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簿早就得了县令的交代, 此刻来不及悲痛,问道:“公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李持月道:“将李县令好好安葬, 所有的衙差都在这儿了吗?”
主簿:“是,都在救火。”
“闯进来的难民呢?”
“都趁乱跑了。”
主簿说起不免悲愤, 他们县令仁慈,反倒惹祸上身。
李持月面色更加肃重, 如今要抵挡城外的敌人已经艰难, 要是城中有人作乱,那就更加麻烦了。
李节因为不忍心流民枉死,也给了细作进城的机会。
这个吴树原来也不是一个蠢钝草莽。
上官峤说道:“让他们灭了火之后,清点剩余的粮草,然后就过来, 还有, 不准透露公主的身份,只说县令将一切事宜交给了御史来办。”
“是是是。”主簿六神无主, 跑去照办。
一刻钟之后,火势终于灭了。
李持月则让乙枢派人循着血迹找出去, 以防那些人在别处作乱。
衙差们擦着汗, 苦着脸说道:“上官御史,如今粮食剩余的粮食怕是只能顶两天了, 咱们该怎么办呀?”
李持月低头在想,有些头痛。
原本以为借宇文军威慑,城中粮食也够,他们或能撑到援兵赶来, 可是看这架势,叛军根本没有退让的意思,
要是明日大军再来,她该如何应对?
上官峤将她拉开两步,只提醒她一件事:“三娘,如今人命,是最重要的。”
其他一切都不用太过顾及。
不错,已经不是瞻前顾后的时候了,李持月果断了起来:“打个欠条,把富户家中的粮食借出来,有儿子的儿子扣起来,没有就扣本人!”
乱世说不清谁是土匪,抢了粮食又扣人是为了让这些富户暂时不要生乱,只能出此下策。
“好,这件事由我去做!”
“你别去……”李持月担心外面的细作,他这样乱跑会有危险。
看她关心则乱,上官峤摸了摸她脑袋,“三娘,这件事我去办最稳妥。”
“好,但是你要记得,我们已经算成亲了,你万事也要顾及自己的安危。”
在去借粮之前,他先让人把粮食运到衙门去,就近看守。
上官峤还找到了乙枢:“如今城中流民掺杂了细作,你护好公主,要是叛军真的闯进了城,立刻带她走。”
乙枢以公主安危为首务,自然会如此。
等上官峤出了门,李持月看着那些赶制好的衣裳,说道:“不用太精细,只要远远看着有些样子就好了。”
那些绣娘都当她是御史夫人,手上翻飞缝制着衣裳,一边和李持月搭话,熬了一夜,她们都把家里的烦心事都说完了,不说点什么新鲜的,就要睡过去了。
李持月也大方承认自己和上官峤成亲的事,只说道:“等到战事平定,我们请大家喝喜酒。”
秋祝睁大着眼睛,李持月绕到她后面咬耳朵:“没错,我们已经成亲了,他现在就是驸马。”
她任性的时候是真的任性。
秋祝咬牙:“小姐,你怎么悄悄地就……”
都不告诉他们!而且明都那边要怎么交代啊。
“公主——不好了!”主簿提着衣摆跑了回来。
李持月皱眉,怎么能当众喊出她的名号来?
在不知道要不要应的时候,主簿说道:“明堂的妻儿找上门来了,一定要公主给个说法,如今外边都吵起来了,只怕消息瞒不住了。”
李节竟还将此事透露给了自己的夫人?
