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还未说, 找臣来有何事?”上官峤想起这一茬来。
李持月道:“你可知阿兄这次点的主考官是谁?”
跟李持月不知哪来的药就敢往头上擦一样,上官峤和她说这个也没忌讳:“如今明都可堪为举子座师的大抵是尚书左仆射梁相。”
既是科举出身的大儒又官至尚书,放眼全朝, 除了他想不到别的人会更合适。
他说完,低头见李持月飞高了眉, 看来他猜错了。
“还请公主不吝赐教。”
她指向自己,揭开了谜底:“今年科举登科, 金榜题名, 全部都是本宫说了算。”
“这不是胡闹吗?”皇帝真的敢这样做?
李持月察觉到肩头收紧的,上官峤是真情实感地觉得自己不能做这件事。
“是啊,就是我,老师觉得我不行吗?”她被上官峤的态度惹恼了,挑衅似的看着他。
上官峤脱口便道:“这也太……”
李持月捂住了他的嘴, 原本澄净的双眸中沉静若幽蓝冷月, “本宫为何不行,你觉得阿兄比本宫好, 还是李牧澜比本宫好?”
话说完,人也从他怀中起身。
上官峤果然顿住了。
他如何不知, 当今天子平庸无为, 性好享乐,也是昏庸到了一定份上, 才会将科举这种事关国祚的大事交由公主主持,不过太子刚从风波中脱身,他也并不光风霁月,此事能压住阵的, 该点一位尚书仆射才是。
而他一开始觉得荒唐,只是因为李持月是一位公主。
上官峤有些后悔自己的武断, 即使有女帝这位敢为天下先的,他仍旧被几千年的只有男人能称帝的念头裹挟住了。
这件事是他不对。
“是臣武断了,公主并没有什么不好。”
闻言,李持月脸色才算稍稍好了一些。
不过除此之外,上官峤还有别的担心:“公主四书五经读得如何了,可知道科举都考校什么,这科举上下又是如何运转的,那么多人那么多规矩,有心之人在里面多做一点手脚,公主应付得过来吗?”
到底是家国大事,是为大靖朝的万世基业擢选人才,容不得一丝疏忽,上官峤对待此事相当严肃。
“如今还有时间,本宫慢慢学就是,何况本宫不过得了阿兄首肯,暗中把持罢了,此事不会昭告天下,到时另点一位尚书做明面上的主考官就是。”
她没必要站在太显眼的地方。
听到李持月要另点主考,上官峤稍稍安心了些,但又皱眉:“公主,你领了这桩差事,莫不是又想借此达成什么目的?”
“当然有,”李持月应得理所当然,“为了做大恶事。”说完还去看上官峤脸色。
上官峤无奈,知道自己一开始的反应让公主不高兴了,这句话是故意激他,“还请公主明示,臣才好知道请哪方神佛来渡公主。”
李持月笑了一声,正经了起来:“老师可知,在科举从前,朝中百官是怎么来的?”
“那便是甄九品中正,世家贵胄之中擢选。”
“若还是在那时候,老师这样的人,会以什么身份出现在我面前呢?”
“你是公主,臣若在公主府为奴,只怕连面都见不上,公主若有心去寺庙参禅上香,臣当和尚也不会在什么有名的寺庙,更无缘得见。”
“这就是,先帝兴科举,到如今不过十年,但能读书、在科场上斩获最多的世家子弟,本宫就是想让寒门之子有机会鱼跃龙门,封侯拜相。”
“公主不喜世家?”
“凭着血缘,无论多庸碌,一家子都在朝中做官,女儿们再嫁给皇子,古往今来,多少世家走到了皇帝前面去,但科举就不一样了,选的是天下人才,科举之利又不能荫蔽后辈,久而久之,便不再有韦氏这种离天半尺之族。”
这一番话上官峤倒是颇为赞同,以德选官不过是一个比谁的声量大,如今以才选官,大家关在一块儿靠着纸面上的学识一较高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乱世不过出一枭雄,科举却可让更多人施展才能,有能之人立于朝堂,何愁国不兴盛。
“公主的想法很好。”上官峤真心实意道。
“但是——”她拉长了声音,知道上官峤肯定有话要说。
“科举,讲究的就是一个公平,世家之中不乏大儒授课,藏书无数,学识涵养是寒门所不能比的,公主若故意给世家举子低分,又失了公正了。”
李持月低头,喃喃道:“他们祖祖辈辈占了几百年的便宜了,不公平一次就受不了了?”
