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怀言从牢中出来时, 韦玉宁还未离去。
她真跟行尸走肉一般,时不时喃喃几句:“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韦小姐, 主子呢,你怎么还站在这儿?”许怀言在她眼前挥了挥。
韦玉宁打了个激灵, 回过神来,泪痕未干, 看向他似笑非笑:“季青珣根本对我无意, 我来明都就是一个笑话。”
许怀言心道谁也没让你来啊,白白惹麻烦来了。
这也只能心里说说,如今季青珣黑了脸,不在乎揭破真相,许怀言却还得唱那个白脸, 稳住她。
许怀言负手道:“韦小姐确实该留在关陵, 那儿才是安全之地,来明都, 后悔了吧?”
后悔吗,可是不来, 韦玉宁永远不知道季青珣心中并无自己, 她就算嫁入姚家,也会一辈子挂念此人。
如何都是痛苦, 韦玉宁真希望当年没有认识过此人,没有主动给他去信,才不至于这般,被人弃如敝屣。
许怀言问:“韦小姐可知道自己如今要到哪儿去?”
她喃喃问:“去哪?”
天地之大, 她一个人,连家都回不来。
“公主说今日就要你性命, 你要去公主府……”许怀言刻意未说完。
韦玉宁果然连伤怀都来不及了,声量拔高:“那个贱人还不肯放过我,她还要我怎么样?”
从一见到李持月起她就高高在上的样子,自己到底要怎样,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撕烂她那张脸呢!
这反应还真是……
许怀言摇了摇头,这话传出去,韦玉宁可真就是神仙也就不回来了,懒得再解释,让她再着急一下才好,“韦小姐请吧。”
“季青珣真的要让我去送死吗?”韦玉宁的泪又落了下来。
许怀言只道:“有什么事,上马车再说吧。”
罢了,她现在哪也去不了,要是李持月真的要杀她,她也不介意揭破季青珣对李持月的虚情假意,和这几年与她的书信传情。
韦玉宁坐上了马车,眼泪仍旧掉个不停,“阿爹,女儿不该不听话……”
许怀言被那哭声激得眼皮一跳一跳的。
“主子这些年在明都耗费了多大的力气,这一切都仰赖公主,他自不能得罪半分,可韦小姐你,”他扫了一眼韦玉宁,似是恨铁不成钢,
“刚到半日,主子冒险安排你住下,你却差点毁了主子大计不说,让主子还得顶着公主的威势保住你的命,他若是因此获罪于公主,这一切不就前功尽弃了?”
许怀言的意思是……季青珣为了她,拿自己基业在赌?
韦玉宁渐渐不哭了,陷进了沉思里,愿意为自己付出到这份上的人,真的丝毫不在乎她吗?难道季青珣刚刚说的,都是气话?
她问:“所以我去了公主府,也不会死,是吗?”季青珣已经为她铺好路了?
“这是自然。”
“那他方才为何要那般说?”
许怀言根本不知道季青珣说了什么,只道:“韦小姐,在明都,主子和公主永远是一对儿,你就是有再大的不平也该忍住,不要再露出分毫了,也别想着能帮他什么,只需保住自己的命便好。”
所以无论公主如何,她都要忍,忍到他日改换天地,地位倒转,她将李持月踩在脚下,再让她将今日耻辱委屈慢慢偿还。
韦玉宁下定了决心,吸吸鼻子:“好,我知道,往后我不会再去惹公主,让十一郎难做了。”
—
盛夏在逐渐耗尽最后一丝暑气,午后临河的舞云楼没甚生意,舞姬们三两地聚在楼下,或是调弄丝弦,或修习舞步,轻声慢语不时传到楼上。
李持月端起一盏茶喝,眼睛却往上官峤那边瞟。
上官峤在看她的那篇策问,到现在还没有说一句话,让李持月心情甚为忐忑。
看罢,他将文章放下。
“如何?”李持月忙问。
他看向她,发觉公主今日神态甚为不同,乌亮的瞳仁里倒映着他的样子,忐忑不安得像被提出洞的兔子,
这样看上去还真像个学生了。
上官峤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公主后颈上的发,“写得不错,公主的想法虽与常人不同,但臣本意只是考校,如今看来,典故句法,用的都是贴切合宜的。”
上官峤无法评判其中政见好坏,这还要细细思索,他的原意不过是对公主学识有个大体的了解,
不错……李持月明显长舒了一口气,转而又埋怨他:“早点说嘛——等等,什么不错?”
