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不了, 看不明白啊!”一个学子大喊着撂了卷宗,跑了出去。
其他人从卷宗里抬起头来,都习以为常了。
“走了第几个了?”
“不知道, 没算过。”
“你们觉得他们还会回来吗?”
“还有好几天呢,想回来随时就回来呗。”
这几天走了好几个人, 无一例外是看卷宗看到头昏脑涨的,不知道努力的尽头是什么, 反正也只是一个流外官罢了, 又争不过别人,
其他能坚持的人只是目送。
而且他们发现,看卷宗也是很有用的,从字里行间不但能知道大靖朝公文的格式,各衙门之间的勾连, 一个案子办案的流程, 税法的计算,胡人进出明都的登记……
甚至看得越多, 越能发现里面的猫腻,紧接着就让人思考去这些修饰背后的原因。
这典籍库里既有案子, 又有税收, 更有朝廷每年给衙门拨的银子数目去向,总而言之, 一个县廨的典籍库,竟包含着明都最底层的国计民生。
其中可说、可查、可书之处有太多太多。
一卷卷的纸张里看尽了民生百态,读起来实在比四书五经有趣许多,一旦真的投入了进去, 就有些不知年月的味道了。
学子们慢慢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方面,深深钻研了起来。
“其实, 跑掉那些人也不一定是跑了。”陈汲又放下了一卷卷宗,说道。
其他人都带着好奇的眼光看过来,“那他们是去哪儿了?”
“就比如头一个看不进卷宗的骆海,人家跟着县廨的衙差到处跑,查案子去了,还有郑是,在县衙师爷旁边要了个位置,整日看县老爷审犯人,苏赛走访农户去了。”
“这样也行?”
“为什么不行,都是官吏要做的事,只要能证明自己真有本事。”
胖学子说道:“你们觉得老师会不会认他们的成绩呢?”
有人反驳他:“蠢材,你以为以老师的身份,咱们能这么多人在典籍库里进出?”这几天,有些学子也愈发开窍了。
“你是说……这是公主授意上官老师做的?”胖学子瞪大了眼睛。
“动动脑子吧,想明白是谁要人,当然就是谁定的规矩。”已经有学子愈发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了。
“公主怎么能想到这个法子的?”
“谁说能写文章就会办事?咱们就算文章写得不如那些饱识之士,但办事的能力也不一定差,现在有机会了,一定要证明自己。”
这一席话深得众人认同,闲聊完了,各自又忙起了自己的事情来。
在考试最后一日的时候,衙差给他们送来了纸张和笔墨,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学子们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这一回就算没人教,也气定神闲了许多,知道自己该在纸上写些什么了。
第十日的傍晚,上官峤终于出现明都县廨之中。
即便他和公主有了意外,上官峤也想将此事好好地收个尾,李持月见他坚持要去,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老师!”
“老师!”
学子们眼神亮晶晶的,将写得密密麻麻的卷子交了上来,这其中也包括在外头奔波的几位。
关了他们十日,他们不但没有怨怼,反而带着孺慕之意,上官峤见此,怎能不欣慰。
他说道:“让你们在这儿待了十日,辛苦你们了。”
学子摆手:“老师,十天够做什么呀,差点就不够用,最后一天能把感悟写下来也有点匆忙。”
他们分明因为十天的熬练有些疲惫,但说话时都掩不住激动,甚至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公主知道你们能这么想,也会很高兴的。”上官峤道。
有人恍然:“果然是公主的意思吗?”
上官峤并未明言,只道:“你们回去好好休息吧,老师要将这些卷子送到公主府去了,各位静候佳音。”
目送着上官峤离开,有学子不大满意道:“公主啊——做了这么多,但到底正统还是太子。”
又一个人说:“虽贵为嫡公主,到底也只是一个女子,为何一定要和太子相争呢?”
