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大夫又一次瞪大了眼睛, 他跟着李持月?
这小子为了讨好一个女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也不看看自己都成什么样了,还惦记着那公主脚上的一点小伤!
李持月如今正是一团乱麻, 举棋不定的时候。
收拢季青珣势力的筹谋落空,如今自保才是上策, 最好的是坐实他反贼的身份。
到时季青珣只剩一个死。
季青珣见她出神,说道:“要么就我跟你进宫去。”他只给她两个选择。
一旁的敬大夫欲言又止。
知情见公主走神, 以为是为难, 说道:“公主不必在意属下的性命。”
季青珣是一个大患,必须抓紧一切机会除掉。
可李持月并未答应他,反而是应下了季青珣的交换条件,“好,明日就换回来。”
她知道季青珣同样也缺不了尹成。
季青珣低头在她耳边说:“不用等到明日, 我回去把山庄里的人处置干净, 今晚在府里等我。”
两个人瞧着有商有量的,真不像已经翻了脸的样子。
只是在他退开时, 唇瓣在她鬓下肌肤擦过。
李持月反手给了他一巴掌,清脆的声音惊动了周围一圈的人。
“看清楚你的身份。”
不用演戏了, 有什么不痛快的, 李持月当场就要报复回去。
季青珣的脸被打得扭向一边,墨发震**, 又缓缓转了回来,原本沉郁的眼睛变得锋芒露骨。
他笑了笑,“我什么身份?公主从前不是喊了我千百遍夫君吗,分明也不止是在**这么喊, 怎么现在才让我注意身份呢?”
知情靠得近,听到这句, 气血在胸腔里翻涌起来。
李持月看向他也有些不敢置信。
从前季青珣从不会将两个人的床事拿出来说。
可他现在已经疯了,什么体贴冷静全都不要。
他就是要让李持月清楚,一朝沾上了他,一辈子别再想摆脱他。
如今天已经快亮了,青灰色的天空映衬在苦熬了一夜的人脸上,青白如鬼魂。
李持月也不在乎了,“睡了几回,就在本宫这儿蹬鼻子上脸,真觉得自己矜贵,就到令贤坊去卖出点银子来。”
说罢懒得再理会这个脑子不清醒的人,转身上了马车。
在上马车之前,敬大夫将一罐药丢给季青珣,“你的伤要赶紧治。”
别没被人害死,先把自己折腾死了。
季青珣接过了药,目送李持月乘坐的马车在官道上驶远。
长剑撑在地上尚且来不及,季青珣如玉山倾颓,半跪在地上,又吐出了一口血。
他的确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知情这才知道之前季青珣都在强撑着,其实他只要一刀,就能轻易把人结果掉。
拔剑的欲望几乎在瞬间膨胀,但季青珣怎么会疏忽掉他,知情还没上前一步,就被季青珣手下的暗卫拔剑挡住了。
“消停点吧,你死在这儿,我不好和阿萝交代。”
说罢,季青珣抹去唇角的血,看都没看他一眼,将药往嘴里一倒,转身回山庄去了。
—
韦玉宁吃了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好像没有逃出皇城,可周遭也没见一个人,廊外呼呼的风雪声入耳。
下一刻,她就看见一个人跪在了雪地里。
韦玉宁想上去问路,可问去哪儿的路,她也不知道,但是走近看见那人的脸时,她吓得差点失声尖叫起来。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被剥了面皮的女人!
血腥而惨烈的一张脸,血将她的衣裳和埋到膝盖的雪给染红了一片,不知道人怎么还能活着。
惊悚而丑陋的人也在不停地尖叫着,刺痛了韦玉宁的耳朵。
“陛下!陛下!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是她自己要跳下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谁跳下去了?眼前这个被剥了脸皮的人又是谁?
她不敢问,女人也只是反复地尖叫着这几句话,什么都没有说。
韦玉宁越看越害怕,她想逃走,可是来时的路却消失了,她哪儿也去不了,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那个恐怖的女人亮着,和那一小块染血的雪地。
尖叫声像把她困在一个钟里,一遍又一遍地听着,折磨着她。
为什么这个女人的声音越听,越像她的声音?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从心底漫起的恐慌攫住了韦玉宁的心脏,她也失声大叫起来。
尖叫的女人停了下来,喃喃说道:“陛下,我认罪了,让我回关陵吧。”
韦玉宁听得毛骨悚然,她疯了一样,冲过去,要把那个血肉模糊的女人扑倒,让她消失!