“科举将来是国之重器,从一开始,就该立起森规厉法,百姓常忧自身投考不过一纸一笔,比不上那些有门路关系的贵家,公主,你既要给寒门希望,就不要带这个头,而是尽力杜绝任何舞弊、行卷、托关系的事发生……”
上官峤说得不紧不慢,甚至是娓娓道来,但其中刚硬态度可见一斑。
科举,绝不是一个助长擅权,任人唯亲的工具。
李持月眼神闪烁了一下,食指案上相绕:“可是本宫为回报七县乡贤,已经答应了他们,今年子弟进京的行卷尽可投来公主府。”
上官峤也非一板一眼之徒,知道她为何答应那些乡绅,安慰道:“七县原也是富庶之地,那些乡绅之子未必无能,其中尚有一二可用的,举贤不避亲,取了就是,又怎能说你给了捷径。”
这也没错。
李持月又重新伏在他背上,拍着他说道:“总之,老师若不想让这场科考大乱,就得盯着本宫,没准一两句话本宫也能听进去。”
“嗯……”上官峤应声的音调都变了,带着隐忍。
李持月不明白,往他脸上看去,苍白出汗,一瞧就不大对劲儿。
“老师,你怎么了?”
“没事,公主既领了圣人的差事,也该好好读书才是……”
李持月压根没听,上下看了看他,直接去扒上官峤的后领,“是不是背上?受伤了吗?”
上官峤喉结动了动,少见的慌乱出现在那张历来光风霁月的脸上。
如何也不肯她扯开衣裳,上官峤轻易就把李持月的两只手捉住,正待讲道理,谁知李持月直接拿头去撞他的背。
“嘶——”两人一块儿倒吸了一口冷气,都疼的不行。
上官峤皱着脸:“公主小心伤口。”
李持月疼得咬唇:“你再抓本宫的手,本宫还顶你。”
“你这……”又是何必。
李持月疼过了阵儿,问道:“给不给我看?”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上官峤见她油盐不进,到底奈何不得,转过身去将官袍解了。
不一会儿,李持月就看到了伤痕累累,没有一块好皮的背脊。
在集贤殿和公主相拥之后,上官峤时常夜不成眠。
他既知心中罪孽,又断不干净念想,最后没头没脑去了大觉寺,逼着自己的师弟,如今的大觉寺主持寂淳拿着师父在世时用的禅杖,打在他的背上。
至于为什么要打,上官峤一个字也没有说。
可寂淳不知道,李持月反倒猜出了三分,她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久久没有说话,又觉得自己头上的伤确实矫情。
上官峤实在不习惯敞着衣裳,待她看过之后又穿上了,回过身来,就见李持月耷拉着眉,满是愧疚的样子。
“是我让你为难了,我以为你不做和尚了,就不须有那些清规戒律的。”李持月为自己的任性后悔。
“不怪公主,是臣唐突,此是不赦之罪。臣违逆的非是佛门清规,而是俗世伦常。”
这事又摆上台面来了,低头的两人再想说什么,抬头对视又是一顿,看出了对方的迟疑,算了,暂且再糊弄一阵吧。
“我之后会守规矩的,老师不必体罚自己了。”李持月先开了口,却不见多么开心。
上官峤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又静和得跟宵禁后的长街一样了。
两个人又不说话了,默默看着,中间跟有道坎似的,慢慢灌了水,又涨成大河,把人隔得越来越远。
殿中只有李持月心烦意乱,手指敲着桌案的声音。
她的目光从近处的书册,一直默念着书名到远处看不清,却不说该回去了的话。
一只手搭在她手上,李持月低头,那修长的指节收紧一带。
又重新落回上官峤怀里,李持月愣了一下,仰头见他,只觉得心中酸涩,她脸贴着那身官袍,在上官峤颈间埋住了脸。
二人已不需言语,只静静相拥着。
见到她并未推开,上官峤长出了一口气,胸中那股郁气终于散了,又有些颓然的,堕落的欢喜。
“这阵子为着科举之事,我要常进宫来见阿兄,也望老师能督促警醒着我一点。”李持月讨来这么大的差事,也不是完全成竹在胸。
上官峤道:“说起来,臣还从未考校过公主的课业,不如就以臣乡试之时遇着的策论为题,公主也写一篇吧,好不好都不打紧的。”
一上来就是策问?李持月眼睛暗暗瞪大,鼓了几次气,才应了:“啊……嗯。”
上官峤何尝不知她的为难,但既然喊了他老师,他就不能不管这些事。
“老师,我喜欢你抱着我。”她想糊弄过去。
话音才落,就察觉到抱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上官峤道:“喜欢就再待一会儿吧,策问何时交来你自己拿捏着办。”
听着平淡到无情,实则话才说完,耳根已经红透了。
—
离秋闱还有不少日子,季青珣也已不在府中,李持月在书案前执笔,许久不曾落下。
卷首已经多了一段字,是上官峤写下的:“欲使吏洁冰霜,俗忘贪鄙,家给人足,礼备乐和……”[1]
这是策论的题目,天可怜见,她把题目吃透都难,何况是写出一篇合乎规制、引经据典、颇有见地的策问来,这对李持月来说何其困难。
勉强写出阿里了,上官峤看过要是笑话她,那她公主的面子往哪放?不笑话更惨,偷偷在心里嘀咕,她堂堂公主的面子往哪放?
