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贯是内敛清淡的性子, 倒少有这般爱说话的时候,方献亭在她身侧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那双清莹秀彻的杏目此刻是格外的亮, 大约回家的确令她百般欢喜,脸上的笑容也分明比往日多了。

……很讨人喜欢。

宋疏妍也感到方献亭在看自己, 毕竟心思一大半牵在对方身上, 他的一举一动她都晓得;此刻大着胆子抬头看他,分别尚未到来便已感到许多不舍,想了想还是跟他说:“二月虽不如八月,既望前后却也有大潮可观, 三哥若是得闲……可否便留到那时候?”

这又是在接着昨夜的话说, 将他的归期从二月头拖到她的生辰、如今又试图从初八拖到月中, 缠绵的小心思昭然若揭藏都藏不住,他也都知道的, 那时却不知怎么答才好。

“我……”

他也难得口讷了。

宋二公子不明就里, 只当两人是在寻常闲谈,以为方献亭正考虑该如何婉拒,为防气氛尴尬便从旁插话道:“三哥尚有要务在身、恐是待不到那时——无妨, 哥哥陪你去看,八月也再来一回钱塘总行了?”

他们兄妹情谊甚笃, 宋明真说话时已自然地伸手搂住了妹妹的肩膀, 这便在不经意间让宋疏妍与方献亭隔得远了些;坠儿在身后看得心头冒火,心说若是再容二公子在其中这么瞎搅和下去、便是方侯能在钱塘留到天荒地老这话也说不明白。

她是忠肝义胆一心护主,此刻眼睛一转便计上心头,瞅准机会一脚把自己绊倒, “噗通”一声摔得十分实在,惊得前面三人都回头看向她;宋疏妍快步走近试图把人扶起来, 接连问:“怎么摔着了?严重么?可曾磕破流血?”

坠儿这回才不忍疼,眼眶一红差点要流出泪来,手上却悄悄对她家小姐比划,又叫唤:“疼,可疼了……怕是摔断了腿走不了路了……”

宋疏妍一愣、见了她那小动作一时却还没回过神,身后的二哥这时也过来了,心知他妹妹生得那般瘦弱、也拉不动个跟她一般大的小姑娘,于是亲自弯腰把坠儿扶起来,一边上下打量一边伸手探她脚踝处的骨头,体恤的模样却无半分勋贵人家公子的傲慢冷漠。

坠儿脸上一红,原本就是“顶顶好”的二公子一下成了“顶顶顶好”,她只感到自己一颗心正扑通扑通跳,脸正同她家小姐近来提及方侯时一般红;只可惜没一会儿宋二公子便起了身,说她并未伤着骨头,只是泰半扭了脚踝、确走不得路了。

“恐得去医馆寻位大夫瞧瞧,伤筋动骨总要两三月才能好全,”宋明真叹了口气,看着坠儿的神情也是颇为无奈,“你这小丫头……一片平地连个沟坎都不见,也能摔着?”

话虽是责备人的,可语气却又十分亲切,大抵因为他素来知晓坠儿自幼便陪在妹妹身边同她一道长大、因而爱屋及乌待她也有几分关爱;坠儿摔之前原本还在盘算该怎么想法子讹着二公子亲自送自己走,眼下却好似省去了这一圈周折,宋明真已伸手扶住了她,并转头同宋疏妍和方献亭说:“我且送她去寻个医馆,晚些再在那头的石桥上见?”

此时宋疏妍已回过了神,想清了坠儿方才那通比划是什么意思,而方献亭目力那般好、自然也早瞧见了对方的小动作,此时尤其多看了坠儿一眼、心道改日该给她补上一份礼,嘴上则颇为平稳地应道:“嗯,你先去吧。”

说来此前宋疏妍与方献亭真正独处也不过只有两回。

一回是在骊山六围他带她出深林,一回是在水上船头她渡他过寒江,前一次他大概以为她撞破了什么隐秘因而待她颇有些冷厉,后一次又因家中变故而拒人于千里,都算不上多么温柔和煦。

眼下气氛却是难得的平和,长街喧闹游人如织、莫名有种温吞的烟火气,她和他并肩走在一起也觉得这样的遭际十分稀罕,只是偏偏不知该说些什么打破静默,一时却又感到些许为难了。

“要买些东西么?”

他忽然问,眼睛看向道旁林立的铺面,江南不比中原气象阔大,但钱塘一贯富庶、各式织物杂玩显得琳琅满目;她其实并不想买东西,只是当时若不应承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索性点头应了,由他陪着在街边相看起东西来。

他们都是形貌出挑的人,尤其方献亭自北地而来、明显比左右往来的江南男子高大出许多,玉冠束发的模样亦显得万分矜贵俊朗,引得诸多与他擦肩的女眷以扇掩面笑而顾盼;做生意的店家都有眼力,瞧出这位出身不凡的公子是陪着他身边那位殊丽柔婉的小姐出行,于是一个个都捧着宋疏妍说话,将她夸得如同刚从九重天上下凡的仙女,只盼她一个高兴便让男子为她一掷千金。

其中一位卖钗镮的妇人尤其嘴巧,说得天花乱坠令宋疏妍深感如果不买些东西便是对不住人家一番口舌,可她实在不缺首饰,于是只好勉强在一堆珠玉翡翠中拣选了一支相对便宜的红珊瑚钗,要问对方价值几何时却忽而听方献亭问:“你喜欢这个么?”