可她扑了个空,那个女人像烟一样消散了。
一转头,韦玉宁就看到了郑嬷嬷。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郑嬷嬷了,自从派她到明都帮助季青珣就没见过,就连这次到明都,她也一次都没有见过她。
怔了一会儿,她才认出人来。
眼前的郑嬷嬷没有被剥掉脸皮,她就靠墙坐着,头发蓬乱,衣袖和裤腿都空****。
看到有人来了,她头扭了过来,视线却空洞得落不到韦玉宁身上。
“老奴只是做了主子吩咐的,老奴没有害公主……”她喃喃自语。
韦玉宁不敢跟她说话,只想离开,可是转过身,郑嬷嬷还是在眼前。
这回郑嬷嬷直勾勾地盯着她,说道:“小姐,救救我,是您指使我做的,老奴不想喂她喝那碗药的。”
她说着要爬过来。
韦玉宁才看见,那双手不知是被什么虫兽啃烂了,露出了白森森的掌骨。
抬起来时候碎骨掉落,有点还有一肉丝连着,坠在掌骨上,后面也只剩了两半截腿,腿骨拖在地上发出细响……
“小姐,别让虫子把老奴都吃干净了。”她的声音可怜又诡异。
韦玉宁吓坏了,疯狂地挥着手:“走开!谁认识你!走开!”
可是带着污血烂肉的手已经伸到了眼前来,她闻到了那股腐坏的气息。
紧接着,自己的脸也开始腐败……变得更加像那个没了面皮的女人。
“啊——!”
韦玉宁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坐起了身,一头一身的冷汗将她整个人都打湿了。
她喘了很久,呼吸才慢慢平缓下来,看到自己待的地方。
这儿不是东宫,昨天她已经去了天一阁,让那个小尼姑帮自己从宫里逃出来了,来见十一郎……
对啊!十一郎呢?
她起身想出门去找,可是门怎么也推不开,有人从外面把门锁上了,还有人影投在门上,外面有看守!
“你们是谁,让我见十一郎!”她拍了拍门。
可是门没有打开,外面守着的人也不理会她。
韦玉宁有些害怕了,担心自己是着了那个小尼姑的道,其实她根本没有出宫,而是被太子发现了,关在了这儿?
她又转身看了一圈屋子,连窗户都钉死了,可这些陈设都不像是宫里的。
那她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又是谁带她来的?
韦玉宁并没有等太久,临近中午的时候,门终于打开了。
进来了两个高大蒙面的护卫,将她提了出去。
到了外面,韦玉宁这才知道,自己确实离开了皇宫。
眼前是山林中的一处宛如隐逸世外的山庄别业,昨日就下了雪,银霜满地,更似仙人居所,只是两个护卫架着,韦玉宁无心欣赏雪景,心头一片忐忑。
难道待会儿要见的人会是李持月吗?
明堂上的四个暖炉都被丢了出去,屋内和屋外一样冷。
季青珣此刻躺在后堂榻上,许怀言一大早收到消息赶了过来,看到他身上的伤时也吃了一惊。
主子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解开了上衫里,狰狞的伤口在靠近心脏的位置,再偏一寸就要神仙难救了。
明理堂的医者正在用冷水将他身上的血污擦干净,还有其他数不清的小伤,密布在身上,一块布巾沾满了血,又换另一块。
铜盆里的水已经换过几轮了。
费了好大的工夫处理干净,又上了药,服了敬大夫的丹丸,这伤就算是将将处置好了。
医者早已写了内服的方子,让人去熬药,正嘱咐季青珣要多休息的时候,他就披着衣服起身了。
纱布在他胸膛缠绕了几圈,季青珣就披了衣服就走回了明堂。
韦玉宁被带上来的时候,见到季青珣先是欣喜,又看到他苍白失血的面色,和几乎裹得像衣服一样的纱布,忍不住关心:“十一郎,你这是怎么了?”
至于其他的,都还来不及问。
可季青珣听到她开口的第一句,就皱起了眉。
“阿萝不喜欢你这么喊,来人……”季青珣正想让人把她的舌头割了,但想起他还没有问话,
“算了,待会儿再说吧。”
韦玉宁实在弄不明白眼前究竟是什么情况,她想走到季青珣身边去,可是身后的护卫却将她按在地上,逼她跪了下去。
双膝的剧痛让韦玉宁委屈又害怕:“十一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你送信要救我出来的吗?”
