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人定, 远岫阁内却还烛火未熄。

方献亭独坐灯下看着自长安和颍川送抵的数封密函,其中两则最令人在意:其一,新君年前便已下旨令各方节度使归西都述职贺岁, 十方之中七方皆至,唯独陇右、河西、北庭三镇的钟曷和吴怀民称病未到, 如今正月将过两人仍还迟迟不肯动身, 其心之异已不必多言;其二,关内道与陇右毗邻,近来已察觉西侧多有乱象,秦王至今尚未被擒, 恐兵戈之乱在所难免。

眼下他丁忧之期未过确不可重归长安官复原职, 但边境一线不容有失, 为防钟氏作乱还当早做安排调集兵力,他应早日北上关内与娄氏合力, 颍川之兵与西都布防亦要一一亲自过手。

只是……

他闭了闭眼, 眼前又浮现今晨宋疏妍在院中说将离金陵而归钱塘时的模样,声音就同一年前他们在江上分别时一样静,而看向他的眼神又分明比那时更婉转含情。

……像是在等他。

也像是在等一个结果。

他眉心微跳, 却是难得感到些许茫然,尽管深知自己心中想要的结果是什么、可在伸手摘取时却又总感到几分犹豫——他尚有孝在身不能婚娶, 过不了多少日子泰半又要北归征战, 她却正是最好的年纪,倘若他让她等他……

灯花爆开,“突”的一声响,思绪自此中断, 他亦感到一阵头痛,片刻后房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 抬眼去看,却是母亲来了。

他很快起身去搀,仔细扶着她在太师椅上坐下,又恭声问:“母亲怎么来了?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姜氏摆摆手示意他也坐,卸去钗环的模样却比平日显得更随和几分,答:“只是睡不着罢了……屋里的丫头说你这儿还亮着灯,我就来看看。”

他应一声,转手为母亲倒了一杯热水,姜氏看一眼他案头堆积的信函,一时眼前又难免浮现亡夫生前的光景。

“可是又要起战事了?”她叹息着问,字字都是伤情,“长安还太平么?”

方献亭也知母亲是想起了父亲,对方舍身守卫的太平便是如此脆弱,即便太子顺利登位也照旧难免天下大乱,倘若先考泉下有知想来也当深为伤怀。

“局势尚未大定,”他斟酌着略去那些不妙的消息,语气带着宽慰,“母亲不必太过忧虑。”

这语气却又同他父亲有些相像了,姜氏失笑,心道自己在独子眼中恐怕真是半点事都经不得,默一默又开口叹:“你们那些朝廷大事我确插不上手,只盼你能多珍重自己,莫要像你父亲那般……”

话到此处便停了,她眼中已泛起泪光,像是无法再说下去。

方献亭心下沉重,欲开口劝说之时母亲却自拭其泪,转而又佯作无事地问:“那你打算何时离开金陵?他们应当都在催你回去了吧……”

确实不该继续久留。

其实这次他亲至江南除了为接母亲北上、其余更多还是为新君争取士林——宋氏乃江南士族之首,更为文臣清流翘楚,眼下新君深陷弑父夺位之谣传妄议、朝中也因钟党鼓噪而暗潮汹涌,若宋氏兄弟可出言为新君正名并早日重归长安,则许多事料理起来都会变得更为简单。

宋公确有忠君之志,只是却恐其心不坚,此前夺嫡形势最为凶险之时宋氏选择南下避祸便是最好的明证,左右摇摆稍显软弱,于眼下乱局而言却是十分不妙;他此次暂居金陵已与宋氏兄弟深谈过多次,要旨无非在劝其早归西都效忠朝廷,宋澹已有意应允,也算不枉费他在此兴兵之际花去那许多功夫与之周旋。

“是要回去了……”他低声应着,“母亲容我打点几日,停当后便可动身。”

姜氏点点头,又轻飘飘看了他一眼,问:“那疏妍呢?”

他一顿,却是难得显出几分怔愣:“……嗯?”

“我听闻她要回钱塘外祖家了,”姜氏的神情有些微妙,眼底又是了然,“你……不去找她么?”