她一愣,回头看向他,他的神情有些认真,见她不答就又问了一遍,还说:“挑个喜欢的吧,钱带够了。”

这分明是在调侃过去在长安她二哥带她去西市置办屏风的事,浮璧阁内珍奇无数、她却因顾念哥哥囊中羞涩而选了一张最便宜的绘屏,不料最后却还是贵了,哥哥还不得已找他借了钱。

旧事忽而翻回眼前,宋疏妍在感慨之余又感到几分有趣,两人相视而笑,暧昧的气氛只这么一下便重新飘浮起来,她于是又有些害羞了,半低下头说:“我不缺钗镮的……”

这是推辞的意思、他却没听,低头在案几上摆成一排的琳琅发饰中挑拣,不久后伸手从其中拿起两只白玉对梳,镂刻鱼鸟精细异常,其上更饰以珍珠贝母,显得尤其别致漂亮。

“公子真是好眼力——”

那店家巧妇连忙又笑容满面地夸赞起来。

“这对白玉梳品相一流,便是东西两都的贵人们也十分钟爱,这位小姐绿鬓如云乌发油亮,最适宜用这上下对插的玉梳为饰……”

她捧得十分卖力,却不知眼前男子本就来自中原,除去天家以外满长安都没有比他更显赫的“贵人”,以“东西两都”的名目鼓吹却是有些使错了力;宋疏妍却并不在意店家如何舌灿莲花,只一意看着那对白玉梳出神——梳子并非寻常礼物,倘若由男子赠予女子,便是意在……

她脸色酡红如醉,“私定终身,与君结发”的意蕴令她神思一片混乱,一时欣喜得眼眶发热手心生汗,一时又唯恐颍川与江南风俗不同、是自己会错了意,反复纠结之时他却又向她靠近了一步,高大的男子低头凝视她,声音低柔得令人如堕梦寐:“这个……你喜欢么?”

“喜欢”……

这词他已说了两遍,像是的确很在意她的喜恶,除外祖母与二哥外她身边便再没人这样待她,好像她很重要,好像一切都可以由她做决定。

她的心忽而软得一塌糊涂,也许那时是莫名变得脆弱了,看着他手中的对梳心潮起伏,哪怕彼时其实还有许多不安也依然要大着胆子再向这个男子靠近一步。

“嗯,”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可在他耳中却是清清楚楚,“……喜欢。”

那时他的手指好像微微颤了一下,再细微不过的动作却暴露了心底剧烈的起伏,也许在她面前他从不是好整以暇,含蓄的钟情令人满足又令人无端生出更多贪念。

“……那就这个吧。”

他咳嗽两声接了话,花去不少力气才勉强压下要亲手将对梳轻轻别进她发间的逾越念头,转身在店家的千恩万谢中付了钱,把玉梳再递来时宋疏妍已很想顺势轻轻牵上他的手指。

幸而她还记得自己是有教养的贵女,接过东西后便假借四处张望的动作缓解着心头的异样,半途看到临湖处有一家酒肆,她便转而半抬起头问他:“……三哥可想用晚膳了么?”

其实那时将将申时过半,还不太到用晚膳的时辰,但如今无论宋疏妍说什么方献亭大概都不会说“不”,于是也就随着她去了。

酒肆并不很大、但因临湖而景观秀丽,宋疏妍问方献亭可有什么想吃的、他只说都由她定,她便心情大好地一连叫了三四道菜,更因念着他有饮酒的习惯而专叫了一壶钱塘特产的梨花春。

“也不知道好不好喝……”

她亲手斟了一杯递与他,眉眼间有盈盈秋波。

“我听说有人为这酒写过诗,‘十千兑得馀杭酒,二月春城长命杯’……应当是好喝的吧。”

好不好喝倒还两说,只是并不很合他的喜好——北地男子好饮烈酒,他出身将门更是如此,江南酒酿温吞绵长,于他便像喝水一样没什么味道,可她看向他时柔和的眉眼却十分醉人,他便答:“……很好喝。”

她听了像是很高兴,美丽的眼睛微微弯起来,过一会儿又将一盘看不出是什么的菜肴往他跟前推了推——她哥哥说的不错,她确是将自己看作正经的东道主人了。

“再尝尝这个,”她兴致勃勃,“这叫玲珑牡丹鮓,也是江南的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