这策问怎么写,都觉得不对。
难得有了空闲,她就在书房蹉跎了半日,书翻了无数本,还没写一个字,当真是浪费光阴,李持月想到了久未处置的郑嬷嬷,将笔一搁,到外间去喝了一盏茶。
茶还未喝完,常嬷嬷就来了,李持月问:“郑嬷嬷如今怎样了?”
“老奴给她使了不少教训,如今只怕是不好过。”
郑嬷嬷确实不好过,她不被公主待见,常嬷嬷就越发轻慢她,这府里的人也是。
一阵子她被挤兑去厨房烧火,烟熏得喉咙痛话都说不出来,那一阵子又要整晚地在外边看药炉子,煮什么安神汤,一晚上要十回,也不知道给谁喝,她一守整夜合不上眼就算了,还被蚊虫叮得浑身发痒,要么就派到绣房去理一团乱麻的线团,对着油灯理得眼冒金星……
总之都不算的酷刑,只是熬人得厉害,加上失势,谁都来欺负她,熬得郑嬷嬷心气儿都没了。
常嬷嬷防着她,她没法靠近主院去跟公主告状,主子又去了山南道,接着又搬了出去,就算季青珣在府中,她也被常嬷嬷压着,根本没机会去求救。
听到公主召见的时候,郑嬷嬷正在药堂里给大夫试针,眼看针就要扎到手臂上了,正好消息就来了。
知道公主要见她,郑嬷嬷几乎是喜极而泣。
躬身进了主院,就见到了站在阶上的公主,郑嬷嬷这几个月过得艰难,整个人被磋磨地头发都白了,一见着公主,眼神尽是可怜,步子也故意老迈下来。
“公主,终于记起老奴来了。”郑嬷嬷在阶下颤颤巍巍跪下。
她也算是照顾了公主多年,结果这个常嬷嬷一来,手段厉害,抢了自己的地位不说,还把她逼到这个份上,可算是让郑嬷嬷尝了一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她能咬紧牙关挺到现在,图的就是有一天主子们能想起她,知道常嬷嬷做的恶事,来日打一个翻身仗,全都报复回去。
如今公主肯见她,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李持月当然知道这阵子郑嬷嬷吃了什么苦,因为都是她授意的。
把郑嬷嬷打压得叫天天不应,她就会急切地找人托话给季青珣,这样,李持月也就能找出更多季青珣的人,现在也差不多了。
季青珣也真的撤走了一些人,另外的
她慢慢打量着郑嬷嬷,花白的头发,佝偻卑微地跪在地上,看起来真像个可怜的忠仆。
她想起了前世,郑嬷嬷端来的一碗堕胎药,却骗她是毒酒。
那药的滋味当真不好,喝完之后就是漫长的痛,痛到麻木了,孩子也没了,可月份太大,她只能拖着一个死胎,从凝晖阁上跳下去了。
李持月没了最后一丝怜悯,开口便道:“本宫知道季青珣有反心。”这句话一说出来,就证明郑嬷嬷没有命再走出去了。
才第一句话,就把郑嬷嬷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忙低下头,心几乎要跳出胸口。
不会了,季主子何其聪明,怎么会暴露了呢,那她自己怎么办?
