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季青珣离去之时, 还将那盏油灯带走了,李牧澜讥讽道:“你不是入夜就不写字了吗?”
季青珣坦**得很:“耽误了这大半日工夫,再不点灯熬油, 怕是就写不完了。”
李牧澜只觉这还真是一对儿奸夫□□,同样的牙尖嘴利。
他也懒得再理会季青珣, 转而同李持月闲叙了起来:“听闻姑姑与节度使罗时伝将有喜事了?”
李持月离开京城,这于他而言其实是好事。
听到“罗时伝”三个字, 季青珣脚步停顿了一下, 继而迈出门外,这被李牧澜看在眼里。
他不禁想,自己或许不该急着杀了季青珣,未尝不能收拢此人为己所用。
不过令狐楚说过,这人甚至已有了操纵公主的本事, 所图定然极大, 怕是李持月自己都不知道。
李牧澜想挑拨她和季青珣的关系,李持月只当没听见, 眼神都不给就走了出去。
夜风习习,门廊上挂着一路防风的灯笼。
李持月追上了那个身影, 唤了一声:“十一郎。”
好像许久没有听到她这么喊了, 季青珣恍惚了一阵,李持月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来。
她将一包热乎乎的东西塞到季青珣手里, 说道:“带进来的干粮到如今只怕又冷又硬,你吃这个吧。”
季青珣将东西提在手里,心脏像泡在热热的温泉里一样。
李持月不能逗留太久,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 蹙眉说道:“快回去吧,可别耽误了考试。”
他嗯了一声, 牵起李持月的手握了几下,又松开,“阿萝也别太劳累,好好休息。”说罢就跟着小吏离开了。
目送着季青珣跟着小吏消失在成排的号舍之中,李持月幽幽叹了一口气。
可惜进来的时候忘了带一包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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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锣响,收卷,贡院大门重新打开。
如潮的考生从号舍中涌出,如放出笼的鸟儿一般走了出去,熬了这许多日,个个都精神委顿,也有终于熬过一程的如释重负。
外头是许多家眷伸长了脖子在等,见到自家的,先是心酸一句“吃苦了”,紧接着又问考得如何。
贡院里,秋试还远远没完,成箱的卷子被送到了外皇城的礼部衙门之中,阅卷官们也要赶紧过去,守卫的换成了内宫的骁卫。
吴直和两个阅卷官进了改卷的地方之后,就不许再踏出来,不能再见任何人,直到卷子改完,定出名次呈交皇帝之后,他们才被允许放出来。
李持月也长出了一口气,准备回府好好休息一下,再去礼部盯着。
半路车停了一会儿,车帘被掀开,那张清冷如玉的脸出现在眼前。
“阿萝。”他喊了一声。
李持月见到季青珣,先是怔了一下,继而慢慢笑了起来:“考得如何?”
季青珣将那点细微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坐进了车内,眼眸平静如湖,“若是无人从中作梗,想来是无碍的。”
“有我在,谁能动了你的成绩去。”
“我听闻,贡院里出了人命案子,死的人正好也叫季青珣。”
“是有这么一件事。”李持月半阖着眼睑,不去看他。
“阿萝在听到死的是我时,可有担心?”
李持月就知道这件事果然是他设计的,她只能假装早就知道,“我早看过名册了,知道死的并不是你,担心又从何来?可是十一郎,你不该如此戕害无辜。”
“确实,本来要杀就是我的,我该去受着才是,到时候阿萝掀开白布看见的是我,就不会责怪了吧。”
季青珣语气极为平静,却听得李持月骨头缝里生寒,隐隐觉得不对。
“这么多年,我手里的人命不知凡几,换来了公主府在朝中一呼百应,阿萝现在问罪,太晚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持月看向他,“我只是生气你之前做的事,又清楚你有法子脱身,才没有去管的,我只是了解你。”
她既然这么说了,季青珣唯有认错:“如此看来,怪我让人去搅扰公主休息了。”
不知道为什么,李持月总觉得季青珣变得怪怪的,好像她说什么,他都不会辩驳,平静接受了。
那双眼睛不起半点波澜,似乎就算里头山川倾倒,也寂静无声。
李持月试探性地拉起他的手,宽慰道:“总之乡试已经过去了,凭你的本事绝对是没有问题的,旁的就不要多想了,来年春闱,我会好好护着你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许多了。”
他笑了一下,将手覆在她的手上,温柔地亲了一下。
“阿萝,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李持月凛起精神。
“明润楼那日的剑舞,你上哪儿去学的?”他早就想问出口,直到现在才有机会。
剑舞……剑、舞!李持月立时瞪大了眼。
完蛋,她喝得太醉了,忘了前世这个时候,她还不会剑舞,而且这舞还是季青珣教她的。
不会、不会暴露她重生之事吧?