陈汲不能看他们轻视公主,开口道:“公主能看到我们这些寒门,太子却永远不会看到,他手下的有崇文馆,姻亲是世家,天生就与贵门为伍,
再说,我们这些寒门谁不是托了公主的福,科举得了公平,又有了这场与众不同的考试,她是真的想为大靖过选好官,也只有背靠着公主,我们才有出头的机会。”
苏赛也说道:“反正谁能让我信服,我就站哪儿,持月公主办的都是好事,男女什么的无所谓,先女帝可比后来的两位……”
陈汲熟练地捂了他的嘴。
原本轻视公主的二人不再说话,别的差点认同的人也被两人的话拉了回来,觉得陈汲说得很有道理。
他们各自陷入沉思之中,交了凭证之后慢慢走出了明都县廨。
—
持月公主府中。
上官峤跟着引路的解意上了云阁。
“公主,县廨里的二试结束了,卷子都在这里了。”上官峤捧着一方木盒说道。
他本想将卷子交给解意后就离开,但身为老师,他对学子们会写点什么仍旧十分好奇。
潜意识里,他也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
李持月听见脚步声,从窗外收回了视线,垂下的手不自觉捏紧了裙摆。
隔了十日再重新见到上官峤,她哪哪儿都觉得有点不自在,听了他的话,指着面前的桌子道:“嗯,就放在这儿吧。”
上官峤将木盒,坐在了公主的对面。
在打开盒子的时候,李持月借机打量了他一眼,好像瘦了一点,又好像没什么不同。
“公主这几日过得可好?”上官峤问。
李持月顿了一下,点头:“嗯。”
解意和春信在一旁看着,对视了一眼。
公主这几日过得哪里算好啊,不但茶饭不思,连笑都不笑了,他们怎么逗都没用,总是喜欢一个人待着,出神好久。
可现在公主说自己过得好,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上官峤眼眸黯淡些许,说起了正事:“除了几个放弃的,此处的卷子共有三十七份。”
李持月将卷子一张一张地拿了出来,上官峤也一起来,两个人默契地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衙门查案流程的可完善谏、旧案疑点杂陈及重审方向……”
“朝廷拨银和衙门收入、县官俸禄等账目杂糅问题的梳理谏书……”
“重农固本,农户赋税中遭逢的种种收税不当及其中猫腻,并改良议。”
李持月越翻下去,越觉得满意,这些文章语言精炼,言之有物,可以看出学子是付出了不小心力的,她逐渐忘了自己和上官峤的事,夸赞起来:
“如今看来,试吏之举确实不错。”
李持月那日从酒楼看下去,觉得这一群学子毫不起眼,现在忽然觉得他们如星子一般,在闪闪发光。
上官峤也觉得其中几篇甚是惊艳,见识了这些五花八门的思考方式,让他眼界都随之开拓了。
“公主觉得哪些好?”上官峤问。
李持月咬着食指指节,有些艰难,“我觉得陈汲的旧案重查,苏赛,还要骆海、郑是的,都很扎实,苏赛这人看着不靠谱,常常祸从口出,但能力绝对出众,你觉得呢?”
她一抬头,才发现上官峤在看着自己,二人四目相对,李持月忙又躲开。
上官峤收回目光,视线重新落在了卷子上,“臣同公主的想法一样,另外还有这几份也都不错。”
李持月有些磕巴:“嗯,怎么个好法?”
二人逐渐抛却了多余的顾忌,将卷子分了几份,就到底哪一份卷子好讨论了起来。
最后挑选出来的卷子,仍有十几份之多,而其余的有些也不能说是差,要是多给些时日,必然也是合格的。
上官峤问:“公主待将七个名额给谁?”
李持月却没了之前的忧虑,说道:“暂且不宣布人选,我还有最后一试。”
见她心里有了主意,上官峤也不再问了,“那臣就先走了。”
话到这儿已经说完了,他不再有留下来的理由,李持月的情绪也平缓下来,说道:“老师路上小心。”
望着上官峤下了楼,李持月看着桌上分好的卷子,扁了扁嘴,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春信和解意将公主的郁郁寡欢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春信劝道:“公主既然放不下……”
李持月说道:“春信!”
“解意,你们先下去吧。”
解意扯了扯春信的袖子,两个人一齐退下了。
云阁之下,春信不明白:“公主就这么喜欢那位上官御史吗?”
她觉得和从前的季郎君相比,也没什么特别的。
解意白了她一眼:“就是丢了猫儿狗儿,那也得难过一阵儿吧,别说是一个大活人,彼此还有情在,谁像你似的,冷血无情。”
“你说谁冷血,谁无情?”春信掐他的腰。
“啊~~~住手!死丫头!”
“哼!废物!”
