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峤又执起李持月的右手, 上面是季青珣给李持月的戒指,
“这枚戒指上的花纹,也有一点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的意思是,这东西没准代表了季青珣的身份?”她下意识放低了声音。
李持月凑近看这一枚漆黑笨拙的戒指, 除了一些离奇的花纹,哪里都粗粗笨笨。
这东西季青珣从前好像就给过她, 她嫌弃丑陋不要, 结果刚刚季青珣一通掏,又回到她手上来了。
可季青珣怎么会把暴露身份的东西给自己呢?
上官峤也不能肯定:“就算记起来在哪儿见过,大抵也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虽记不清,但潜意识知道见到这图案时,与什么身世秘辛之流的事并无关系, 只是寻常扫了一眼。
李持月之前也派人去韦玉宁口中的季宅查过, 那个宅子大体还在,只是已经分成了几家住着, 再也不知道旧主的身份为何。
季宅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
罢了,就算不知道又如何, 季青珣该死的时候, 就得去死。
他们说话的时候,老大夫已经扎完了针, 季青珣像是昏睡了过去,老大夫又把他放倒了,撂在一边不管。
他也不打算走,坐着嘿嘿一笑:“给公主请安, 也留我小老儿喝杯酒水如何?”
李持月想知道季青珣更多的底细,眼前这人说不得就是契机, 她伸手道:“老先生请。”
“多谢公主。”客套完这一句,老大夫不再客气。
季青珣还倒着,先前一心在李持月身上,桌上是一点没动。
老大夫把他往公主那边推,自己坐上了他的位置,就着酒菜吃喝起来,连胡旋舞都没心思去看。
季青珣身上原本浮起的红晕慢慢淡了下去,李持月也不凑上官峤太近了,而是正襟坐着,边喝酒边思索待会要怎么跟这老头套话。
结果还是老大夫先开了口:“老夫看公主手足寒凉,光喝酒可不行,该多喝点滋补汤药。”
李持月纳罕:“老先生如何得知本宫手脚寒凉?”
其实自重生以来,李持月就有些畏寒,总梦到自己还在那个大雪天里,是以夏日用冰不但少了一半,到了秋天,衣服更是比往年厚了一倍,晚上睡着,手脚缩在被子里也不见暖。
老大夫擦了擦嘴,“老夫来给公主把把脉可好?”
李持月倒没什么防备,将手伸了过去,老大夫闭着眼睛把起了脉。
他很快就收回了,老神在在道:“这也不奇怪了,季青珣身体一等一的好,公主原是早该有身孕,只是如今半点消息也无,可不就是你有问题嘛,
不过问题不大,公主既然请老夫喝酒,老夫给您开服药调理一下身子,这小子再好好干,公主生龙凤胎都不成问题。”
上官峤听得这句话,呼吸一窒,心脏几乎停滞住,耳边嗡嗡地响。
李持月愕然,继而大怒,将杯掷在地上,“知情,把他抓起来!”
她堂堂公主,绝不允许有人大肆编排谈论自己的床榻之事。
知情领命,伸手要去抓他。
老大夫的动作更快:“不喝便不喝,这便走了。”
说完就近翻了窗户,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知情也跟了下去。
出去了还传回来一声:“来日想要孩子,记得来找老夫开药!”
不同寻常的动静,引得众人往这边看。
李持月半跪起身,胸脯起伏不停。
这老头儿逃走了不算,还顺走了几壶酒,留下了几瓶药摆在桌上,不知是不是给药箱腾位置。
每一瓶上都贴了小字条,什么“求子丹参丸”“平气益母散”……
这个老不死的,是给季青珣报仇来了!
