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持月被他盯着,心知是自己着急了,只能将头歪在他肩上,假作神伤。

季青珣眸色凛然沉下,说道:“阿萝,我从未对那位置有过半分遐想,这是李氏的王朝,你是嫡公主,那位置合该是你的,我此生宏愿不过助你坐拥太平河山,再与你相守一生……

今日这话在内帏也不该说的,你要懂事,切忌祸从口出。”

“你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季青珣生性多疑,凡有一点悖于常日的事情发生,都能让他警惕。

李持月见诈不出来,已暗悔自己冲动了。

她假作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令狐楚尚且不能拥立我登位,那其他人呢?你也相信一个公主能做皇帝吗?”

美人眼神楚楚,微低螓首,似是被打击颇深。

听见这话,季青珣稍稍放下心来。

令狐楚,正是前几日季青珣捉出了一位太子李牧澜埋在李持月身边的细作。

这人也曾是公主自幼的玩伴,却在被抓到李持月面前时,狂言女子称帝始终于大统有悖,便是女帝也不过牝鸡司晨罢了,国朝将来更应交到李牧澜手上。

公主虽嘴上不言,心里该是难受的,这便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想通此节,季青珣便有了成算,笑道:“当初谁信誓旦旦地说,先帝一介女子能登位,你又有何不可,怎么,当初说这话这么张狂,现在一个令狐楚就让你迟疑了?”

“我只是……胡思乱想而已。”

季青珣认真看着镜中人:“阿萝,你永远可以信我,若我成了那令狐楚之辈,必死于乱箭穿身,九世不得成人。”

李持月对着镜子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怎么会成为令狐楚之辈呢,他比令狐楚还能装。

为什么有人如此精于伪装,就算她用一条命看透了此人,此刻在他脸上也找不到一点虚伪的蛛丝马迹。

乱箭穿身怎么够呢?

李持月慢慢搭上他的手,如从前一样满是依赖:“我信你。”

“阿萝……”季青珣的手臂交锁在她腰前,把人越拥越紧,他的吻散落于李持月的颈侧,似饮血啖肉为生的妖魔。

李持月再是疾恶,也只能默然随他,今日的反常已经太多,她不能再挑战季青珣的疑心了。

他柔声问:“今日我要去一趟丰德寺,你可要一同去?”

“不了,我还有点累,你自己去吧。”

话音刚落,报时的钟鼓就响了。

由太昊宫鸣凤门楼上的第一面鼓敲响起,传递到各坊各市,紧密的鼓声和山寺的钟声相和,这座明都逐渐从睡梦中醒来。

日光已是熹微,从碧色纱窗透进来,像烧制上乘的青白秘色瓷,为那冰肌莹彻的美人铺陈上一圈柔光,不可方物。

季青珣眼眸俱是暖色,这时的阿萝,还有**的阿萝,不能再让第二个人看到了。

“等我回来,给阿萝带寺里的青梅酿。”季青珣点了点李持月的鼻子,终于起身去穿自己的衣裳了。

门被打开又关上,李持月端坐着,看窗前颀长的影子走了过去,只走到再听不见脚步声了。

终于安静了,她下意识地摸上肚子。

平坦、轻盈,那个孩子并没有跟着她,也再不会跟着了,李持月不知是喜是悲,因为那几个月的习惯,她还有一丝行动累赘的错觉。

一人在旷室里久久无言,忽然,她将头顶的花枝发冠猛地扯下来,狠狠地砸向了铜镜。

镜碎台倾,李持月喘着气,将身上的衣裳全撕扯了。

“秋祝!”

一个身着公主府侍女服制的明丽女子快步走了进来。

“公主……”见到那狼藉的妆台,秋祝吓了一跳,取出外裳围住李持月,又去查看她的手,“公主这是怎么了,可有伤着?”

