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昨日, 豫王从灾民群里重新躲回到王府,便等宫里的消息等得心焦。
他忽然想到,自己放了闵徊一马, 是李持月亲眼看着的,可闵徊要何时跟圣人解释自己的罪过?
他都已经付出了这么多, 要是李持月言而无信,自己再去反口, 圣人本就对他不满, 还会信他的话吗?
千头万绪,扰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王府里团团转。
王妃看不过眼,让贴身侍女进宫,打点了一下御前的关系, 想要探明圣人的口风。
天刚擦黑的时候, 宫里的关系没有传消息出来,宫中派的人终于到了王府来。
“王爷……”小厮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 指着门外,“外头, 外头……”
豫王根本没耐心等他说完, 直接一脚踹翻了人,大步地走了出去。
天色昏暗, 外院立着两列人,影影绰绰的绣纹能看出是宫里的人,只是带头的内侍手中并无圣旨,反而在摇着一个金算盘。
内侍是皇帝派来的, 只是削爵的圣旨还压着未写,皇帝既要留些“调查”的时间, 又有心熬一熬豫王,先派内侍来抓紧来查账而已。
知道这位王爷不久就是要被贬,内侍口气不见多大尊重,礼数也敷衍,只道:“奉圣人命,来盘查王府账册。”
那一瞬间,豫王脑中一片空白,浑身的力气都要抽空了。
完了,皇帝真的要削了他的爵位。
见豫王一个踉跄几乎站不住,担心他乱了阵脚,在宫里人面前露怯,王妃使了个眼色,小厮忙扶着豫王回了屋里去,她将早备好的银票悄送予了领头内侍。
“不知圣人为何突然要查账?”王妃小心问起。
内侍见到银票,神情也和善了不少,但还是没有明说:“不过是宫里的一点杂事,王府规制庞大,总有些和皇苑之类的勾杂,圣人才让奴婢来查一查账册。”
这显然是托词,王妃也知道,内侍是不会说肯定的答复了。
他们前程还不知如何呢,也不想得罪人,豫王府便让人带着宫里的人去找账房了,自己则转身快步回了主院去。
“李持月!李持月!我又被她耍了!”
还没进院子就听到豫王咆哮,可知又砸了不少东西。
“好了,别让人看了笑话。”王妃进屋抬手压在他肩上。
豫王跟一头狂暴的狮子似的,转身把王妃也推开了,要冲出门去:“我要去找李持月,她怎么敢诓骗我,我要跟她同归于尽!”
“已是宵禁,你本就失了圣心,如今全天下都盯着,更是一步都不能出差错,再冒着宵禁去公主府大闹一场,你可知下场?”
找也不让去找,难道他只能等死了吗?
那和凌迟有什么区别!
豫王绷粗了脖子,又去发疯摔砸东西,王妃见不得豫王这么软弱的样子,冷瞥了一眼,转身回了卧房去。
那一晚上,豫王没有喝酒,更是连觉都睡不着,砸累了屋子就坐在外头的石阶上发呆,耳边全是算盘珠子碰撞的声音。
鸡打鸣了,开市的锣鼓响了,他仍旧一动不动,跟魂儿被抽掉了似的。
亲王府规制宏大,凭内侍带来的人,要清点账册一夜肯定是不够的,王妃晨起,看到豫王跟长在石阶上似的,也不去理会他,只吩咐厨房给宫里来的人备着早饭。
到了下午,又来了一队人。
豫王妃捏紧了袖子立在院中,等候着将豫王削爵的圣旨,然而来人手中依旧没有圣旨,反而去找了在账房中的内侍,不知说了些什么。
没多久,内侍就笑容满面地走过来,“王妃多担待,奴婢也是秉圣人吩咐,如今看来,只是寻常查查账罢了,如今账也查完了,确实并无缺漏,奴婢们这就回宫里给圣人复命去了。”
继而又说了几句请王妃王爷多担待的话,就要回宫去了。
王妃也紧张了一天一夜,此刻知道无事发生,也长舒了一口气,强抑着眼前一阵阵发黑,等送走了宫人,她才去找豫王。
豫王听到小厮传话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怔愣了好久。
自己这是……没事了?