春信欺负他都找不到成就感。
“你们别打闹了,干正事去!”秋祝适时出现,打断了两人。
看着两个捣蛋鬼,她叹了口气,端着茶点上了云阁。
李持月听见有人上来了,忙扭过头看向窗户,任风吹着红红的眼睛。
秋祝将茶点放在桌案上,不得不传话:“公主,季郎君如今在府外求见。”
“嗯,你让他进来吧。”
李持月吸了吸鼻子,将那些文章都收进木盒里,让秋祝带回自己的书房去。
秋祝捧着盒子,没法忽视公主红扑扑的眼睛,说道:“公主,要不晚些再见吧。”
她摇头,“无碍,去吧。”
在外候着的季青珣和上官峤打了一个照面。
这一次上官峤连眼珠子都没有动一下,像没看到他一下,就走了出去。
季青珣见他那遮盖不住颓丧之气,意味不明地扯了一下嘴角。
到底只是露水情缘,如今不就证明,他做对了吗?
可是一想到二人从前的亲近,那股痛快也立刻消弭殆尽了。
入冬的天黑得很早。
季青珣登上云阁的时候,李持月正抱膝守在一方暖炉旁,热意红得她整张脸都红扑扑的,模样可怜又可爱,炉顶还温着一碗长生粥。
虽然已经入冬了,但现在生暖炉似乎还太早。
“这么怕冷?”这个问题在季青珣心中盘桓片刻,终究没有问出口。
他不知怎么就觉得,这句话不该问,就像在淳县的高崖之上,他不该问她怎么了。
寒冷的冬天,太高的地方,不知何时都变成了阿萝惧怕的东西。
这一切,都和梦里阿萝出事的样子一一对应。
见他上来,李持月回过神来,重新卧回了美人榻上,支着额角神色淡淡:“近来都到哪儿鬼混去了?”
季青珣笑了,只是那笑里带了一丝疲倦,“很多地方,记不清了。”
边说边去把呼呼刮着风的窗户关了。
蹀躞的尾巴在公主上方**着,季青珣还挂着她送的玉佩。
李持月扯了一下,轻声抱怨道:“真像一只不着家的鸟儿。”
季青珣被扯得晃了一下,看向她满是无奈,关好了窗户就规矩地坐到了对面的禅椅上。
“方才我见上官峤出去了。”他只是陈述,似乎什么都没有问。
“你同他打得不可开交,本宫总要有表示的。”她瞧着并不在意,反而是有点如释重负的意思。
“阿萝知道我在意,为何要如此?”
“只是一时有些意趣,这阵子我对你常有怨恨。”
“我以为阿萝会弃我选他。”
“我也以为。”
季青珣默然。
李持月枕着手臂,眼睛望向暖炉失了神,“可一想到我们八年来的感情,从前明明这么好,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掉了下来,“我舍不得你的。”
她说舍不得放弃他们的感情。
季青珣的心脏像浸满了水的棉布,又湿又冷,那些眼泪既为难她,也是在折磨季青珣。
聪明如他,也催眠着自己相信了。
季青珣起身走到榻边,半蹲下身为公主擦掉眼泪,“分明是你先有了别人,作践我的心,怎么自己还哭上了?”
李持月扭脸不看他:“你不是也去令贤坊了吗?”
“你既然知道我去了令贤坊,也该知道我没有做什么。”他的声音温柔又无奈,好像无限包容着她的任性胡闹。
“谁知道你啊。”
李持月扭过脸来,一颗眼泪还挂在眼睫上,季青珣跟招了邪一眼,凑唇吻了一下。
“没规矩。”她抱怨了一声,抚了一下身边空余的位置。
季青珣见她态度松动,就算是知道阿萝可能在骗他,也甘愿喝了这一杯掺了蜜糖的毒酒。
他想抱她,又担心外衣太冷冰着公主,季青珣索性解去了外袍,李持月有些忌惮地扑扇了一下眼睫,到底忍住了。
仅着一身雪衣的季青珣清雅以极,如同泼墨画中的远山,淡而生动。
他坐上了美人榻,体温贴上了单薄的公主,横臂扣住她的肩膀,稍微调整一下姿势,从后面抱住了她。
高大的人正好嵌合娇小的公主,季青珣下巴在她乌发上眷恋地轻蹭,柔软的衣料纠缠,如从前情浓时,怎么也不肯分开一般。
小小的榻上卧了两个人,亲密无间。
李持月闭上了眼睛,窝在季青珣的怀里,勉强可以骗自己,正抱着她的人,其实是上官峤。
“你身上的气味是不是变了?”李持月闭着眼睛问。
季青珣倒不觉得,又或是他去过令贤坊,免不了沾染了那满街的脂粉气,“我身上原是什么气味?”