李持月当真难言。
主簿无奈说道:“明堂虽清正严明,但家中有位悍妻,他平日都有些畏怕。”
周遭的妇人听到眼前的御史夫人竟然还是位公主,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要不要放下手中活计跪下。
李持月只压压手让她们继续干活,让人抱着做好的十几件衣裳,快步走出去。
此时天已经大亮,走到大门口就看到了被衙差拦着的李夫人。
“我家郎君平白无故就死了,就算你是公主,也要给我一个交代!”李夫人探着身子要冲到李持月面前。
李持月步履匆匆,对抓着李夫人的衙差说道:“捆了放到堂上去给别家娘子待一块儿,这是忠臣遗孀,别太失礼,战事平定之后,也不会追究她的。”
李持月出来根本不是为了劝李夫人,她现在没空安抚一个人的情绪,让别人去劝她更省事。
说完李持月翻身骑上了马,快步往城门去。
昨日撞烂的大门今日又修补好了,只是就算钉上了木板,那个成排的尖杵还是能撞烂,丹溪又无瓮城,想要守住就更加艰难了。
城楼上处处堆满了滚石,先前的热油已经用完了,这些是用来抵御叛军的下一次攻城。
李持月到了之后,将衣裳给守城的将士换上,又派人缒出城去,在城门前挖上壕沟,又掩盖上细土,叛军们用尖杵攻城就会遇到阻碍,让城门不至于太快被攻破。
上官峤也读过兵书,和她说过,几千兵力守城本就不是什么奇事,古往今来,攻城者多是选择围城,将城中人困死到粮草耗尽的情况,城池也就不攻自破了。
所以粮草被烧,是一件极为致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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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树今日并没有攻城的打算。
他刚放了焰火,示意城中的细作行动,此刻还在等城里的消息。
临近天亮的时候,一只鸽子悄悄飞出了城。
“县令已死,但是我们的人发现,公主和她的驸马就在城中。”手下对这个消息也十分震惊。
“公主?就是原本应该在芮城,府尹要抓的那个公主?”吴树记得这号人。
“不错,”手下喜形于色,“老大,要是能抓到公主,就是那个府尹也得服你,就算朝廷的大军来了,咱们也能全身而退。”
吴树心中一动,但还是留了个心眼:“城中粮草还剩多少?”
“原是已不足一日之数,但是那位公主的驸马打劫了富户,如今……就不知道了。”
那就是不知道还要围困多久,可是他已经等不起了,“明日攻城,既然城里的人还没被抓到,就让他们再做一件事。”
—
李持月在城楼上站了一日,城外除了,四野都静悄悄的,叛军没有攻城的动静。
直到入夜,如此,算是又熬过了一天。
看来他们派人烧了粮草,就是打算换成围城的计策,如今只看上官峤有没有“借”到粮食。
回到衙门,李夫人仍旧捆着,上官峤也已经回来了。
“粮食已经借到了,算起来还能再撑五日。”他奔波了一日,有些疲倦。
李持月已经休息了一会儿,左右看了看,朝他拍拍自己的腿,“晚饭还没好,先躺一会儿?”
上官峤一下就被她逗笑了,走过来亲了亲她的脸,也不客气,借着公主的腿当枕头就躺下了。
他有些苦中作乐地说道:“谁家新婚会这么跑来跑去啊,我该得三日休沐才是。”
李持月弯腰,额头与他的相贴,说道:“郎君,辛苦了。”
“你也辛苦。”上官峤侧身抱住她的腰。
抱着她,好像身上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了,上官峤难得说起了去“借”粮的不易,真是一场又一场的大乱,偏偏又不能耽搁时间。
混乱他还受了点伤,不过这件事就不必让娘子担心了。
“这件事果然还得让我夫君来做,”李持月夸赞道,“他们这么不识好歹,欺负我夫君,等战事结束了,只还粮食,不记他们功劳。”
上官峤从善如流:“谢公主为臣出气。”
温情尚没有一刻钟,暗卫就敲响了门。
上官峤起身的时候还偷香了一下,遭李持月嗔怪了一声。
“进来。”
暗卫走进来跪下道:“公主,城中的细作已经抓住了。”
李持月正想高兴,接下来的话就让她的心跌到了谷底,“是在水井边抓到了,他们往城中的井里都投了毒。”
夫妻二人皆肃了面色,他们对视一眼,从中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们竟然忘了,比粮食更重要,是水。
偏偏吴树想到了这条毒计。
要是没水,他们坚持不了两天,之前做的事就全都白费了。
这时候还是想到了那些大户人家,上官峤说道:“流民未曾闯入富户家中的私井,那里的水应当还能用。”
虽然耽误工夫,但也只能如此了,
李持月越发感受到了叛军的急迫,最迟明天,援军再不来,他们就只能出城投降。
匆匆用过了饭,上官峤就要去城楼上守着,以防叛军突袭。
李持月一定要跟着去。
刚出了门,就见一个人站在暗处,喊了一声:“公主。”
知情!
李持月看到那熟悉的轮廓,激动地跑了过去,真的是知情!