嘴上委屈,但她心里害怕的是自己侍奉太子的事已经让他知道了,
这在东宫到底不是秘密,是不是十一郎知道了,才会对她这个态度?
“那是阿萝写的信。”
季青珣说这话时,眼睛连看也没看她,而是低垂着眼睫,有些失落的样子。
是……李持月写的信,她为什么要带自己出宫,现在人又在哪里?
“难道没有一封是你送的吗?到底是谁在耍我?你说啊!”她真是被这群人给弄迷糊了。
季青珣开门见山:“进宫之后,你和公主说的每一句话,还有你在东宫发生的事,都一件一件地交代清楚吧。”
韦玉宁被他弄糊涂了,连李持月的消息都要探知,他们是有些嫌隙?
那信又为什么会出自李持月呢?
她必须要先问清楚:“十一郎,你如今还是在公主府吗?那李持月将我们害成这样,你还要帮她来骗我害我?
你知道我在悦春宫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到现在也没得你一句关心,还让我跪在这儿,你不如就让我死在东宫算了,又为什么要救我?”
季青珣受了重伤又带愁绪,耐心更少,懒散地说了一句:“把韦琅从夫妇带上来。”
很快,韦琅从跟何氏就被押了上来,韦玉宁扭头看去,没有注意到韦琅从,而是先看到了何氏。
“阿娘!”
见到何氏还活着,韦玉宁几乎欣喜若狂,信里说的是真的!
她阿娘还活着,那她真的还有一个弟弟!
“杀掉一个。”
季青珣的声音响起,手下手起刀落,何氏倒伏在地,没了性命。
母女重逢,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韦玉宁的脸上就溅上了血。
才刚得与亲人相见,她的笑意还来不及收,顷刻间就失去了,阿娘竟在眼前死得这般惨烈……
韦玉宁身子晃了晃,几乎要晕过去。
眼前之人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许怀言知道季青珣还沉浸被公主抛弃的伤心里,只怕没有耐心问第二遍,韦玉宁再这样下去,下场更惨。
他只能站出来:“主子让你回什么,你就回什么,别的要是再多问,你也不能活了。”
韦玉宁一时三刻没法从阿娘骤死的冲击里出来,根本没有办法回话。
季青珣说道:“韦琅从也……”
“主子,主子!”许怀言觉得季青珣已经疯了,杀人问话哪是这样的,“让属下来问吧。”
季青珣不再说话,独自沉浸在悲伤里。
许怀言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疯得太彻底,他转身看向韦玉宁,“韦小姐,在下知道韦小姐失母悲痛,但是为了令尊的性命,还是先答了主子的话吧,你也不想再失去一个亲人吧。”
“啊啊啊!”韦琅从愤怒不已,然而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声音。
韦玉宁这才知道,阿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两手都被切去了一个拇指,看得她身子抖如筛糠,这些人是真的不会对他们手软!
“韦小姐,主子没多少耐心了。”许怀言道。
她不敢再有什么幻想,说道:“我到了悦春宫后,公主只来过一次,她让我端茶倒水,之后又说了些未婚夫的话,然后公主的手下就说关陵出事了,我才会着急送信给你,结果让太子钻了空子,用一封假书信诱我到了东宫……”
韦玉宁努力回想着当日发生的每一件事。
季青珣听着,自然能懂,阿萝先前并不知道关陵的事,她是一点点的,从郑嬷嬷、韦玉宁的身上套出来的。
她还利用一个小医女,将韦玉宁的一举一动掌握在手里。
多聪明的公主,不动声色地知道了这么多的事。
韦玉宁说到东宫的时候,有些犹豫了,“至于去了东宫……我身份低贱,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她想含糊过去。
“你都侍寝了,还是在书房伺候笔墨的,至少东宫常进出什么人都是知道的吧?”许怀言说道。
说到侍寝一事,韦玉宁心虚地看了一眼季青珣,然而他眼皮始终未抬一下,看起来像根本不在乎。
是啊,他怎么会在乎呢,连杀了她阿娘都面不改色。
从到京城起,韦玉宁就现在季青珣到底喜不喜欢她之间摇摆,现在不过是又滑向了另一边罢了,她早就已经麻木了。
韦玉宁将常去书房的几个人说了出来,季青珣只问:“太子知不知道你姓韦?”