李持月气得抓起朝窗外狠狠扔了出去,又被还偷偷蹲在外边的人接住了,连个响都没听见。
冷静下来再一看,手上的戒指已经不见了,不知是诊脉时被薅走了,还是刚刚扔药的时候跟着甩飞了出去。
倒是这一阵动静惹得雅间内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惊疑不定地看来。
闵徊道:“继续弹奏。”方解了这份尴尬。
季青珣还晕着,也没有人来带他走,李持月恨不得敲碎瓷碗,当场把他脖子给划了。
上官峤脸色苍白了一阵,慢慢安抚她:“都是过去的事了,公主不必在意那些话。”
李持月确实不在意,但不在意跟当着上官峤的面被点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这个老头一说起她和季青珣的那些事,李持月就不由自主想起那些荒唐的画面。
她根本不只是寻常睡了一个面首,而是幕天席地,纵情肆意……其中种种一想起来就让人头皮发麻。
她偷看了上官峤一眼。
他现在脑子里是不是也会浮现出猜想,想象她与季青珣做过的那些事的样子。
他会不会伤心?
可让她和上官峤解释,谈论起这种事,李持月更想干脆起身一走了之,从此再也不要见这个人了。
反正什么男人、感情,都不如她身为公主的脸面重要。
上官峤显然在伤心,他视线一直落在别处,垂着眼睫,紧抿着唇,嘴脸无意识地下撇。
李持月想去抱一抱安慰他,又觉得自己就是伤害本身。
存在过的事无法改变,上官峤要么就接受,她也能陪着若无其事,要么就离开,她才不会伤心多久。
“我……本宫如今与他已再无干系,但是,从前的事,本宫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她劈头盖脸说完这句话,坐了下来。
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开始想阿兄后宫的那些妃子。
阿兄怎么就没有“睡了这个,就心疼另一个会伤心”的烦恼呢?
大抵那些女子都被礼教驯服了,觉得男人有多少女人都是正常的,自发地就接受了夫君和别人睡觉,自个儿悄悄将伤心藏好。
她也是被驯服那一个,会因为自己用情不专而内疚,分明她没有错。
李持月觉得真情害人,但她又贪恋沉溺,轻易割舍不断。
“我知道。”
上官峤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温柔,“昨日之事不可留,我只在意往后,三娘你答应我,往后只予我,不再有别人。”
大靖民风开放,上官峤并不在意这么多,只是老大夫的话让他一时浮想联翩,才伤了自己。
李持月定定看了他良久,给了与他期待相反的答案:“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在这如渊的感情面前,她又一次退却了。
上官峤所说了的往后,谁都保证不了,李持月不可能为一份感情耽搁自己的大业。
“往后若要在大事与你之间做选择,上官峤,我只怕会先舍弃你。”
上官峤眼中星河俱寂。
知情已经回来了,他抱剑坐在窗边,听着公主的话,心中似有所感。
果然做公主的情人难得长久,如今这样正好,做家人,才是一生陪伴着她最好的方式。
李持月和上官峤仍坐在一起,只是先前亲近的气氛已经不复存在,一点距离硬生生拉成了天堑。
她靠近他的那半边身子怎么都不自在,好似被置在火上烤。
李持月在反复思量,刚刚的话是不是说太重了?
可是还能怎么说?
李持月快被自己的念头搅疯了,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
她分明最不想伤害上官峤。
若是一开始他们只是单纯的师生,或是好友,二人的关系就不会变得如此棘手了。
她真心开始为当初的冲动后悔了。
季青珣也终于从昏睡中渐渐清醒过来,虽然呼吸间都是酒气,但如万蚁噬心的痒意总算是褪去了。
碧幽幽的眼睛睁开,找寻着阿萝的身影。
闵徊看向那边。
到这个时辰了,公主怎么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反而一脸沉郁,酒喝得跟水一样,旁边的起居郎也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公主府的马车自然不怕什么宵禁,他们这些人留在明润楼住下就是。
只是如今氛围着实诡异。
乐舞依旧,却感受不到半分热闹了。
除了喝醉的三个人,他们已经完全觉察不出雅间内的氛围了,开始兴起了酒令。
云寒甚至大言不惭地开口:“公主,这胡姬都累了,不如您来一舞?”