不!不可能的!没有人会往那方面想。
李持月稳住神,说道:“什么舞?我那天喝得五迷三道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是吗,我觉得很好看,来日再舞一次可好?”他说话时,眼神教人看不明白。
“我哪儿会啊,就胡乱挥一挥,早就忘了。”
“这样啊,可惜了。”
说完这句,他便不再说话了。
李持月偷瞧了他一眼,所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他们先前闹翻了,可因为贡院还有剑舞的事,李持月有些心虚,好像这冷战不明不白就结束了。
可现在也称不上好,季青珣这转变让她有些捉摸不透,心里陡然升起不安来。
在李持月还怔愣走神的时候,季青珣将她圈进怀里,靠在他胸口上人儿都还没反应过来。
算了,暂且先这样,但有一句话她得强调:“但是说好了,韦家你还是弄干净,我要等不了了。”
“好,如今我要从罗时伝手里抢人,但很快了。”
季青珣说起“罗时伝”这三个字,李持月心脏像被一条蛇爬过,留下点毛骨悚然的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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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主府,秋祝和春信就带着呼啦啦一大片的人迎了上来。
公主在贡院那种地方熬了这么多天,定然是吃不好睡不好,得赶紧好好调养一样才是正经。
李持月还未说什么,就被簇拥着走了。
等李持月从水雾弥漫的汤池中被扶了起来,晾着头发的时候又被侍女们好好地揉了揉,浑身的疲惫才算是散去了些。
春信挑起帘子走进来,说道:“公主,上官先生求见。”
自己一去九日,上官峤记挂在心,散考第一天就过来也不奇怪。
“帮本宫梳妆吧,顺道将他请到芙蓉厅去用饭。”李持月懒散得不想想任何事情。
发丝还未干,秋祝用粼粼若水光的冰丝绸带帮公主低低束了发,又换上了一身烟胧夜昙广袖襦裙,整个人慵懒又清冷,宛如刚从水中捞起的月亮,步步漾着清光。
这不是见客的打扮,李持月贪图舒服,就这么去了,反正见的是上官峤。
步履轻盈地走进了芙蓉厅,却发现等着的不止上官峤一人,还多了一个季青珣,且二人之间的气氛极其怪异。
李持月没想到季青珣也过来了,后知后觉这人好像是跟自己一块儿回府的,刚刚应该是回自己旧住的院子去了。
他怎么不在自己院子里吃啊?
李持月想赶人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吩咐道:“布膳吧。”
上官峤原是一个人在芙蓉厅里等的,看见珠帘晃动,以为是李持月来了,没想到出现的人是季青珣。
季青珣自然看出了上官峤的失望。
在李持月回主院后,他自去了旧住的院子沐浴打理,知道上官峤来了公主府,还被阿萝留下用上,当然要过来,不给他们独处的机会。
此刻他发梢还带着点湿意,上官峤一眼就看出了他不是刚进府的,怕是一考完乡试就跟公主回府了。
二人在贡院之中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呢,才会恢复如初呢?