看来李持月没有违背承诺。
豫王有一种天光乍现的感觉,此前种种迹象都告诉他,他豫王府要一落千丈了,如今有惊无险,他反倒没有什么念头都没有了。
吐出一口浊气,豫王由小厮搀扶着,颤颤巍巍地从石阶上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进了屋子。
王妃瞟了他的背影一眼,吩咐道:“王爷要睡了,去弄点热水给他擦身。”
—
今日早些时候的皇宫里。
皇帝皱眉看向殿中监手中的卷轴,“从七县送过来的?太子不是在山南道吗?”
“回陛下,快马将奏报带回来的人说,太子在听闻七县出现洪灾后,第一时间就带着亲信赶过去了,并未在山南道。”
那阻挠御史进京的人又是谁?
“拿上来吧。”
卷轴在皇帝手中展开。
奏报中,李牧澜先是为自己先斩后奏去了七县之事请罪,直言山南道的盐税账册刚查完,就收到了洪灾的消息,心知国库无银,便带着刚收上的税银前往赈灾去了。
不但沿路低价买了粮食运过去,甚至已经派人快马往江南去买了种子,只等洪退去,带灾民抢种晚稻,修筑屋舍,帮助七县顺利渡过天灾。
皇帝看着奏报,阴沉的面色逐渐缓和下来。
太子在奏报中虽未清楚言及,但殿中监上来耳语的几句,他就知道了,自己的银子是保住了。
而太子调到七县赈灾的银两,是原本东宫要贪的那份,这说出来也没什么,本来就是父子二人合伙捞钱,儿子那份银子如何,皇帝才不想管。
如此,也就无须去逮豫王了。
不过所谓的先斩后奏,赈济灾民,皇帝如何不知道,这是太子暗地里在向他将功赎过。
明面上的说法,则是收上来的盐税本就是要运往京城的,只不过灾情紧急,才会直接送到七县去,是以山南道的账册才会有一些对不上。
而且太子另起了临时的账册,记录收纳税银,其中文书暂时缺漏,算是小罪过,幽魏行简手下的几个人担了罪责。
而御史所谓的查出猫腻,也是因这暂时为补齐的文书发生了误会,至于被追杀一事,则被太子推说成了
一桩贪污大案,就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既然李牧澜把首尾都处置干净了,又解了七县之危,皇帝也乐得放他一马。
李持月都不用看,就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
看阿兄这神色,是要放过太子一把了,只是不知道李牧澜会怎么应对私妓案一事呢,不过照理说,今日才发生的事,远在七县的太子肯定还是不知道。
“侄儿说了什么?”她故意探头过去。
皇帝赶紧把奏报受到身后去,摆了摆手:“去去去,政事机密怎可随意偷窥,好了,豫王的事就这样吧,你可以回去了。”
李持月心满意足地吓了皇帝一把,既然她的事糊弄过去了,不走更待何时。
不过她还有一件事,“阿兄先前不是说要给我选驸马吗?”
皇帝睇了过来,“怎么,你有心仪的人选了?不会是那个起居郎吧。”他方才还看到二人在殿前拉拉扯扯的。
“当然不是,我等着阿兄给我挑呢,之前那个国公世子就不错……”
皇帝无情打断:“他年头就与礼部侍郎家的小姐成亲了,请柬送到公主府,你都未看吧?”
李持月一噎,“那阿兄您再劳累一下,把人选集个单子出来,让我挑一挑嘛。”
整个大靖朝也就只有李持月敢这么劳动皇帝了,不过他倒是不生气,只奇怪:“先前提过多少回,你都推脱了,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李持月装模作样地叹气:“唉,不过是看淮安王妃的两个孩子乖顺听话,就想自己也养几个,打发一下日子罢了。”
“你能有这个想法,当然是好的,好了,这件事我会办的,只是真给了你,必定要挑一个,不准又反悔。”
“知道了,知道了。”
李持月从紫宸殿出了来,却不想回公主府去见到季青珣,便问一旁的殿中监:“上官老师现在何处?”
“起居郎如今去了集贤殿。”
李持月就往那边去。
集贤殿是一座高逾三层的书阁,阁中却没有分三层,用楼梯上下,而是放着从地上一直延伸到穹顶的书架,书架旁放着可供攀爬取书的梯子。
其中典籍藏书浩如烟海,人乍入书阁其中,如入深海,轻易就会在里面迷路。
整座集贤殿为了防虫,防潮,干燥又带着驱虫的药草味道,还有浓厚的纸张的气息,李持月向来不爱到这儿来。
上官峤正在看着一本古籍,余光见有熟悉的衣裙晃动,抬头便又见到了李持月。
“阿兄今日看起来是无须你跟着了。”她走到书案边,随意地翻看着他取出的书册。
对于李持月来集贤殿,猜到她或许是为了寻自己来的,上官峤有些奇异的感受,“公主为何不回去?”
