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途中生了这样一桩变故,宋疏妍一行安抵西都便是两日后的事了。

那正是长安乃至整个大周最为繁华安定的一年。

八月里惠宗东巡方毕,因钟贵妃偏爱东都而在洛水之畔盘桓三月之久,其间为之耗费万金修筑宫室,兴尽才归;西都却未因天子冷落而有丝毫衰败之相,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实是货真价实的天下第一帝王州。

行至巍峨肃穆的延兴门下,彼处早有宋府的家仆在城门前静候,初时见了宋疏妍的马车还不敢认,非等她掀开帘子露了脸才匆匆上前问了一声“四小姐安”;崔妈妈和坠儿下去同他们打过招呼,为首那人便接着在车外道:“四小姐请随我等先行回府,主君与主母早盼望多时了。”

这话说得客气却不老实,宋疏妍只当听个响,在车内淡淡答了一声“好”。

说来金陵宋氏也是当世少有的高门。

祖上是书香门第,至宋疏妍曾祖父那一辈便多有子弟入仕,祖父宋礼曾任扬州刺史,后右迁至正三品太子詹事;后辈官运更盛,父亲宋澹今任正四品尚书左丞,叔父宋泊则任工部侍郎,俱还有升迁之机,家族已从金陵迁至长安久居,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江南第一望族。

宋府更见豪奢,约占一坊之地,崔妈妈坐在车里将窗推开一道缝,看出去时已能瞧见主君宋澹的续弦万氏身边那几个丫头婆子站在角门处等,脸立刻拉得老长,骂:“黑心的东西,竟让我家小姐自角门入府——主君也真是糊涂了,莫非忘了您是他嫡出的女儿!”

“嫡”。

这个体面好听的字跟了宋疏妍一生,可其实自母亲亡故后便再没有了意义,她并未接话,只轻轻拍了拍崔妈妈的手,又无声对她摇了摇头。

马车徐徐停稳,角门外的侍女仆从遂纷纷上前迎候,坠儿得了示下仔仔细细为她家小姐理起袖边领口、以期看上去更为端庄得体;宋疏妍自己也又抚了抚晨间刚刚梳过的鬓发,确保无一丝凌乱才在成颂的搀扶下下了车。

外面大雪未化寒意袭人,领头来迎她的则是继母万氏身边的大丫头束墨,兴许因在主母跟前颇为得脸、待宋疏妍这等从钱塘来的“嫡出”小姐便没有旁人那么热络,只规矩地行了个礼,话也没有几句,又道:“请四小姐随奴婢进门。”

豪族高门,自是仆役如云画栋飞甍。

宋疏妍的母族乔氏算来也是钱塘富户,外祖父是江南茶商、多年经营也积下不少钱财,却终归远不及宋氏这般的琼府金穴,自角门入正堂,单是垂花门都不知过了几重,穿堂过后又过游廊,终于可以窥见那丹楹刻桷的雅言堂了。

屋里十分热闹,宋疏妍绕过插屏前便听得笑声满堂,依稀是她的某位姐姐正同长辈撒娇、说要多些零花去为母亲备生辰贺礼。

“你这小滑头,”主母万氏的笑声十分慈爱,“回回都说是为了我,实则哪次拿钱不是花在自己头上?可不见有多少孝心。”

一句调侃引出许多痴缠,小女儿的埋怨又引得众人发笑,父亲似乎也在的,故作严肃地训了一句“贯会惹你母亲生气”,实则字字都带着怜爱,可不教人害怕。

宋疏妍沉默地跟着束墨绕过插屏,听一旁的婆子朝堂上报了一句“四小姐回来了”,紧接着屋内笑声便是一顿、像是被不速之客打断一般突兀,她只当作不曾察觉,低眉敛目地走到堂前。

屋外大雪天寒,屋内倒是炭火很足,她的手心生了几分汗意,抬头时还是当先瞧见自己的父亲——那年宋澹尚未执掌宋氏,气韵也不如数年后凌厉,他少年时在金陵便有芝兰玉树的美名,如今年逾不惑依然显得风度翩翩,此刻正有些生疏地看着自己一年未曾谋面的女儿,似乎也有几分亲近之意,但生涩之感却是更重。

“父亲,母亲,”宋疏妍规规矩矩地对长辈们行礼,“女儿回来了。”

