的除了这个谋士,还有几个高手,都是在山崖绝壁处训练出来的杀手,猿猴一般灵敏擅攀,肌肉钢韧不同常人。
自从山南道时东宫杀手在季青珣身上折戟后,李牧澜就派人着意搜寻更强的杀手,如今,终于是千挑万选,寻到了这些本该一辈子活在悬崖之上的异类。
李牧澜亲眼看过这群人的本事,能攀挂在所有的地方,刀或咬或握,来去迅疾得像刮过的罡风,很快丢下去的罪囚就被剔得只剩骨架,场面骇人。
李牧澜总算是满意了。
若当夜派去杀了李持月的是这几个人,她根本就不会命大地活下来。
而那季青珣又凭什么能挡住呢?
杨融却担心太多冒险,“殿下,还请三思。”圣人发怒不好收拾,到时撤了他的储君之位也是有可能的。
梁珩道说:“若是圣人查不出来,大家便相安无事,此计不过留作后手罢了。既然要吃这个亏,殿下当然就不能浪费了机会。”
“这回人是从山南道来的,这一回谁也查不到殿下身上。”
李牧澜沉吟半晌,还是说道:“杨融说得不错,圣心难测,还是无波无澜过了此劫更好。”
但很快,紫宸殿就派人来东宫传李牧澜了。
几人交换了眼神。
李牧澜道:“只怕是没法无波无澜地过去了。”
梁珩道握着羽扇作揖:“若真走漏了,殿下或可将计就计。”
李牧澜按在膝盖上的手默默收紧,刺杀了一次后果难料,之后可就简单多了。
倒是李持月再遇刺杀,为何他不能也出事?端看到时父皇还能偏向谁。
他在心里暗暗敲定了主意。
李牧澜走入紫宸殿,才发觉殿中侍从皆撤了出去,显然是“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
还未给皇帝请安,就被一个大瓷瓶兜头砸了过来,李牧澜登时鲜血淋漓。
“意图弑杀你姑姑,还敢毁灭罪证,李牧澜,朕不如扒了你的太子之位!”
—
李持月远在枫林行宫,听到皇宫里的消息已经是第二日的事情了。
太子在紫宸殿中冲撞圣人,被裁撤了十率府,在东宫闭门思过半年,任何人不得探望,之后还要被派到南琉一带苦厄之地推行德育教化,几同发配。
至于太子位能不能保住,只待太子妃诞下腹中孩儿,再观后效。
意思清楚得很,太子妃生出个皇孙,李牧澜的太子之位还能再坐,生不出来,皇帝的其他儿子就有机会了。
不过刺杀公主的幕后主使始终没有找到,想来就是令狐楚的蓄意报复罢了,令狐家也处置干净了,此事揭过。
李牧澜没被剥皮楦草,让李持月有些失望,果然皇帝还是没忍心直接摘了李牧澜的位置。
不过现在的东宫也算凄惨,李牧澜被一关半年,之后又要去南琉,这明都里的事,想顾也顾不上了。
这么一想,勉强算满意。
枫林行宫外下起了大雪,李持月过得像远离了世俗的仙女似的,烦心的事烦心的人都到不了眼前来,怎一个快活了得。
只有陈汲一个人苦哈哈的,冒着大雪登门,将三试的卷子送到李持月手上。
李持月留了陈汲半日用饭,顺道把卷子看完了。
让她意外的是,苏赛竟然是知道些人情世故的,也答得不似本人平日言行那般冲动。
别的学子在二试之后,学到的最深刻的一件事也是深思熟虑,所以二试考得好的,三试也能好好地回答出在人情往来,沟通上下的问题,甚至从题目中窥出了门道。
李持月没有多少纠结,很快就将他们的职位安排好了。
又写了推荐信,着意让他们快点顺利到任。
“还有这个,是上官老师拖学生送来的。”陈汲将一枚玉佩递了过来,还有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