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峤问道:“三娘觉得最后的结果会如意吗?”
李持月老神在在, 将热茶推到他面前,“不是把苏赛和陈汲,他们知道本宫要考什么, 别的人要是还不开窍,那就确实无能了。”
上官峤端起了茶:“也是, 这考试说起来很有意思,若我未入仕, 也愿意去参与一番。”
“那以你这个老师的了解, 能猜出最后会有几人能过吗?”
他看出了她的不安,说道:“这就要看你的要求了。”
李持月摊开了卷轴,上面细细列了几个衙门空缺的官吏位置,还有她在了解过后,经过深思熟虑, 在旁边细细注了任职所需的能力。
科举选出来的进士, 实在任上学着怎么做官,李持月所想的是让将官职的标准作为考试内容,
这样选出来的人一则立刻就能胜任,二则不必担心天赋和官职不相配。
就如做木工一样, 榫卯各自合契, 才能建起一间牢固的屋子。
但李持月脸上浮现出几分不自信:“如今我手上满打满算不过七个,要是最后属意的人多了, 又或者看上的人没有七个……”
李持月其实并没有明确的过关标准,更不知道这么新鲜的考试方式到底有多少人能应付,这些不确定让李持月眉间多了几分焦躁。
上官峤按住她的手,“就是中了进士也不代表立刻就能做官的, 若是位置不够,让稍后的人等待一阵子也不打紧。”
“也对, ”李持月一拍额头,“我真是忙糊涂了。”
上官峤笑笑,又将她写的卷轴拿过来看,李持月问:“写得如何?”
公主眼底满满是想被认可的渴望,又水又亮,上官峤都能想象到她点灯熬油,冥思苦想的模样了。
他认真点了点头:“嗯……你还须练练字。”
刚说完手臂就挨了一拳,李持月撇下嘴,要将卷轴抢回来,“那上官先生可别看了,小心污了您的眼。”
可上官峤将手太高,她撑着桌子探身过来也抢不到。
上官峤道:“我还没有说完呢,字虽待练,但也能看出三娘远谋深算、为国聚贤的苦心,要我说,若是你的话,每一个位置都能胜任。”
李持月绷着脸,依旧伸着手去够,“晚了,不管你怎么夸,我现在脑子就记得三个字,‘字要练’,还给本宫!”
她上身份压人了。
上官峤却当没听见,微微起身,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下。
李持月跟被定住了一下,睁大了眼睛看他。
随即赶紧坐下,整张脸变得红扑扑的,“你做什么呀,说不得有人看着呢……”她捂着嘴说话的声音囔囔的。
虽然二人坐的地方临窗又竖着围屏,但说不定还是有人能看到的,而且知情也在呢。
上官峤只道:“忽然就想亲近一下三娘,也不是忽然,其实时时都有这个念头。”
“你真是,怎么越来越不像是一个……当过和尚的人了。”李持月捧着脸嘟囔。
“臣以为公主在集贤殿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呢。”
被他盯得心慌,李持月心道此人看着清风霁月,实则伶牙俐齿,她不跟他争。
这一隅就这么安静了下来。
上官峤随意地喝着茶,眼睛却一直在她身上,眼神像一支羽毛轻轻撩在人肌肤上。
李持月被看得不好意思了,问道:“怎么了呀?”
“只是多日不见,想多看看你。”
上官峤说得不错,自迁任御史,自己又担学钧书院的课,作为公主的老师名存实亡,二人就极少有机会见面了。
他也借着这份忙碌,将积攒的杂念抛到脑后,不去胡思乱想。
李持月问:“在御史台可还好?”
“只是还需时日适应,人情往来,办事章程,千头万绪。”
从前做起居郎,不必久待衙署,只跟着圣人就是,如今落在御史台,就是和一堆人做同样的事,人的作用大了很多,很难独来独往。
他要弄清御史台这一张网,迅速在里面站稳脚跟,自然要付出心力,幸而还有公主的援手,她在御史之中也有人在,实是帮他良多。
“所以你预备几时去边关?”