说完就挨了闵徊一个大嘴巴子。
“好啊。”李持月竟也答应了。
大靖朝宗室李氏本就能歌善舞,开国皇帝擅长胡舞,她的阿兄更是羯鼓大家,宠妃在宴上献舞的也不在少数。
宴上不必讲究尊卑,也是开国皇帝留下来的一句话。
况且李持月再和上官峤待久一会儿,她就要不能呼吸了。
其实只要借故离开明润楼就是,可李持月没想到那茬去。
她掷了杯盏,起身走到地毯中央,半路上玉手抻出知情剑鞘里的青剑,锐气出鞘声已起苍凉之意。
只是看公主桃色的俏靥,分明已是半醉,才行事轻狂。
然而下一息,她神色已是清明,右手抬肘将剑平举高,剑柄后拉靠近,左手长指比成剑势,眼神似剑凌厉生寒,又美的惊心动魄。
玉貌锦衣的公主,烛火之下的容颜已看得滚烫入人心间。
旁观者绮念还来不及生发,剑便如乘长风,飘摇而起,在屋中舞动开去,和那抹朱色的纤柔身影相融。
青剑画出无数道寒弧,骨肉清绝的脸干净雪冷,似有寒雪扑面,起落蒸云霞。
一招一式,美人,剑招,轻纱帷幔别带起飞扬起落,让人看了这个,舍不得错过那个。
雅间中难得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汇于一处,只有长剑破空之声。
虽衣着艳比朱砂,舞出的剑却如寒月清辉,露华零落。
一直到长剑收招,朱红的身影停下,唯余纱幔缓缓飘落回到原地,不闻人语。
最后的余韵,是那个气质凛然,似沐寒月的公主。
当真是美人如玉剑如虹。
喝酒的、说话的人都停了下来,入迷地瞧着这一支剑舞,连呼吸也忘了。
连戍卫的知情也勾走了全部神思,看着舞剑的公主,不知不觉看得痴了,可他日日守着,公主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这支剑舞呢?
喝酒的几人分不清自己的神思清明还是醉了,眼前的公主染了仙气儿似的,在不在眼前都不知道。
屋门为了方便伙计进出,并未关上。
门口处,也有一个站立了许久,看完整支舞的人。
一舞动四方,北域没有这样的月亮。
“中原的女子,也善舞吗?”是生涩的明都话。
“王子,该走了。”身后跟着的随从仰头,小心翼翼地说道。
“嗯。”
说话的人收起了蓝眸中的惊艳之色,浅金微卷的长发带着发尾上火晶石一**,无声离开了门口。
所有人都惊艳于这一舞,只有季青珣看着这剑舞走神,连喉咙间的灼痛都忘了。
阿萝怎么会这个?
这是他前几日刚创的,原是想教她,却还没教过,阿萝怎么会这个的?
巨大的疑团升腾而起,季青珣想不明白。
酒喝多了,人就多生出些无边无际妄思。
眼前的时空难道是错乱的?他真的教了阿萝剑舞,只是自己忘记了。
那内件事呢?那个纠缠了他多时的画面,阿萝从高阁坠下的事,难道也已经发生了吗?
季青珣撑起了身,难受地捂住了自己的头。
难道阿萝真的死了,是他害死的,所以她才会这么恨自己?
不可能的啊,他那么在意她,怎么可能害死了她?