“不想回去,来瞧瞧老师在做什么。”
她好像真的没什么事,直接坐在了书案右侧的蒲团上,侧坐的姿势可见长裙逶迤垂落,勾勒出女子姣好的曲线。
一本书无聊地在手中翻阅过一遍,无聊,她又撑着桌子伸手去拿了一本。
上官峤视线重新落回书上,却无法忽视余光中那片朱颜酡色菡萏间色长裙。
她又起身撑在面前的桌子上,纤腰在书上投下阴影,腰间嵌的珠链在眼前打着摆儿,随暗香浮动。
他一目扫过书上几行,却无一字入脑。
如此下去,未免辜负好书。
上官峤将书郑重放下,念一声“罪过”。
李持月看过来,偏头笑道:“老师,帮本宫拿一下那一本。”她手指着一本丝绸封皮,看上去花花绿绿的,想来应该有图画。
上官峤无奈,将书交到了公主的手里,她才坐了回去。
见她翻了几下又撇嘴,显然是不合心意,上官峤道:“集贤殿中可没有话本子。”
“谁说本宫要看话本子了。”
她可是要和季青珣打擂台的人,一直看话本子也太没出息了,秉着不服输也不想露怯的精神,李持月强迫自己认真看起了手中连名字都没有的书。
上官峤却有不同的想法,她来找自己,又偏偏真的没事,宁愿勉强自己看书也要留在这儿……
寻常人应该想歪的,但他没有,只问:“为何不想离宫?”
李持月把书拍上,哀怨地看过来,“很明显吗?”
猜中了啊。
不知怎的,他又想到那个突然出现在公主舆车之中的男子,似乎是他出现之后,李持月才出现了这种异样。
“本宫不想回府,会看到一个人。”李持月眉间蹙起。
上官峤不解,“既不想见那人,为何不能令其远离?”
那是公主府,就算招了一位世家出身的驸马,只要公主不想见,谁又能勉强得了她。
李持月指尖压在封皮光滑的绸面上,语调含糊:“……”
“嗯?”上官峤没有听清。
那个任性的公主在他倾身的时候也凑了过来,一时间,二人的距离有些过近,上官峤又不动声色地坐正了。
“老师,你说要怎样,才把一个面首给彻底甩掉呢?”她并未在意他退开的那点细微动作,只是支肘撑着半边脸,是真的在烦恼。
上官峤难得露出些许震惊的神色。
他虽占了一个老师的名头,又怎会什么事都能拿来请教呢,何况李持月请教的还是这样惊世骇俗的问题,他一时转不过弯来。
但还是多问了一句:“你所说的男人是——”眼前又闪过那个模样出众的青年。
“那日你也看到了。”她不怕让人知道,季青珣不是好东西。
“不知是什么掣肘着公主,让公主不能像打发了寻常侍从一样,打发走他?”
李持月一下被他问到了点子上,却不能说,鼓着脸颊避开他的视线,想想自己也是昏了头,病急乱投医,怎么能拿这种事来问上官峤呢。
“那位郎君我也有幸见过一眼,瞧着醋劲儿很大,公主是受不了他了?”上官峤难得多嘴,还是论及公主的似事,不过他可以宽慰自己,是李持月先开的口。
“是啊,老是这一个,看久了也会腻的,原是想再选些新鲜的,但府上不明不白就出了人命,又查不出来,本宫就不想造这个孽了。”
“可公主却不能借纠察人命的由头,将他驱逐出去,看来被他掣肘得厉害,公主如今说腻了,但先前怕是与他也有过情深似海的时候吧,不然怎会放任他坐大呢。”
上官峤很快就借着只言片语推测出了李持月如今的困境。
李持月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问道:“老师,有法子让本宫去了这跗骨之蛆吗?”
上官峤望着她,都说女子容易耽于情爱,这倒孤高无情的,还真是适合当……他不再往下想。
他原想说可借别人的手处置了此人,不过这就与上官峤的历来信奉的善念背道而驰了,定然是不能说的。
“公主该寻个有本事的驸马,使他不敢下手,再许以他利,让慢慢他断了痴念就是,不过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始终是一个隐患。”
竟然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李持月却不承认,只说道:“老师想多了,他只是一个寻常面首,不过陪伴本宫多年,本宫想同他好聚好散罢了。”
“从前也是本宫幼稚了,若是早早招了驸马,也不会生出这许多乱象来,所幸现在也不晚,该好好挑一挑才是。”
李持月说着,心里已经在罗列人选了。
不能太弱也不能太笨,不然会让季青珣轻易弄死,但最好是过一两年就死了,到时也妨碍不了她的大业,甚至能让她从联姻之中获利……
这时候上辈子的记忆就起作用了,哪位世家子弟是这一两年死掉的呢?