“老师觉得本宫的政见不好?”她边说边屈起指节往自己文章上敲了敲。
“政见无高低之分,不杀生枉法即可,臣在公主的政见中能看出仁善,这就足矣,不过公主用典甚妙,想找出切题又与公主政见相合的典故,可是不易啊。”
“哪一个?”
“这个,还有这一句‘上将先于伐谋’……”
李持月探头去看,好嘛,都是季青珣给改的。
她笑不出来了,也不想再听,扭身趴在窗户上看楼下的画舫游人,舞姬横波。
上官峤见她兴致突然低了下来,便问:“怎么了?”
“没事,你再看一篇,觉得怎么样。”李持月又将一篇揉得皱巴巴的文章掷给他。
上官峤展开看罢,望向那只留了一个后脑勺给自己的人,“这篇能得魁首。”
文采俊丽,论证缜密,立意更是深远,其中多有石破天惊之言,就算是他来写,也不能比这更好了。
一句话让李持月更是憋闷。
那是昨夜李持月誊抄文章时,季青珣在一边信手写下的,她有心摸一下这人的底细,才带走了。
结果上官峤又问:“这文章是公主写的?”字迹却不像,气质也相去甚远。
“这是别人写的……本宫要与你坦白,那文章本宫确实写了,但也是你手上那文章的主人,帮着修改了一点。”
她比手势,“就一点儿。”
上官峤只无奈摇摇头,未见生气,只道:“公主府有这等良才,臣恭贺公主,不过如今看来,臣仍旧未知公主深浅,可还有未改之前的。”这先生做的,真是一板一眼的。
良才?本宫只想杀了那季青珣。
李持月咬牙切齿,不想再论那人,她将自己文章揉在手里,“已经丢了,这文章本宫拿回去再写一遍吧,虽然差些,但你不许挑刺。”
上官峤却取过了纸摩挲平坦,折起放入怀中,他目光欣慰道:“公主这样,才终于有了点学生的样子。”
“你既要再写,今日臣带了书来,做了老师,总要尽一下本分的,咱们先把策问的题破一下。”他说着还真就拿出了一本书册。
李持月的眼睛一下游移开了,“这是宫外,咱们就不能对酒当歌,不问课业吗?”
“好啊,”上官峤道,“你方才文章中的几处用典,与为师说一下,说好了,公主尽可醉,臣来歌都行。”
李持月长手一挥:“壮志在胸怎能嗜酒,老师您请赐教。”
上官峤低头忍住笑,将书册展在她面前,人也跟她坐到一边,真就翻起书来,同李持月讲起了策问该如何破题。
纵使上官峤的嗓音再好听,用来反复吟诵孔孟之言,李持月也听得脑子胀胀的,抱着他的手臂歪头开始发怔。
上官峤见她呆鹅一样,神情可爱,心头蠢动想捏一下那脸。
不过正是该正经的时候,他只能忍住,把人扶正了坐好,
时间和书院的一堂课差不多,等说完,上官峤放下书,只道老师的本分尽了,唇便低头在她侧脸碰了碰,轻得似未发生过,心中若有春风吹皱一池春水。
李持月心有余悸地按了按额角,都没反应过来自己被偷香了,只低声抱怨:“好为人师,说得我头疼。”
“臣听到了。”幽幽一声在身后响起。
李持月转身直接把人扑倒,按着他肩膀不让起来,“听到了又怎样,好为人师,好为人师……”
上官峤知道她那压了半日的为非作歹的性子又出来了,道:“臣见别人倒不想念叨什么,只是你……”
他眯着眼睛左看右看,“处处反骨,一见着就让人想念两句。”
李持月倒是不恼:“本宫就当这是夸奖了,回敬一个——”说完就去亲他。
气息交缠来回,上官峤仰首相迎,轻捧她后颈,微启的唇契交相贴,寻着彼此柔软甘软的去处,辗转碾磨。
上官峤愈发着迷于和李持月触碰,心中苦痛渐深,无法再忽略。
他无法抑制地想起宫门外,那个突然出现在她舆车中的青年,还有那传闻的、藏在公主中的面首。
“呼——”李持月稍离,眸光委屈,“你亲得太狠了……”
上官峤笑意散去,视线落在她熟红的唇上,“公主府中如今……有几个面首?”
他问完便有些惭愧,但不问,他做不到。
由爱故生妒,人心无能,故拘束在此。
“如今倒是一个都没有了。”季青珣被她赶出去了。
没想到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上官峤猛然张开眼,复又去看她,无数的话藏在滚动的喉结之下。
没有了,是问什么?会有一点与他有关的原因吗?