她和春信自小是女皇指派给公主的,是以即便公主身边奴仆万千,换了一茬又一茬,她们两个也不动如山。

再世为人,听到秋祝的声音,李持月恍惚了一下。

旋即抽出手,捧住她的脸看了一会儿。

记忆闪过四颗年轻的头颅滚落在雪地里的样子,她想说话又有一瞬的哽咽。

秋祝不知道公主怎么了,但那深切的哀伤让她莫名揪心,便是女皇薨逝时,公主也不曾这般,“公主怎么了,是和郎君吵架了吗?”秋祝放轻了声音。

“不是。”李持月摇摇头,离开绣凳,抱住了她,两个人一块儿蹲着。

秋祝被公主这一下闹得有些迷糊,但还是抱住了她,轻轻地拍,“公主,有什么事,秋祝都在呢。”

“秋祝,待会出去有人问,就说是你不慎滑倒,砸坏的镜子,知道吗?”

秋祝默然一阵,所以公主这是在找自己兜底吗?她当然点头。

不过秋祝她不明白,为什么公主只是砸坏了区区一面镜子而已,就算价值万金往日也不会放在眼里,为何要瞒着不让人知道呢?还伤心成这样。

李持月终于稳住了情绪,拉着秋祝一块儿坐下。

她说道:“本宫私下已经知道,季青珣这些年在暗中控制公主府的势力,沾手朝堂,如今府内只怕到处都是他的耳目,秋祝,本宫现在只能信你、春信、知情和解意四人。”

秋祝聪明且是她的贴身侍女,单独喊进来也不会被人怀疑,又不会像春信一样单纯,容易露馅,所以李持月才和她挑明,让她提高警惕的同时,也能帮自己做点事情。

前世,因她而死的身边人,李持月一个个都记得清楚,可一下全叫进来未免太醒目了,季青珣多疑,她必须步步小心。

公主这一段话太过突然,秋祝睁大一双眼睛,尚来不及吃透她的话。

秋祝陪伴了公主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公主有多喜欢府中这位季郎君。

从女皇过世,公主独自出宫立府,季郎君就来了,陪着公主熬过了思亲的孤寂,到公主的两位兄长先后即位,季郎君尽心为公主谋划到了如今,深得信任。

何况他还是公主情窦初开之时的相许之人,

公主半个月前才不顾他白衣身份,与他踏过了规矩,便是认定了此人为驸马,连对抗宗□□的勇气都有了。

公主掏心掏肺至此,季郎君这五年竟都只是逢场作戏?

他怎么敢!

怪不得公主今日会砸东西,还这么难过。

几个呼吸之后秋祝理明白了,义愤填膺地问:“那季郎君如此狼子野心,公主要除掉他吗?”

李持月摇头:“就算他死了,手下的人还未死,本宫不能直接杀了他。”

“那公主要秋祝做什么?”她被独自喊进来,公主必然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李持月欣慰地看了她一眼,说道:“秋祝,你去将郑嬷嬷入府以来,提拔进府的奴婢名单拟出来交予本宫。”

秋祝这便明白了,郑嬷嬷也是季郎君的人,她点点头。

“把这衣服扔了,备水沐浴。”

“是。”秋祝退了出去。

世人皆知,繁华明都的最繁华处,不是太昊宫,而是持月公主的府邸。

对着气象宏伟的金乌大街敞开着面阔三间的大门,整座公主府占了明都绣春坊的一大半面积,其中高楼台榭不可尽数,金银沉香糊壁,文柏檀香为栏,假山园池若蓬莱仙府,府内连马球场蹴鞠场都有,处处必得穷极壮丽,才是镇国公主府的排场。

此时,在瑶池仙境般的庭院中央,是云蒸霞蔚的应梦湖,巨大的水车将湖水运到了湖心亭的屋顶,屋檐上飞流四注,在四檐落为雨帘,又落回应梦湖中。

人在亭中坐,艳阳高照亦可得遇雨天,盛夏不啻高秋。

李持月用过了早膳,独自卧在自雨亭中沉思,雨幕如珠如线,她也在努力理顺着自己脑中的杂线。

除却岸边的一大圈奴仆,只有知情守在亭内,黑衣少年抱着长剑,一脸的不苟言笑,余光百年如一日落在那美人榻上云鬟雾鬓的公主身上,谨守在界限之外。

“知情,季青珣可找过你?”李持月忽然问。

少年若遭仙人吹了一口仙气,墨色眼眸活泛几分,看向了公主,摇头道:“从未。”