“见过起居郎。”
“季郎君。”
季青珣见礼之后,在下首坐下,无人说话,芙蓉厅中气氛凝滞。
即使知道上官峤和阿萝的关系不一般,现在的季青珣也不会轻易动怒了,即使他无数次滋生过要杀了他的念头。
可归根结底,是阿萝不愿再爱他,纵使杀了一个上官峤、一个秦殊意,还有千千万万个出现。
因为她宁愿去找别人,也不想再看他一眼。
季青珣已经被厌弃了,可碍于他在府中多年的经营,阿萝不得不与他虚与委蛇罢了。
至于厌弃的原因,他将自己关起来想了好久,思索着她是何时开始对他反感厌恶的。
想来想去,大概是从她惩治郑嬷嬷开始。
从那之后,阿萝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不止对他百般拒绝,还一步步培植起了自己的人,万事自己筹谋,不再知会他一声。
而且阿萝莫名地知道太多的事,七县的洪灾的雨停雨落,他未曾教过她的剑舞,她突然怕高了,总是不着边际的话……
记忆逐渐清晰,指向一个不可能的答案。
是真的后知后觉,还是再世为人?
或许那常折磨着他的坠楼之事并不是假的,阿萝真的死过一次了,还是被他害死的,所以她才这么……恨自己。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季青珣的心就钝痛不止。
伴随而来的是更让他恐慌的疑惑,自己究竟是怎么害死了她。
难道真如老大夫所说,是他夺走了她的生机,才让阿萝心灰意冷,从高阁坠下。
若真是那样,季青珣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平息掉阿萝心中的恨,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问她。
将自己关了几日,从屋子里走出来后,季青珣就恢复了平静,将疑问深埋在心。
如今见到上官峤,也不再如见到秦殊意那般动气,而是能从容以对了。
他似闲叙般开了口:“听闻上官先生得圣人器重,快要到任御史台了,在下恭贺上官先生高升。”
上官峤道:“不过是小小御史罢了,当不得贺。”
季青珣目视前方,语调轻松:“也不知那几位大人知不知道你要检举他们。”
上官峤怔了一下,随即笑道:“若是知道了,我也就不必去边关了,索性跟着公主,来日她成大业,查案申冤这种小事,她是一定会答应的。”
上官峤要去边关?看来是为了查雁徊镇的案子。
走了也好,再好不过了,最好一去不回。
季青珣淡下神色,话茬都不接了。
“季郎君乡试如何?”上官峤问道。
“托阿萝的福,总算是有惊无险。”季青珣一说起这个名字,笑也藏不住。
好像他不是去考试,而是和公主行宫出游了一样。
上官峤也不接他话茬,只道:“她看重这次科举,不知熬了多少个日夜去安排,更是亲自守了九日,偏偏太子另有目的,故意扰乱乡试,公主一定很不高兴吧。”
李牧澜的目的是什么,季青珣心知肚明,上官峤是在指责他给公主添了麻烦。
“但结果却是,太子赔了夫人又折兵。”
上官峤不待继续说,外头侍女们就喊了一声“公主”。
芙蓉厅里的两个男人也住了嘴。
季青珣如今灵台清明,一见阿萝出现,再看她的打扮,连一根发钗都,就知道她将上官峤放在了什么位置上。
这样子,原本是只有他才能看的。
那平静的湖水下又泛起了暗潮。
他原不该在这里,阿萝是来会情郎的,却不是他这个从前的情郎。
手负在身后紧握成拳,指甲深陷在血肉之中。
要成全他们吗?