郑嬷嬷嘴都干了:“公主……这说的是什么话,老奴听不明白。”
“他如今已被本宫杀了,不过此人在公主府中经营多年,还多得是他的人,李正、许怀言、张朱……”李持月不紧不慢地念出一串名字。
郑嬷嬷越听,后颈的汗就出得越厉害,喉咙干得都不敢咽口水,好像已经闻到隔墙飘过来的血腥味。
李持月一顿,看到她没了血色的脸,接着说:“今日杀的人太多,但杀到你……本宫有些犹豫了,这么多年了,本宫很少让一个老嬷嬷伺候这么久,难免就动了恻隐之心。”
“公主明鉴,老奴这么些年一直兢兢业业,虽是跟着季郎君进府的,但从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然……不然这三个月也不会被欺负得孤立无援啊。”她撇清关系的同时还不忘上眼药。
季青珣死了,野心也公主知道,郑嬷嬷没道理再效忠于他,她只想保住性命,最好是能回关陵去和家人团聚。
李持月一听,就知道。季青珣不在意这老仆,这老仆也非忠心耿耿,看来二人之间并不见团结。
她想起前世的那个韦娘子,联合眼前的郑嬷嬷喂自己堕胎药的韦娘子,看起来她们才像是一伙儿的。
京城没有韦氏了,这韦娘子却未对明都有什么陌生,思来想去也只有那个离天半步的韦氏了……这又和季青珣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李持月有太多的疑团待解,她盘算着,探究的眼神深深盯在郑嬷嬷的背上。
“不过最重要的是,”李持月思量着开口,“季青珣死之前,还交代了当年逃出明都的韦家,没有到余孽未尽啊,郑嬷嬷,你戴罪立功的机会来了,可愿助本宫剿清余孽?”
听到这儿,郑嬷嬷身子抖如筛糠,已经是全信了。
这个季青珣,自己死了也就算了,竟然将她韦家也暴露了!
郑嬷嬷当初答应来,一面是帮助季青珣,一面则是监视,她知道此趟凶多吉少,原本见着季主子一路顺利走过来,她也逐渐放心,知道,小姐当上皇后,她也能一家团圆,结果才不过短短三月,所有努力就付诸东流了。
事情败露,郑嬷嬷当然有就死的觉悟,可是李持月要是连她的家人都杀了,她绝对不能接受。
郑嬷嬷自知帮不了李持月去剿杀自家人,只能深深俯首:“公主,此事老奴当真不知情啊。”
李持月冷笑一声,看她这个样子,就知道被自己捏住软肋了。
刚刚背叛季青珣求生,现在却悍不畏死,看来韦家有比她命更重要的东西,不能暴露。
那是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你伺候本宫多年,本宫也不是一点情面都不讲,本宫答应你,会放过你的家人,只是那韦小姐,本宫是不会放过的。”李持月继续半真半假地诱哄。
李持月知道韦小姐、知道她在关陵有家人,她还有什么不知道?
郑嬷嬷丝毫不怀疑公主轻轻一下就能碾死韦家,她只有这一次救家人的机会,必须抓紧了,“公主要老奴做什么,公主,只要能救老奴的家人,老奴什么都愿意做。”
她说着膝行过去,想要扯到李持月的裙角,解意知道公主厌恶此人,上前就挡住了她的手:“你个细作,靠近想做什么?”
郑嬷嬷忙摆手退下:“不是,不是,公主,不知老奴能帮上公主什么,只要留老奴家人命在,老奴什么都愿意做。”
李持月很满意她此时的状态,关心则乱,正是最好糊弄的时候,“本宫不要你的命,也不会要你家人的命,只是本宫总怕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虽杀了许多季青珣的手下,但一时未必杀尽了,只想问郑嬷嬷,韦家可也有季青珣的人?”
“据奴婢所知,当年离开关陵时,季主子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应当是没有的,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且整个关陵这么大,如今就真不知道了。”
啊——所以韦家躲在了关陵啊。
得到了她想要的消息,李持月牵唇笑了出来。
“本宫信你,如今公主府一下空了不少,嬷嬷,把你知道的名字都说出来吧,本宫再对人,可别误杀了才好,往后您还是这公主府的掌事嬷嬷呢。”
常嬷嬷全程看着,小主子这气定神闲、步步紧逼的套话方式叫她都忍不住叹服,心中欣慰,小公主当真是长大了呀。
郑嬷嬷见公主开金口赦免了自己的罪过,怎能不感恩戴德,忙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说得真是再干净也没有了。
李持月问完了话,李持月心满意足。
轻声问旁边等候已久的春信:“你说,给郑嬷嬷备个什么死法比较好呢?”
春信对酷刑历来都有研究,她说了一个新鲜的:“公主,如今是盛暑,不如竟扒光了吊在大太阳底下,再找几面镜子把阳光反射到她身上,把人给活活晒死吧。”
李持月随意道:“也好。”
什么死法?这主仆在说什么?
郑嬷嬷没听懂她们的话,“公主,公主不是说要放了老奴……”她的声音都抖了。
李持月笑笑:“哦,刚才是骗你的,季青珣也没死,本宫就是在言而无信,放心,关陵是吧?郑嬷嬷的家人,很快都会下去陪你了,且安心走吧。”
公主说完,缓步走回了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