季青珣说服不了自己,将这个猜测当成胡思乱想抛诸脑后。
“啪啪啪——”
回过神来的云寒率先为这支剑舞拍起了手,接着屋中的人此起彼伏,像被拂堤春风吹醒的杨柳,低声赞叹。
连嘴毒的苏赛都撅着嘴,给写了一首酸诗。
上官峤未笑,他知道公主并不开心,余光有人影晃动,看过去,季青珣已经起身了。
想到那老大夫的话,上官峤的心就跟火在燎一样,几乎无法压抑住陡生的暴虐,这个人,凭什么……
上官峤深深吐出一口气,默念起了心经,驱散心中恶念。
李持月有些失神地站在原地,舞完这一支,脑袋更加昏沉了,喝下去的酒在脑子里一点点发酵。
一扭头,就见季青珣已经起身,她恍然发觉天色已经不早,这场闹剧早该结束。
“知情,咱们走吧。”她走过去要将剑还给知情。
上官峤起身,拉住了她的手,“我还是想要一个往后,三娘,我必不会让你陷入两难。”
听到这句话,反应最大的不是李持月,而是季青珣。
这个起居郎,在跟他的女人说什么鬼话?
所以刚刚他们……都是真的?
季青珣心脏一下一下地搏动,带着他整个人都天旋地转。
可是上官峤能说这样的话,显然是先前阿萝拒绝了他。
所以这不关阿萝的事,是这个起居郎一厢情愿,季青珣犹如找到了一线天光,整个人又活了过来了。
李持月还未说话,他先拆了上官峤的手,把人揽到自己的臂弯中,季青珣没痊愈的嗓子说话沙哑,平添了诡异渗人:“你说的什么往后?”
还有,为什么叫她三娘。
上官峤也不清醒,“把她还给我!”说着还要动手,他何尝跟人动过手。
“自作多情的狗东西!”
季青珣抬脚就要踹,上官峤偏身避开,李持月被带着晃来晃去,差点被他们的拳脚招呼到,知情迅速过去护住李持月。
两个人就这么打在了一起,没有刀剑,只是拳头的闷响声。
闵徊起身对那些胡姬和乐师说道:“没你们的事了,都下去吧。”
“喝醉了,真是什么都能梦到啊。”云寒捏着筷子,醉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诶——屋子也歪了。”
“行了,睡觉去吧。”闵徊将三个醉汉撅出了屋子,自己也走了出去。
闵徊回头看了一眼乱七八糟的雅间,公主有知情护着,瞧着是无恙的,他转身关上了门。
老板抹着汗就过来了,“怎么了,是有人打起来了?”
闵徊晃了晃中郎将的牌子:“有刺客,在抓人,东家稍安。”
刺客!老板脸色一白,也不敢管了,心中只能默念别砸坏东西。
闵徊踢了踢码在一起的三人,“劳烦东家给这几个在楼里安排一间屋子吧,不必担心银子的事。”
屋中。
李持月酒意上头,被他们打架吵得头疼,连知情也看不见了,挥着剑说道:“走开!都给本宫滚!”
另外两个在打架,只有知情不得不让开。
季青珣到底比上官峤身手好,两个人打到了窗户边,他使了阴招直接撂翻人推出窗外,顺道把窗户给关上了。
“阿萝,我们回去!”季青珣转身,去拉李持月的手。
她也仗着醉了任性而为,一点都不想让季青珣靠近,反而挥剑向他砍去,他下意识地躲开了,还是被砍破了袖子。
若不是季青珣自小习武练出来的反应,这一剑就要刺伤他。
知情也在她挥剑的时候松开了手,不然怕也是要划开一个豁口。
阿萝真的要杀了他?
季青珣怔怔望着她,刚刚那一剑她绝对没有留情,这让他怎么相信,难道还要骗自己。
茫然紧接而来的就是滔天的怒火。
季青珣怒火在心中越积越盛,脸上烛火明暗交错,狰狞异常:“阿萝,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难道正让我死?今日接二连三的种种,都让季青珣郁结于心,他分明不是来同她争执的,
季青珣掐着她的手臂,要将人往外拉。
李持月压根不憷,手握着剑对准了他,“全都滚,不然本宫诛你九族。”
话刚说完,剑就被季青珣劈手抢下,接着寒芒一闪,飞向远处,钉在了远处的墙中,剑柄仍铮鸣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