“来年开春吧,到那时我会跟圣人请旨,就回到雁徊镇去。”
李持月无言地点了点头。
该嘱咐的她都已经说了,自己也会盯好京中官员的动作。
可惜她前世没有太关注这个案子,就连上官峤最后找到的证据是什么都不知道,查案的事她帮不上忙。
在李持月走神的时候,上官峤看她的视线未曾移开过,不知公主在想什么,但他却有自己的话想说。
他想问李持月究竟还要和季青珣做戏多久,何时才能杀了他。
这句质问已经埋在心中很久了。
上官峤不想见他们亲密,即便李持月一再证明她确实对季青珣厌恶至极,可她到底还是没有彻底揭破,季青珣更是把公主当成他的所有物,从无半点分寸……
嫉妒,在折磨着他。
无论是为了公主的大局,还是他受的佛家及孔孟之教,都不允许上官峤要求李持月早点杀点一个人。
可他就是想这么做。
甚至若公主拒绝了,上官峤自问,只怕真的会催促她、逼迫她、算计她,直到如愿以偿,公主身边只剩自己一个人。
这样的念头从乡试,或说从一开始知道李持月有面首的时候,就存在了。
到如今他越发无法忍耐。
很快他就要离开明都,离开公主身边,在那之前,他真的想看季青珣死掉,不能再出现在公主身边,那时候,他才会稍稍安心。
“三娘……”
上官峤喊了一声,隐忍的多时的话,再也忍不住了。
屏风外忽然响起一阵热闹,上官峤声音太低,李持月没有听清他在唤她。
二人往屏风外看,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一群举子。
秋闱和春闱之间是这些举子们最喜出门,为了结识更多的人,甚至达官显贵,他们流连各处,宴集无数,出游的名目颇多。
各道的举子们也已经启程往明都参加会试了,愈近年关愈是热闹,到时满城麻衣如雪,端看谁能穿上朱紫官袍,烧掉鱼尾跃过龙门。
如今他们在酒楼中出现也不奇怪。
但这不是明都出名的酒楼,一大清早的生意还清淡着,李持月选中只是因为这儿能看到县廨典籍库的院子罢了。
没想到一群书生举子就忽然光临了这儿,前呼后拥的一大群人,动静自然不小。
李持月心知这些举子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待会一喝了酒,对着一面墙就能鬼哭狼嚎、挥斥方遒,他们在这儿坐着反倒不得清净。
上官峤先开了口:“他们还要十日才能出结果呢,不如咱们先回去吧。”
“好。”
二人起身走出了屏风,就见到了领头那人,即使穿着一式的衣裳,也招眼得很。
不是季青珣还有谁。
“阿萝?”季青珣眼中绽出神采来。
李持月若非进宫或与女眷出门,在外惯常着方便的男装,能看出是一个小娘子,却看不出其公主身份。
他这一声,引得其余的举子们也看了过来。
季青珣如今可是全城皆知的人物,那些放榜日没来得及看到真人的女郎们,如今他频频出现,也总算是见着了。
走到哪儿,都见几个痴情的小娘子明里暗里地偷瞧。
大靖朝对女子束缚较少,虽然有传言他是持月公主的面首,但陷进去的小娘子们哪里肯信,咬定了季青珣就是冰清玉洁的。
甚至传言相府小姐跟家里说过,若是季青珣过了会试,就要招他为女婿。
不过让全城女子追捧的季郎君,出现在那个让季青珣不再“冰清玉洁”的人面前时,那人脸上差点挂不住笑。
“十一郎。”李持月勉强喊了一声,上官峤袖中的手就握紧了。
季青珣知道她不情愿,但一见到旁边那人的神态,他就生出挑衅的心思来。
她身旁的男人到底什么心思,季青珣怎么可能不懂,偏偏阿萝看不明白,还当他是良善之辈。
在今日之前,季青珣已经登过两回公主府的门了,却都听闻她不在,他派人着意去跟了,才知道阿萝最近在忙什么。
知道她今日一定会在这儿,季青珣借着举子宴集的机会,就提议到这边的酒楼来了。
还未进入,仰头果然就看到了二人在窗边正说着话,举止亲密。
季青珣不是没仔细想过,干脆杀了上官峤,阿萝怀疑到自己身上的几率会有多少,结果不言而喻。
甚至借刀杀人,她怕是都不信。
他们的关系已经不能再坏了。
季青珣只能说服自己再忍让一下。
或是逼疯上官峤让他露出马脚,或是等他去了边关再杀,到时候阿萝也怀疑不到自己身上了。
越是此时,他越要比上官峤更沉住气。
季青珣让其他举子先去坐,上前柔声问李持月:“怎么一大早就来了这儿?”