“你怎么来了,你的伤好了吗?”她问道。
“伤已经好了,怪我来迟了。”
知情已经问过乙枢,知道公主这一路吃了许多的苦,心中愧疚更深。
三人一路说话往城门处走。
有知情在,无形中让李持月放松了许多。
—
叛军果然在夜半攻城了。
但是托白日挖出的壕沟的福,推着尖杵车要冲门的士兵没有冲锋和站立的地方,车也卡进了壕沟里,
吴树还忌惮那日的奇兵,特意派人盯住两翼,采用不追击只包围的战术,但是根本没有神兵出现。
虽然不知道那些兵去了何处,但显然是好事一桩。
吴树指挥手下攻城,车陷进了沟里,就拖出来,再去找木板铺出一条路来。
城上落石滚滚,城下的投石机,努力为攻城的士兵抢出空隙登上城楼,甚至还有火球划破了夜空,如流星一般。
一打起仗来,李持月就没什么帮得上忙的了,她能做的只是让乙枢找人去告知全城百姓,躲藏好。
之后,李持月便被知情护着,站在安全的地方看着战火蔓延,秋祝和解意也守在她身边。
上官峤会武功,这城中明面上又是他在指挥,当仁不让地要挡在最前线,也让他看得清楚,丹溪城已经不能再守。
可是一想到身后上万手无寸铁的百姓,挥剑的手又无法放下去。
战事一直到清晨,城上的士兵已经越来越少,人人都已经竭尽全力了。
李持月也知道不能再守了,说道:“上官峤,回来!我们走!”
“砰——”
是尖杵车砸碎了城门的声音。
“砰——”
尖杵车要撞出更大的入口,让叛军闯入城中。
百姓们被提前知会过,都已经躲藏了起来,城门处已经无人。
楼下已经能任叛军**,李持月跑过去要拉走上官峤,却被他一把推到知情怀里。
“知情,带她走!”上官峤脸上都是血。
“上官峤!你跟我走!”
我们已经尽力了!
李持月挣扎着,不肯将他独自留在这儿。
知情没有半分犹豫,带着李持月就往城外奔去,李持月眼睁睁看着自己离上官峤越来越远。
他还在举剑抗敌,没来得及看她一眼。
在上官峤心中,能拖延一分,能多杀一个人,对城中百姓就是好事。
先进城的叛军已经迫不及待要去搜刮民脂民膏,城楼上,吴树提刀一个接一个地问:“公主和她的驸马在哪里?”
无人知道公主去了何处,但是御史却是知道,上官峤很快被提了出来。
上官峤已经杀得脱力。
“这个就是驸马?”吴树打量着浑身是血的人,看来杀了他不少人。
“老大!不好了,有军队!外面又有军队来了!”在城上望风的手下过来禀报。
是援军又来了?
他们才刚进丹溪城,全部的兵又一大半还没进来,城里的大多数也打家劫舍去了,这时候来个黄雀,可是不妙。
这不就是被包了饺子嘛。
吴树果断道:“把这个驸马的手脚打断,捆在城楼上!”
—
刚出了城外,他们就遇上了从芮城赶来支援的军队。
郑统领见到持月公主有些震惊,公主竟然在丹溪,那马车里的那个人又是谁?
春信掀开帘子,看到李持月,激动地抱住她:“公主!你没事!太好了!”她这一路都担心死了。
李持月抱着春信,急促道:“马车中只是本宫的侍女,这都是本宫的安排,与她无干。”
“郑统领,如今丹溪需要支援,耽搁不得,快去!”
郑统领严肃道:“那让我等出兵丹溪,是公主的命令,还是这位侍女的命令?”这意思可不一样。
李持月不想让他开罪春信,说道:“这是本宫的意思,郑统领快去吧!”
如此,郑统领才继续向前,很快就看到丹溪城门。
叛军人数众多,还来不及全部进城,就算进去了,城中水米皆无,也会被困死。
李持月在心中默念,保佑上官峤安然无恙。
春信和公主一起坐在马车里,看着公主如此着急的样子,装在心里的事不知要如何同她说。
公主还不知道她是假传圣谕,自己绝不能让公主背这个罪!
李持月一心记挂着还在危险之中的上官峤,没有发觉春信的异样。
援军终于兵临城下。
城楼上的人喊道:“你等速速退去,不然我们就杀了驸马!”
李持月听到这一声,瞪大了眼睛,掀开车帘看起。
果然挂高处的上官峤,四肢不自然地坠着,显然受了刑,但他仍旧睁着眼,看到公主之后,缓缓地朝她摇了摇头。
不要出来,千万不要出来。
援兵不退,死的是他,援兵退下,遭殃的是满城的百姓,这不能让三娘来选,对她太过分了。
李持月将他的意思看得清楚,心像刀绞一样。
春信看出了公主的犹豫,再想到自己的罪责,说道:“外面不安全,现在他们都以为奴婢是公主,奴婢出去说话最好,公主,你有什么要说的,就在车里告诉奴婢。”
说完,她从马车中走出来,站在马车的前室上。
春信这一身金冠斓裙的装扮,任谁都不会怀疑她的身份。
郑统领以为是公主指使她出来的,没有说话。
仰头看着挂在城楼上的,上官峤看到出来的不是公主,有些如释重负。
也好,公主不必背负他的,或者一城百姓的生死,好好活着。
这样就很好。
李持月听了春信的话,还有些怔怔。
这要她怎么选,自己根本没有想好,再给她一天,她也做不了抉择。
“我想让上官峤活着……”
起初只是小小的一声,谁也没有听见,可是这个自私的念头很快就占据了她的心底,她要上官峤活着,陪着她!