李持月再次俯首,眼波流转多情。
发间珠子坠下,轻扫在上官峤的眉眼之上,眼中的公主若辉映着宝光,那珠子继而在眼下停住,链子在眼帘下堆积,只因公主凑近了他。
二人又重陷进唇间亲密之中,李持月任他拥在怀中,予取予求,情意渐浓。
“公主,臣想——求一个名正言顺。”
上官峤抱着她,如拥了星月繁花,不舍罢手,也终究是做不来这无名无分的事。
他做下了轻薄之事,身为男子怎么都该担起责任,但眼前人是公主,不是他想就可以,他甚至不知道这情缘在李持月眼中究竟算什么。
李持月亲吻的动作辄止,看着上官峤清澈的眼睛,按在他肩上的手指收紧。
他想同她名正言顺?何其耳熟的一句话,这似乎又是一个季青珣。
李持月也曾问自己,上官峤会和季青珣一样吗?
他不会。
李持月前世就知道上官峤的品行,也知道他只是一个孤臣,周遭空茫,不可能去贪图什么。
所以她愿意去喜欢上官峤,只是再也不会像前世一般全心全意了,这份喜欢吝啬得很,也就意味着可以轻易割舍。
“阿兄要给我赐婚了,是节度使罗时伝。”她说话时,不敢去看上官峤眼中的失望。
上官峤登时有一种后脑被击打了一下的闷怔感,静默良久,他道:“是臣唐突了。”垂下的眼睑适时遮住眸中情绪。
可听到他说“唐突”二字,李持月心中莫名酸楚了一下。
“但这亲事注定是不成的,不过是一个由头罢了。”她说完,才觉得不妥。
上官峤方才已是坠入深谷的心脏,为这话搏动几下,似枯木逢春,又要苏醒了过来。
“所以,公主的意思是——”上官峤忽地握紧了她的手,贴在胸口。
李持月没有答他的话,她望着窗外白云涌烟一般,忽然问道:“上官峤,你为何会放弃做一个和尚,选择入朝为官?”
为何入朝?
此事,上官峤原不该跟任何人说。
但眼前之人,上官峤已在心中视之为妻,更她更比自己要坦诚上许多,上官峤如何能再瞒她。
“臣自幼离家,兄长投身边军,先帝二年护送于阗宝玉回大靖……”上官峤声音静远,显然是陷入了回忆之中,李持月枕在他肩上,默默听着。
“结果边军死绝,雁徊镇破,臣全家俱亡,臣不信兄长护送不力,不愿亲人枉死,便还俗想寻一个真相。”
“公主相信,安琥边军是无辜了吗?”
原来上官峤就是雁徊镇人,才会这么奋力地求一个真相。那里的人为什么不信他,要用石头将人砸死?
李持月记起,上官峤曾经说过,自己自小随禅师云游四方,雁徊镇又被回纥突袭,他虽躲了过去,认识他的人怕是死得差不多了,加之高官在其中阻挠,才造就的前世的下场。
“你打算何时为安琥边军洗雪沉冤?”
她不说信不信,只是问他何时去做,显然是信他的,上官峤笑意勉强:“怕是还要几年,公主,终究是臣唐突了,身负家人冤屈尚未洗清,不该……”
李持月按住了他的唇,不让他再说:“你有自己要做的事,我亦有,上官峤,若是我们都如愿了,你再来同我说,愿不愿与你在一块儿,我是会应你的。”
眼前困局太多,她不能再多一份情做牵绊。
上官峤将她拉近,抱入怀中:“这个答复很好,往后我见着你,总要问一句,公主可得偿所愿了?”
李持月靠在他肩上,声音懒洋洋的:“哪有这么快呀,咱们都有漫漫长路要走。”
—
韦玉宁被送到了公主府去,许怀言在未到门前就下了马车,他明面上不该沾上季青珣的事,于是韦玉宁下了马车之后,就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是冯娘子吗?”门房上来问,府中人一早知道韦玉宁要来。
很快,一个侍女出来将她领了进去,“公主出门还未归来,你要去素心厅等候,见到公主的规矩可知道?”