李持月掬起笑意:“你猜不到吗?”
那瞳仁乌亮,底色却是冷的。
她笑他也笑:“对面县廨倒是热闹,阿萝是在看那院子吗?”
不是没有感觉到被厌恶,密密麻麻的针刺着心脏,季青珣几乎要忘了她真心朝自己笑时是什么样子了。
“明知故问,我还有事,先走了。”李持月压根一句话都不想同他多说。
“等等。”
季青珣在她擦身之时握住她的手臂,就见上官峤的眼神立刻变了。
看来他真的快藏不住了。
在李持月看不到的地方,季青珣那双绿眼睛里的恶意半点不藏。
“我后来才知道在明润楼时敬大夫对你出言不逊,阿萝,我替他向你赔礼。”
他是贴在李持月耳边低声说的。
可正好上官峤也能听得到。
他这一提起,二人又想起了那天老大夫的话,心头俱是一震。
上官峤神情几近破碎,李持月将季青珣推开,脸也黑了,“你真要赔礼,就把人提到本宫面前来,本宫将他碎尸万段!”
“原是有此意的,但那家伙脚快,我还没抓到,已经跑出京去了。”
说来,季青珣更在意她的身体到底有没有事,若是可以,该尽早调理一下。
李持月听到这儿,话也不想说了,蹬蹬蹬下了楼去,连上官峤没跟上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想的还是太少了,”
季青珣挡住上官峤的去路,“你这阵子一定从阿萝嘴里听了不少好话吧,但她从前跟我说的,可要好听千万倍。”
上官峤看向他,也不藏着那些嫉恨,“你再也不会听到了。”
“上官先生,我在公主府八年了,同阿萝有过太多刻骨铭心的过往,再好好想想你自己,和她可有经历过什么特殊的吗?
她这么轻易喜欢你,来日也能轻易就喜欢别人,我猜她一定说过吧,你和她的大事之间,先被舍弃的一定是你。
等到被抛弃那日,也望上官先生识趣些,莫要纠缠。”
宛如毒蛇吐着信子,季青珣的话一点点冻彻人心。
楼下,李持月头也不回地就上了马车,可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上官峤进来,有些疑惑。
紧接着,二楼响起了一阵吵闹声,隐约有人群的惊呼,说着什么:“怎么打起来了?”
听声音像是楼上那帮书生举子。
“怎么了?”李持月掀开车帘,有不好的预感。
知情借力一跃而上二楼,回来说道:“是那二人打起来了。”
他说的二人还能有谁。
怎么又打起来了?
这个季青珣一出现就没好事,当真是个祸害!
李持月皱紧了眉头,欲下马车又顿住,自己若去指不定火上浇油,若谁嘴上没个把门的,事情闹大,传出去只怕不好听。
“知情,你去传本宫的话,让他们立刻住手,不然就要他们好看!”
知情领命去了,过了一会儿,上边的动静总算消停了下来。
她伸长了脖子往楼道里看,先走下来的却是季青珣。
李持月见他右眼下乌青了一块,有些诧异,再看后面的上官峤,脸上却是好的。
季青珣走到马车旁,却不上车,反而没头没尾地说道:“我原想送一份礼给你,现如今,怕是得再观望一阵。”
李持月觉得季青珣的眼神又变得奇怪了,似在冷漠地宣判什么。
说完这句,他就上了楼去。
“没事?”李持月问随后而来的上官峤。
上官峤摇头,扶着前室登上马车,手按在木板上,绷出了青筋。
等上官峤坐进来,李持月才发现他脸白得厉害。
“真的没事?”
上官峤将手搭上了领口的衣扣,慢慢解开。
直到胸口的肌肤露了出来,李持月瞪大了眼睛。
偌大一片瘀紫的伤痕,瞧着吓人得厉害,可见季青珣也一点没留手。
她看着就难受,从一旁的木匣里找出常用的散瘀血的药膏来,递给上官峤。
他却不接,脸撇向窗外,当没看见。
好像是在闹脾气,居然是这个样子的吗?