可是春信根本没打算传话,她高声说道:“御史为万民而死,是我大靖官员的表率,当流芳百世,这丹溪万民,也会将御史的这份恩德铭记于心。”
上官峤笑了起来,“臣,死得其所。”
不!不!李持月几乎要尖叫起来。
她要上官峤活着,她不要上官峤死!
“不是!”
李持月想要爬出去,改掉那道命令,春信转身将要出来的人推了回去,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再出声。
春信!放手!
李持月努力要掰下她的手,瞪大眼睛里滚滚都是泪水。
“公主,太晚了!已经太晚了!”春信也在哭。
没有晚!让她出去!
援军已经到了,上官峤不用送死,让她出去!
城楼上
吴树见那公主如此无情,手中拿到的筹码根本没半分价值,气得一刀将绳索砍断了。
李持月推开春信,爬出马车的那一刻,就看见上官峤被捆着手脚,直直坠下了城楼。
“不要——”她目次欲裂,喊声撕破在半空。
同时响起的,郑统领一声令下,亲卫和府兵一齐冲进了丹溪城,烟尘滚滚,再看不见上官峤的身影。
—
李持月跌跌撞撞地找到上官峤的时候,他一身的血,沾着一身土,几乎认不出来了。
她不顾一切地抱起人:“上官峤!你没事,是不是?”
说着伸手要擦干净他的脸。
上官峤眼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见她来了,嘴角轻轻牵起。
李持月见他睁眼,有些欣喜若狂,没事,一定会没事的。
可他却轻声说了一句:“幸好你来了,我差点没能看你一眼。”才一句话,血就从嘴里涌了出来。
她慌张道:“别说话,你会没事的,知情,快去找大夫!”
没用的,上官峤知道,自己的内脏已经全部震碎了,现在能撑住看她一眼,已经是福分。
“对不起,看来我真的只能走到这儿了。”
“上官峤,别说话!”她吼了一声,又慢慢低下头,再也藏不住哭腔,“求你了,别说话。”
“我们已经成亲了,你不要死,别丢下我好不好。”
上官峤看她哭,眼角也划下了眼泪,“三娘,娶到你,是我最开心的事。”
虽然只有一日。
可是舍不得你,真舍不得你啊。
上官峤就这么看着她,贪婪地想要把她永远记住,带到下辈子去。
“上官峤,夫君!你睁开眼睛!”
“别睡啊!”
李持月拍他的脸,“你睁开眼睛啊,不许睡!”
“我求求你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求了这么多遍,上官峤都不肯睁眼呢。
李持月伏在他的身上,无法抵抗那铺天盖地的痛苦,死死地揪住了上官峤的衣裳。
春信看着公主逐渐崩溃,看着她剧烈颤抖的脊背,慢慢走下了马车。
或许,她是该赎罪了。
解意知道这不是她的错,上前拉住她想要安慰,却被春信一把推开,接着她从地上捡起了一把剑。
知情去找大夫了,没人能夺下春信手中的剑。
解意质问她:“春信,你在干什么,把剑放下!”
春信将剑举起,横在颈间。
“奴婢假传圣谕,又误害了上官峤,罪责难逃,愿以死谢罪。”
李持月缓缓起身,扭过头来看她,“春信,本宫命令你,把剑放下。”
“奴婢,不想成为公主的心病。”
李持月想站起却站不起来,伸手朝她而去,“我让你住手!”
“公主,奴婢来世再见您吧。”
春信话毕,用剑果决地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看着春信倒下,鲜血慢慢涌成血泊。
李持月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有眼泪痛苦无助地滑落。
一日之间,她失去了亲人和爱人。
李持月昏茫茫地去抱起春信的尸身,接连的巨大悲痛让她说不出话来,只是麻木地捂着春信的脖颈,却阻止不了血不断地涌出。
又回头看睡着的上官峤,她舍不得让他孤零零的。
李持月靠过去枕在他肩上,如从前很多很多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