她父亲还在打量她、半晌未曾答话,与他并肩而坐的继母万氏见状却笑了一声,对宋澹道:“怎么不叫疏妍起来?赶了大半月的路,孩子都该累坏了。”

继母万氏也是江南出身,母族在扬州是一等一的名门,宋澹的父亲宋礼在扬州做刺史时曾与她家结下厚谊,后来也正因此成就了一桩姻缘;她是贵女出身,仪态谈吐自然都是好的,只是生得并不算美,颧骨很高,脸颊微微凹陷,一双不大的眼睛眼尾又向下耷着,瞧着让人不甚舒服。

宋澹这才回过神,看着站在堂下的女儿道:“为父也是许久不曾见过你了……一路舟车确然辛苦,快,快坐。”

宋疏妍一拜后答“是”,侧身时眼睛在堂内极快地扫了一周,见只有庶母吴氏和她的女儿下首有一个空位,遂在崔妈妈和坠儿的陪同下走过去落座。

“此次北上可还顺遂?”父亲又问起来,语气显得颇为关切,“你舅父来信说有位同僚一路护送,当还安稳吧?”

宋疏妍答一切都好,只是那位世叔遇事尚在商州停留,宋澹点点头,又说:“待入了长安便请他来见我吧。”

这是要答谢的意思,一来表示对她舅父的敬意,二来也表示对她这个女儿的关爱,她很懂事地领情,又起身对父亲拜了拜。

宋澹摆摆手示意她坐下,继续问:“你外祖母可好?身子还硬朗么?”

其实已不太好了,尤其在外祖父病故后更因心伤而每况愈下,但宋疏妍也知道自己的父亲并不当真在乎自己曾经的岳母是否安泰,否则这些年也不会一次都没有亲自去钱塘探望过。

“还是头痛的旧疾,许多年了都不见好,”她安静地答,“冬日更难捱些,恐怕要遭些罪。”

宋澹点点头,摆明是听过了又未入心,只说要派人送些名贵的药材回江南,宋疏妍又欠身表达了一番感激。

然后便没话说了,一年未见的女儿也就这么几桩事值得关心,堂上冷落下来,明明比方才多出一个人、话却远没有方才多;万氏在旁默默地瞧着,心情似乎颇为愉悦,主动招呼宋疏妍道:“疏妍该有许久不曾见过你几个姐姐了,当有许多体己话可说。”

宋氏长房一脉共有二子四女。

宋疏妍的母亲乔氏本是宋澹的正妻,难产亡故后原本的贵妾万氏被扶正,她共育有一子二女,便是长子宋明卓,长女宋疏影,三女宋疏浅;另有一妾室吴氏也在宋澹身边服侍多年,育有一子一女,便是次子宋明真和次女宋疏清。

宋疏妍进门时已看过一遍,家中两位兄长皆不在堂上,长姐更是几年前就已出嫁不在娘家,如今只有二姐姐宋疏清和三姐姐宋疏浅一并坐在席间,她便起身一一同她们问了好;二姐姐宋疏清生得更高挑,面若银盘颇为圆润,三姐姐宋疏浅只比她大半岁,容颜姣好体态婀娜、倒不像她母亲那般骨相平平,一双细眉似乎总是微微挑着,看上去有些矜高。

“四妹妹如今是出落得越发漂亮了,”二姐姐宋疏清亲热地拉住了她的手,与此同时三姐姐宋疏浅已不冷不热地坐在了一边,“去岁见你还是半大孩子模样,怎料今年就成了窈窕淑女——真该叫二哥哥回来瞧瞧,他是一直念着你,隔三差五便要往钱塘去信!”

相较于继母和她所出的几位哥哥姐姐,宋疏妍同庶母一房的关系更亲厚些,或许是因在她五岁被接去外祖父母身边前曾养在她屋里,是以与宋明真和宋疏清都更熟稔;二哥宋明真的确待她最好,一年中通信要有十数封,还会时不时寄与她些长安的新鲜物什。

宋疏妍的兴致高了些,真正生出了几分关心,遂由二姐姐拉着自己的手问:“不知两位兄长去了何处?怎么不见他们?”

话音刚落,雅言堂外便传来一声爽朗的笑,道:“也算你有良心,尚没忘了问你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