“他知道。”
知道了,那这剩下两个人更留不得了,一应痕迹都要打扫干净。
许怀言见主子没话问了,道:“韦小姐你有什么想问的吗?”她也该做一个明白鬼。
韦玉宁麻木地看向季青珣,“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一切都是在骗我的吗?”
许怀言见她到现在还半点情况都清楚,知道她今日逃不过一个死字,好心让她做个明白鬼:“韦小姐,主子从未给你写过一封信。”
她眼里还是不明白。
“在下的意思是,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写过。”
韦玉宁跪在地上,费力地想弄明白他的话:“你在……说什么啊?”
许怀言道:“这么多年,一直是在下代笔,没想到让韦小姐误会了心意,是在下的过错,主子的心上人从来就只有公主一人。”
“所以我对他一往情深,可对他来说,我只是一个陌生人?”那她喊季青珣十一郎的时候,他心底该是怎样瞧不起自己的?
许怀言一句话,让她这几年的情思全成了镜花水月,可笑!真是可笑!
那她是为的什么来了明都,为何吃尽这万般苦楚。
“韦小姐,你若是不来明都,安心在关陵嫁人,或可有个好日子。”许怀言似叹了一声。
她歇斯底里:“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是你们骗了我!现在又害了我一家,季青珣,为什么你不说清楚!”
许怀言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说道:“主子知道我做错了,让我祝韦小姐姻缘美满,可你偏偏不愿意,主子也尽力保你性命,还为此惹公主生气,
若说韦小姐真一往情深也就罢了,既然到了东宫攀附上太子,先前在下那点子欺骗就算不得什么了,
此外,安桃也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要陪你吃这一趟苦。”
许怀言一寸一寸,击穿她的愤怒,让韦玉宁讷讷无言。
季青珣懒得听他们在扯官司,站起身抽出了长剑走了过来。
韦玉宁听见抽剑声,打了一个激灵,眼睁睁看着季青珣走了过来。
提剑的人杀气太重,韦玉宁怕得想往后退,却被人按着,“等等!你要做什么?”
“你们把我骗出来,难道只是为了杀了我吗,能说的我都说了,为什么不肯放了我们?”
“你知道这些也好,阿萝不想你走得太开心。”
季青珣自顾自地说话,根本不像是在回应她。
“我到底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让她能把这么多年的感情轻易舍掉呢?”
“我都原谅她算计我了,为什么她就是不肯原谅我呢?这不公平的。”
韦玉宁听得云里雾里,这人怎么突然神神叨叨的……该不会是疯了吧?
可她也不能被一个疯子杀了,韦玉宁想活着,她努力地挣扎,奋力地求饶,原谅季青珣所有的欺骗,就想求一个生机。
长剑如霜雪,冷得没有一点怜悯地挥落。
韦玉宁眼前,比剑先落下的,是她爹韦琅从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长剑刺破了血肉。
韦琅从亲手摔死了自己的儿子起,就真的已成半疯,现在用身体为女儿挡这一剑,算是求得一点心安。
或许从他淹死那个送诏书的宫女开始,一切就都错了。
韦家已经什么都不剩了,他拿着的不过一张催命符而已,到头来落得妻离子散,全家死绝。
倒不如什么也没有,一家人在关陵安稳一世。
韦琅从削去拇指的手抓上剑锋,抬起头,求季青珣放过他的女儿。
可谁能跟一个疯子乞求到怜悯呢,长剑穿胸,也捅到了韦玉宁的身上。
“阿爹……”韦玉宁腹部是尖锐的痛。
长剑慢慢抽出,二人一起倒在地上。
濒死之前,韦玉宁又想到了昨夜做的那个梦,这一刻极其漫长,眼前走马灯一样过着陌生的画面,她好像看到前世,看到自己是怎么死的。
一切都像曾经拥有过的记忆一样真实。
原来季青珣真的那么爱那个公主啊。
“哈哈……”韦玉宁诡异一笑,血从口中涌出。
她死了,也不要让季青珣好过。
“季青珣,李持月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他碧色的眸子动了动,看向了她。
韦玉宁继续笑:“你都不记得了吗?是我们联手害死了她身边所有人,逼她跳了楼,还弄死她肚子里七个月的孩子……”
韦玉宁此言一出,季青珣目眦欲裂,握住的长剑“当啷——”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