“松木香,不如换一种吧。”
“换成什么?”
“……檀香,可好?”
那样就更像上官峤了。
“好,都听阿萝的。”语句如刀,季青珣的心几乎被切碎了,只能愈发抱紧了她,寻求一丝慰藉。
他还是没有赢。
李持月沉浸在幻想之中,几乎要睡了过去,索性不去抵抗困意。
季青珣看着她,直看到她轻皱的眉头舒展,呼吸变得绵长均匀,睡了过去。
他低下头,轻轻贴在李持月的唇,不再动。
一滴眼泪砸在了她的脸上。
李持月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一睁开眼就看到季青珣,瞳仁紧缩了一下。
睡前的记忆回笼,她才想起来缘由。
“什么时辰了?”她环上季青珣的脖子。
季青珣因她这一个小动作眼底带笑,说道:“戌时才过半,方才秋祝上来问何时传膳,我才知道你连晚膳不曾用。”
清润嗓音变得有点瓮声瓮气的,难道他也睡多了不成。
“我不想下去,也不想让人上来。”她嘟囔着撒娇。
季青珣只一意迁就她:“我去让人传膳,咱们在这儿吃吧。”说罢,就要起身。
“等等,你不要走。”李持月把手臂环得更紧。
他贴着她的脸,在耳边说道:“可是阿萝,我这边的身子都麻了。”
“谁让你一直抱着了……”李持月脸一红,但也很讲道理,身子一翻换到左边去,“那我换一边就是。”
她好像要把两人从前错失的亲密都补回来,一刻也不想离开她
季青珣招架不住,把李持月柔软的身子抱紧,亲了又亲,“那碗长生粥还温着,你喝长生粥?”
“好。”
李持月连喝粥都要坐在他腿上,就着季青珣的勺子一口一口喝完。
等碗空了,她才后知后觉:“糟糕,忘了你还没吃。”
说罢朝外边喊人,让再送一碗长生粥过来,吩咐完了扭过头冲他笑。
阿萝笑,季青珣也笑,“我晚些也不要紧。”此刻太过美好,他也不愿意被人打扰。
公主靠在他肩头,拉着季青珣的手给自己揉肚子,声音也变得懒洋洋的:“对了,我未召你,你今日是为何来的?”
“当然想你。”
李持月当然不满意:“今日才想我?”
“想你,顺道告诉你,韦玉宁的阿娘和弟弟已经被送到明都了,韦琅从也已经抓到,正在往明都来。”
“那小孩才刚会走路,手脚都白白胖胖的,你想见见吗?”季青珣问道。
李持月的笑意慢慢散去,强调:“他们是逆党。”
不是她要他们死,是逆党自古以来就该诛杀殆尽,季青珣也要死。
“好,我会遵守我们的承诺,把人杀干净。”
季青珣本就是心黑手狠之人,虽然从未对小孩动过手,但若阿萝坚持,他也不会有多大的挂碍。
他抬手抚上阿萝的脸,“如今该想的是,怎么把韦玉宁从宫中带出来。”
“这对本宫来说实在不是难事。”等韦玉宁死了,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李持月将心中的盘算来回琢磨了许多遍,但求当日万无一失。
季青珣以为她长久不说话,是吃饱了犯困,说道:“累了就睡吧。”
可先前说到幼童的事,李持月情绪就冷了下去,她懒得演了,站起了身来,“我该回去就寝了,你用了晚膳也早点歇下吧。”
“阿萝,”季青珣拉住他,“我若殿试能夺魁,赐婚之事,还作数吗?”
李持月秀眉倒竖:“怎么,你还想不娶我了,让我嫁到边关去?”
“我只是觉得,今夜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切,我们真的和好了吗?”季青珣如今在清醒和堕落之间摇摆。
一面,他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阿萝恨他至极,哪会这么轻易就放下;一面,他也帮着李持月在哄骗自己,眼前的美好这么真切,沉沦下去又何妨。
李持月摇头:“咱们可没和好,你不把韦氏杀了,就别想踏进我的房间。”
说完还冷哼了一声。
季青珣起身从背后抱紧了她,说道:“等杀了韦家,我就将那东西给你。”
“什么?”李持月没听明白,什么东西。
他没再说,端着长生粥的侍从上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