这一问语气虽缓、说出的话却又十分直露,方献亭一时哑然不知当如何去答,掌心不知何故竟微微出了汗。

“母亲,我……”

他已有些无措了。

姜氏一笑,倒是头回见独子露出眼下这般模样,想起年前他去庐州接她时提及将要转道金陵,彼时眼中就隐隐有一抹异样的光彩。

……分明就是惦记着人家宋氏的女儿。

“我这一生只有你和冉君一双子女……”

姜氏笑而摇头,眼神却有些苍凉悲伤。

“你姐姐被你父亲逼着嫁入东宫,此后便再无一日欢颜……可其实你父亲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一生皆为国事奔走舍身,也不知做了多少违心的事、受了多少要命的委屈……”

“……如今又轮到你了。”

“母亲其实也没别的指望,只盼你能过得好些……哪怕到头来也免不了要跟你父亲一样左右为难,起码回到自己家里能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

她看向独子,神情变得格外柔和慈祥。

“疏妍那个孩子很好,聪明,内秀,心性端正,”她微笑着说,“她生母已故,在宋家似也不甚得宠……但我们并不看重这些,只要你喜欢,那她便是最好的。”

“我瞧得出她对你也有意,只是开不得口……要回钱塘又如何了?你便陪着她去,几日里把话说清楚,就算这几年暂且不能成婚,总也好过什么都不说便让彼此错过。”

“人这一生要遇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很是不易……贻之,母亲只想你能少一些遗憾。”

那都是太过恳切的话,因提及父亲和姐姐而显得格外沉重,方献亭越发无言以对,心底里那个女子的模样却变得越发清晰——如今正是梅花最好的时节,江南之地已是雪英满枝,即便坐在屋内似乎也能嗅到阵阵淡淡的暗香。

也许……

……他的确还舍不下这一抹花色。

说起宋疏妍回钱塘的事,宋澹这个做父亲的照旧不甚关心,万氏母女则是欢喜无限,心说那爱勾搭人的小蹄子总算要回了她的母家、不会再整日跑到方侯眼皮子底下打转了,于是双双神清气爽喜上眉梢,次日晨昏定省都难得没去寻宋疏妍的不痛快。

宋明真焉能不知主母和她嫡亲女儿的心思?心下自然也要为四妹妹不平,甚至因懒得在家中看大房上下小人得志的嘴脸而生出了要同宋疏妍一同躲回钱塘去的心思,上门去找他三哥吃酒时更念叨起了此事。

“你要陪你四妹妹一同回钱塘?”方献亭挑眉问道。

宋明真点了点头,一边给他三哥倒酒一边答:“往年都是在长安、与钱塘相隔太远,我又一心要备武举,总是无暇陪她回去……如今倒好了,金陵与钱塘来回不过三四日工夫,陪就陪了。”

他话说得从容,实则提及“武举”时神情仍难掩落寞,大约心底对功名的渴求依然未歇,只因时运不济而不得不逼自己看开罢了。

“骊山之事已成旧迹,如今新君登位更不会囿于既往,”方献亭眉头微皱着劝解,“眼下诸事未定,待局势渐稳或将再开恩科,届时你必定能中。”

这些宽慰的话他四妹妹早已说过多次,眼下宋明真已不如何当真了,听了只是勉强一笑谢过三哥善言,不出片刻又说回了要去钱塘之事。

“我想着去那边散散心也好,以免还要在家中看主母脸色,”他一口饮尽杯中酒,语气还是闷闷的,“何况我四妹妹的生辰也快到了,去岁欠了她一份礼,今年正好一道补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献亭的眉眼已在宋明真未留心处微微一动,接着又像是随口问:“你妹妹生辰在何时?”

“二月初八,”宋明真不觉有异答得很快,兼而还有些感慨,“一眨眼竟都要十六岁了,也不知最后会被哪家的混账娶过门……”

他并不知此刻自己面前就坐着一位心思不纯的“混账”、还顾自骂得痛快,方献亭心下本有几分不自在,孰料下一刻就又听宋明真问:“三哥又打算几时北归?在金陵可还有什么公事未了?”

方献亭咳嗽一声说这几日便该回了,语气却显得并不多么急迫,宋明真忧心他久留家中到最后真会被主母和三妹妹算计到了手,届时不单那母女俩会愈发盛气凌人、更难保不会做出什么蠢事坏了宋方两姓的名声,便很委婉地劝:“唉,其实早日北归也是好的……抑或、抑或随我和四妹妹去钱塘走走?左右都在江南,令堂当也会喜欢的……”

这后半句提议只是随口一说,宋明真也知晓他三哥贵人事忙、必然无暇去什么钱塘消磨时光,只是不料话一出口对方却没即刻推辞,观其神情颇为犹疑,竟是一副有门儿的样子……

“钱塘风光旖旎气候宜人,如今入春更是上佳的去处!”宋明真来了精神,立马更加诚恳地再次相邀,“三哥便一同去吧,我四妹妹母家也是当地富户,定不会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

口若悬河一通吹嘘,字字句句都是真心实意,方献亭沉吟半晌未答、看起来并不多么想去,到最后像是实在盛情难却才不得已点了头,应承的语气亦颇有几分勉强。

“那便去吧……”

他假作叹息,眼底却藏着一抹不动声色的笑意。

“……只是恐怕要给你四妹妹添些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