她脑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人物。
上官峤见她如此说,也未反驳,只是忍不住多劝了一句:“公主尚未出阁,还是莫要在面首之中太过流连。”
而且她嫌弃如今的面首,竟是看腻了,那往后腻了驸马岂不是又要另找?
如此作为难免教人诟病,也非立身之道。
李持月懒得听这么没劲儿的话,“寻常官员还能三妻四妾呢,本宫养得起,多几个又算得了什么。”
她不想跟上官峤辩论公主该不该养面首这种无趣的问题,起身理一理罗裙,就往外走了。
走了几步,又回头:“老师,你认路吗?”她没带人进来,能遇到上官峤全凭缘分。
见她油盐不进又一心要跑,上官峤无奈道:“随下官归置了这些书,再一道出去吧。”
“真是,为何不找内侍来收拾。”李持月嘴上说着,也回来帮他收拾去了案上的书。
上官峤心中因那面首之谈不甚轻松,只说:“何必假手于人,就算不能每日念经诵佛,自食其力也是一种修行。”
“修行修行,老师幼时莫不是寺庙里的俗家弟子?”
“是啊,算命先生便说下官八字太轻,果然灾病不断,五岁之时,家中阿耶便做主,让下官拜入了一位云游的禅师门下,此后竟也好了。”
后来为何弃佛出仕了,他并没有再往下说,只是登上木梯,将书放回了原位。
李持月在梯子下边捧着书听他说,没想到还真是个和尚,“怪不得老师如今还未娶亲呢,原来真是个和尚。”
“你既知晓……”上官峤定住,又摇头,“罢了。”
李持月跟着他穿梭在书架之间,上官峤又取了一本书登上木梯,她却按住他的袖子,“本宫知晓了你是和尚又该如何,怎么就罢了?”
那双眼睛亮亮的,问得认真。
“你既知晓,这样的动作往后就不该再做。”上官峤看向她抓着他袖子的手,皱起的眉明白说着,他犯了嗔戒。
李持月被他突变的态度刺了一下,把手握得更紧:“本宫心如明镜台,老师,难道你忘了拂拭,有别的心思?”
他垂眸:“你我不该说这些,若真有心让学识进益,就该规矩坐好,好生听教就是。”
李持月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二人这段日子时常相处,上官峤算得上春风和煦,对她这个公主也礼敬,两个人颇处得来。
李持月与其说当他是一位称职的夫子,不如说是友人,是以今日才会不慎,连季青珣的事都拿出来请教他。
可上官峤为什么突然要摆出这种疏远的态度呢?
他之前是和尚,难道见不得自己养面首?
很少被人看不起,还是可能被上官峤看不起的持月公主,有点生气了。
李持月问道:“老师,本宫说起府上的面首,你才不高兴的,是不是?”
叩钟一般的质问,在上官峤脑中震**不休。
是,寻再多的借口都瞒骗不过自己,他突生的不快或许真是因此。
只是上官峤还说不清,是对李持月那个面首的存在,还是她要对招驸马的迫切,更或者是她对养面首一事的无所谓地跟他说了出来。
这意味着什么,上官峤清清楚楚。
真相令他生气了,才会有方才的恶言。
这错处是他的,不该怪李持月。
上官峤久久不说话,李持月眼神带着探究,周遭一时安静无话,穹顶的天光泻下,细小的尘埃在两人之间流转。
“既是师生,牵连不过传道授业解惑而已,往后别的事,就莫要再说了,便是公主也该明白尊师重教的道理,走吧,送你出去。”
他还是说明白。
李持月却忍不了这不上不下的态度,挡住了他的去路,非要弄清楚不可,不然往后她一见到上官峤,就浑身不自在。
“你一个和尚,是看不得本宫作为你的学生,却如此**,还是说,老师……你吃醋了,也想要本宫……”
她边说着,云履抬起,朝他靠近。
上官峤压低了眉:“公主,我们不该谈这个。”
“本宫偏要你、说、清、楚。”她戳着他的胸口,一字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