“我,我知道。”韦玉宁从环顾中收回目光,忙答道。
只是方才匆匆一瞥,韦玉宁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天家富贵,听闻天子对这个唯一的同胞妹妹疼爱至极,这公主府就是他亲自督造的。
房栊户牖处处可见奇珍,云阁水榭,连绵浩渺若人间仙境,就是脚下的一块砖,也剔透莹润,堪比玉料,她低头走着,脚下玉砖几乎要映出自己局促的脸。
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转过了无数,侍女才道:“到了,冯娘子就在此等候吧。”说罢就离开了。
无人奉茶也无人说话,韦玉宁就一个人立在素心厅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许怀言说她不会有事,真的是这样吗?李持月要想杀她,还有谁能阻止?
半个时辰后,她等来的却不是李持月,而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但看其衣裙钗饰,似乎是宫中人。
韦玉宁跪下,道:“民女冯玉宁,拜见这位……娘娘。”
良太妃上下打量了她一阵,才伸手去扶:“我不过是先帝的一位妃子,起来吧,我也只是拜访持月的客人罢了。”
韦玉宁懵懵懂懂地被她扶了起来,先帝的妃子,那不就是太妃,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还未等她疑惑完,良太妃又抬手挥退了厅中的人,问她:“你阿娘叫什么名字?”
“冯惜筎。”下意识答完,韦玉宁赶紧捂住了嘴,方才她刚说了自己姓冯。
良太妃却不意外,继续问道:“我记得她,你长得确实像韦家人,说起来韦琅从算得上是我的堂兄,他如今可安好?”
这是阿爹的堂妹?
韦玉宁脑子转不过来,傻傻答道:“我阿爹很好。”
眼前的女人竟然是韦家唯一还留在明都的人,还是一位太妃,难道说,她是十一郎请来救自己的吗?
韦玉宁的眼中慢慢泛出光彩来。
良太妃此番会来,也是因为有人告诉她,一个韦家人出现在了京城的持月公主府中,公主预取其性命,请太妃明日过去相救。
良太妃没想到韦家竟然还有人活着,但李持月又为何要杀了她?不过事关韦家,她还是破天荒地跟皇帝求旨出来了。
看到韦玉宁的那一刻,她就觉得眉眼中确实有一份熟悉感,但毕竟要从李持月手里抢人,她还要再确定眼前人的身份。
“昨日有人请我救你,说你是韦氏族人,我这才从宫里出来,但兹事体大,你可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韦玉宁仔细思量了一下,取出自己贴身佩戴的玉佩:“这是我玉佩,阿爹说族中女儿都有一块儿,还有,我们当初住的是东风坊西北角的偏宅……”
她说了很多细节,良太妃又看了一眼玉佩,总算是尽信了。
韦家人,果真是韦家人,她已经许久未曾见到了。
良太妃又细看了韦玉宁好久,眼中含泪,上前抱住了她,“放心吧,只要我在这儿,就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将韦家灭族之事怪到自己身上,现在好不容易遇见一个韦家血脉,知道李持月要杀她,自己是如何也要保下不可的。
就当是为自己当初告密之事减轻一点罪孽吧。
被良太妃抱住,韦玉宁终于确定,这是十一郎来救她的。
十一郎竟然能从宫里请到人,她心里渐渐生出暖意,先前对因他冷言冷语生出的芥蒂也完全消散了。
“太妃……”她鼻子逐渐发酸,“公主要杀民女,太妃救救民女吧。”
“孩子,现在把来龙去脉跟我说说,公主为何要为难你啊?”
—
李持月回到公主府,刚下了马车,解意就悄悄上来说道:“公主,良太妃来了,正跟那个许怀言送过来的女子说话呢。”
韦良若出宫了,这简直是西边出太阳的事,而且就算要见她,让人捎个消息就是了,何必折腾这一趟?
不过许怀言又送过来了谁?
韦玉宁!
李持月想起昨日见到的那人,微微睁大了眼睛。
想到二人同样出自韦家,李持月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她快步往客人等候的素心厅去,果然见到良太妃坐在那儿,正牵着韦玉宁的手说话,脸上笑意融融。
见到李持月回来了,良太妃率先开口:“牵萝,这孩子与我甚是有缘,我带进宫去,与我做个伴可好?”
韦玉宁扭头见到公主,忙又跪下,“民女见过公主。”说着身子还往良太妃的一边倾斜,依赖之意明显。
李持月只道果不其然,还真是季青珣给韦玉宁搬来的救兵。
他的手竟然能伸到宫里去。
李持月一步步走了过去,扫了一眼她们热络得拉在一起手,心中丝丝生寒。
“为何偏要这人,她勾搭本宫的人,本宫正准备处死呢。”李持月坐在上首,索性挑明了说,看韦良若还怎么好意思要人。
没想到她这么直白,韦太妃果真怔住,看向韦玉宁,“可真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