李持月点头,季青珣也从未与自己提过让换一个护卫这种话。

看来他也知道什么人能动,什么人不能动。

前世宫变她没有带知情进宫,是因为他护着自己挡过李牧澜手下的暗杀受了伤,现在李持月忍不住怀疑,当时究竟是凑巧还是说季青珣也与此事有关呢?

想不出答案的事,她没有再继续想,比起如今府中未净,她更加在意另一件事。

关于收拢禁军将领,是在韦后之乱时就已提过的。

历来自家人改朝换代,最该拉拢的就是这些人,如今已经两年过去了,季青珣扯着她的旗子办得不错,暗中已归顺了的三位中郎将。

就是不知这些人真正忠心的是谁,季青珣前世就隐藏颇深,他要策反众将,应是不会这么早透露反她之心。

但如今大小事宜都由他来办,别人也难免觉得她这位公主无能,未必斗得过季青珣,才会选择归顺于他。

这件事绝对不能再交由他办了,但立刻叫停,又用什么理由呢?

距前世宫变还有三年,她还有时间,能将局面逐步扭转过来,即使这府中季青珣的党羽一时未能尽除,只要掌握住了禁军,再杀季青珣,便不必再有后顾之忧。

“公主,”秋祝打断了她的思绪,将一份卷轴呈上,“郑嬷嬷入府三年,她换过的人都在这儿了。”

“这么多?”

打开卷轴,李持月霍地从美人榻上起来,长裙曳地,反应引得知情都侧目了。

要全换了还不让季青珣发觉,还真是困难。

秋祝见公主伤神,自己又帮不上忙,便将一旁她素日爱吃的樱桃毕罗捧起。

李持月拿起一个毕罗放进嘴里嚼,开动起脑子,这件事并没有为难她太久。

这公主府的人虽信不得,但她可以能将可信的人召进来,顺便压制一下郑嬷嬷。

解意听闻公主召他的时候,高兴地把手里揪的花草都丢了,跳起来整了整衣冠,“公主在哪儿,奴马上过去。”

他是自幼进宫的小内监,因为长得玉雪可爱又没有背景,打小就被人欺负。

遇见公主的那一天,他正被人按在御湖的冰面上,按着他的小内监跟人打赌,自己能不能把他推到湖中心的窟窿里。

彼时宫中还是女皇当政,路过的持月公主见到了他们,兴致勃勃地凑上来说:“我赌可以推进去。”

按住解意的内监见来的竟然是公主,激动得很,“公主说能推进去,那就一定能推进去。”

那一刻,解意都要绝望了。

他被按着头颅,看向那金尊玉贵的小公主,觉得她真是好看,也真是可恶。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

公主却指着他,笑着对那内监说:“本宫跟他赌,赌你能被推进去。”

解意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内监也傻了眼,怎么一句话的工夫灾祸就到了自己头上。

但公主的命令谁敢违抗,他只能松了抓住解意的手,下一瞬,按人的被按到冰面上。

“推吧。”她笑得软甜。

欺负人的内监被推了出去,在冰上滑行,公主拿手遮着个帘子远眺,直到望见人坠进冰窟窿中,“扑通——”一声。

公主笑了,看向解意:“本宫赢了。”

从那一天起,解意就得了天恩,能跟在公主身边,做玩伴和侍从。

他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虽然他在一众奴侍中并不起眼,但还是用尽努力,跟着李持月出了太昊宫。

原先每天还能或远或近地伺候公主,但自从公主日渐沉湎在季青珣的温柔乡里,连他都不常见了。

解意还以为自己也像别的侍从一样,要被公主忘了呢。

毕竟他又不像知情一样,有一身武艺做本事,能时时贴身守着公主。

如今又得宣召,他必定得好好表现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