除非他被千刀万剐了。
上官峤又是另一个想法,公主和季青珣一起回了府,还留他住下,又一道用膳,如今这副打扮出现在他面前,该是习惯了在季青珣的存在,可见二人从前有多亲近。
再思及那老军医的话,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李持月就更不痛快了,怎么没人告诉她季青珣也过来了。
在她的吩咐下,菜肴很快端了上来,三个人沉着脸落了座,谁都笑不出来。
“动筷吧。”她干巴巴地说道。
李持月来之前,两个男人已经暗自打过一回擂台了,如今在饭桌上连眼神都没碰到一起,也算相安无事。
席间任谁都能觉察出气氛怪异,连筷子碰到碗的声音都算响亮的,秋祝和春信对视一眼,不知该怎么办。
李持月觉得该有一个人来热闹一下气氛,往左看,季青珣面比寒山,生人勿近;右看,上官峤如修闭口禅。
“秋祝,解意去哪儿了?”李持月想听几句俏皮话了。
秋祝回道:“解意今日是等着公主回来了,一直就在院子里等公主沐浴更衣,结果知道公主要来芙蓉厅和上官先生用饭,就不知道哪儿去了。”
原来自解意从季青珣手里救下秦殊意的命,又将救母的银子给他,秦殊意感怀在心,多番感谢,一来二去两人也算熟识了。
解意见公主没空见他,就找秦殊意去了。
李持月连解意这个开心果也找不了,叹气道:“让人去找找,知道没事就行。”
“是。”
上官峤听了秋祝的话后,就知道公主原是只留了自己用膳,这季青珣是不请自来的,心中稍稍快意了些。
季青珣八风不动,将一枚汤浴绣丸舀到李持月的碗中。
“你向来喜欢吃这个丸子,这几日在贡院都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都瘦一圈了,如今可算是回来了,我瞧着你多吃点才放心。”他不知怎的,突然就絮叨了起来。
李持月不敢动那丸子,又不能对季青珣太冷脸,只能说:“不用给我夹,你自己吃自己的就是。”
“贡院之中你尚知道心疼我,惦记着悄悄给我带热乎的吃食,难道我就不能对你好了吗?”
季青珣说到旁若无人时,手按在她的唇角上,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又离开了,像是擦走了点汤汁。
李持月赶紧捂住了那个地方,快速看了上官峤一眼。
转过头冲季青珣拧起眉:“吃饭就是吃饭,不许这样没有规矩动手动脚的,本宫的老师在这儿呢!”
上官峤在看着呢,季青珣究竟是什么意思!
季青珣牵起唇角,李持月立刻觉得自己的话不对。
不是!没人看着也不能这样!
不是不是!刚刚那句话听着怎么像小夫妻在长辈面前不守规矩的意思?
该死的季青珣!
李持月只觉得自己说什么话都会产生歧义,忙摸起筷子快速给上官峤夹了一筷子乳酿鱼。
“老师,您尝尝这府里厨子的手艺。”夹完了菜还冲他笑得灿烂。
上官峤一定能看穿季青珣的诡计,知道她的为难之处的……吧?
见李持月给上官峤夹菜,季青珣竟也不恼,低头笑了笑,柔声说道:“都听你的。”
上官峤看出了李持月的为难,也知道季青珣只怕是故意挑拨他们的。
他吃下那块鱼肉,说道:“很好吃,”
李持月稍稍放心了些,随即更不想再给季青珣说话的机会,就顺势和上官峤说起了乡试中的事情。
上官峤却道:“说起来你想的糊名法确实是好,之后季郎君提的几条对策,我听了也觉得好,看来季郎君虽惹了麻烦,但也不是一件好事没做。”
他的养气功夫再好,到底也是男人,气性已经被激起来了。
季青珣给李持月剥虾的动作一顿,说道:“我陪她这么多年了,提过的对策又何止这几条,公主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不过说来可笑,外头只道我是个吹枕边风的,实在无稽,但即便是吹枕边风,也是有些利国利民的事的,我受点指摘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啊,那日你塞到公主手里的纸,她还以为废纸给丢了,第二日我们在学钧书院里见面就说了这件事,也多谢你提点,公主只说周绍罢了不必顾忌着她,如今我与公主是再不会生嫌隙了。”
两个大男人你一言我一语,李持月插不进话,直接听傻在了原地。
他们怎么就突然剑拔弩张了起来?
李持月瞧着两人真有点陌生,什么殿试三甲起居郎,什么卧薪尝胆在世越王,都烟消云散了,只知道说些争风吃醋的话,真是让她见了世面。
所以一家之主在看到后宅争宠时,就是现在这样的感觉吗?
李持月不知道要怎么打断他们的唇枪舌剑,在这样说下去,她都要担心两个人掀桌子了,幸而秋祝进来解救了局面。
“公主,解意回来了,如今就在厅外。”
“啊……那个,赶紧让他进来,说几句吧。”虽然李持月也不知道让他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