公主新奇又无奈,只能擦了手,将药罐旋开,“那你忍着点啊。”
散瘀血的药膏要按揉发热才能生效,手伸进衣襟之中,李持月抿着嘴,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其实脸上有点臊。
被上药的人微低着头,耳朵也红透了,喉结突兀地动了一下。
马车辘辘,不闻人语。
李持月擦着药,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打架?”
“你待何时才杀了他?”
两人的话撞到了一起。
李持月怀疑自己听错了,佛门出身的上官峤怎么会说这样血腥的话。
可为了证明她没听错,上官峤倏然攥住她的手腕,“三娘,我忍不了了,你再和他有牵扯,我真的……我一次也不想再看到。”
可她的时机还未到,要如何杀?
上官峤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实则李持月还在怔愣,他脱口而出:“你若不愿意,就由我去。”
“上官峤,你真要动手?”李持月又震惊了一次。
她会喜欢上官峤,就是那份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清静自在,他没有名利、权位之欲,却真正地心怀苍生。
越是经历过冰冷绝望,越想靠近这样温暖,喜欢这个阳光一样的人。
可现在他却说要去杀人?
是她逼得上官峤如此吗?
那往后呢,往后又有多少不得已的时候,都要迁就他,还是让上官峤忍耐?
自己已经成了上官峤痛苦的来源了。
当初担心的,终究是一一应验了。
上官峤得不到一句答复,愈发急切,“你是不是从未打算杀他,还是说你要原谅他的背叛,来日又要重归他的……”
“够了!”李持月将药推到他手里。
上官峤几乎疯了:“为什么就够了,难道你真为了那八年情,不忍对他下手?”
李持月为上官峤如今的话越发茫然,她双目有些失神,说道:“在贡院的时候,我看着太子下手,原本以为季青珣真的死了,可他金蝉脱壳,半点事没有。”
她不是不想他死,可眼下形势如此,她一样棘手。
而且李持月越发觉得,季青珣似乎是知道了些什么。
她担心自己费尽心力,不但不能让季青珣的人归服,反而树了一个大敌,所以她必要步步小心。
听她真的对季青珣存了杀心,上官峤说不出一个字,到底是自己口不择言了。
“上官峤,你走吧。”
“你说什么?”上官峤倾身过来,盯住她的眼睛。
李持月闭上了眼,尔虞我诈之时,最忌谈情。
事实上,在上官峤去边关之前,李持月确实会对季青珣下手。
可是,有必要告诉他吗?
就为了照顾他的疑心病?
上官峤不放心,是觉得季青珣能重得她的信任,还是觉得以她的本性,会做出什么背叛他的事?
无论哪一样,李持月都不能接受上官峤心里对自己有这样隐秘的质疑。
难道上官峤,又变成了另一个季青珣?
“和我在一块儿,于你是折磨,我想让你做回那个咸池殿里的起居郎。”
他固执说道:“三娘,我不走。”
“我三心二用,在男人堆里来去,你竟也不嫌弃吗?”李持月说着这句,红了眼眶。
上官峤将她抱紧,“我从未嫌弃,更知道你在做什么,三娘,你可以做和男子一样的事,但可不可以,不要再委屈自己……”
李持月的眼泪到底是滚了下来,埋首在他肩上半晌,终究说道:“我们先这样吧,等到来日,我心无挂碍,不再受制于人,你也未改心意,我们再重新来,好不好?”
一句“好不好”,却没有给上官峤选择的余地。
马车停了下来
上官峤和她如凝固在一起的塑像,没有放手的意思。
“上官峤,不要因为我,变得不像你了。”
环抱她的手臂慢慢松动,上官峤垂头掀开了帘子。
李持月扯住他的袖子,说道:“记好了,你弃佛从儒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扭头看来,眼中灰蒙一片,“公主是担心臣一蹶不振吗?放心吧,不会的。”
说罢,就下了马车。
李持月独自坐在马车中,再也忍不住,捂住脸哭声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