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实际匆匆而至的元彰八年也的确正如老太太料想的那般动**。

先国公之死虽的确为当今太子收拢人心暂安储位, 但方氏一族的衰落却使两党之争迅速失衡——钟氏来势汹汹咄咄逼人,一无方氏掣肘便于朝堂之上大肆排除异己谋夺私利,削藩几成空谈、几大边关重镇都在渐渐脱出朝廷掌控, 偏偏如今袭爵的新侯方献亭又因三年丁忧之期而暂失官位,身在颍川鞭长莫及, 已无法力挽长安乱局。

宋氏的处境亦十分不妙。

天子受形势所迫不得新立次子, 方氏又为世人拥簇不得一贬再贬,于是满腔憋屈与怒火只好冲着其他东宫属臣而去,卫弼、范玉成等人皆已被随意寻了错处罚俸敲打,宋氏作为骊山祸首又怎能置身事外?宋澹与宋泊频频在朝会上被陛下当众训斥, 眼下是整日提心吊胆、唯恐哪天就被喜怒无常的天子摘了脑袋。

而陛下的龙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沉迷酒色毕竟伤身, 到头来只好向名山大观里的半仙道士去讨些长生不老丹,一颗下去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过几日却又再次萎顿下来, 也不知是真求得了长生还是被贴上了催命的符咒。

也因天子似非长寿之相, 二殿下一党与东宫的斗法便越发激烈,大抵也是想趁着父皇一息尚在而早定大事,朝野上下一时风云激**, 实是乱上加乱令人目不忍视。

而这一切与远在江南的乔氏却并无多大干系。

宋疏妍重回钱塘,如今每日就是在外祖母身边尽心侍奉, 虽则免不了要时不时听几句舅舅舅母的冷言冷语, 可日子仍比在长安好过许多;入了二月,外祖母亲自为她操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笄礼,随后各府请的媒人便是一刻不停地上门,皆想为自家儿郎求娶这位金陵宋氏的长房嫡女。

“他们倒是想得美, 个个要把我的心肝儿哄走,”老太太脾气不小, 相看起外孙女婿也是百般挑剔,“我家莺莺万里挑一、便是那长安城里的名门贵女也不比她金贵,岂能轻易便宜了那些人?”

孙妈妈一听这话就笑,更顺着老太太说:“可不正是呢,咱们小姐就该配这世上最好的儿郎,便是入宫做娘娘也未为不可。”

此一言却成了谶,往后不足三年便应验成真,彼时宋疏妍却还一无所觉,只听她外祖母叹曰:“我倒也不是盼你往后得多大富贵,只要日子过得舒心畅意便好……你自幼没有父母在身边照料,往后总要有个体贴能干的夫婿疼着爱着才不至让家中人整日提心吊胆,亦能让我对你母亲有个交代。”

这话像在交代后事,宋疏妍又如何能爱听?当下便半低了头不接话、一眼就能瞧出是在负气;她外祖母最晓得她那些小脾气,摇头笑时神情也是十分无奈,待一同吃了盏茶情绪稍缓,又逗着外孙女说话,问:“这几日光是我在替你张罗,却不知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可曾有过什么中意的人?单能说出个样子也好,不至让你外祖母像瞎子寻人全无章法。”

宋疏妍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凝,眼前不知何故却倏然划过方献亭的样子,深邃英俊的眉眼仿佛触手可及、连带着又让她想起商州官道上的夜雪和江南山色间的潮声;默然的工夫一旁的坠儿却先捂嘴笑了,一屋子人都朝她看过去,她活泼泼的也不胆怯,更挤眉弄眼地同老太太说:“老太君可不晓得,今岁小姐在长安可遇见了个顶好的人呢——”

良景堂上丫头众多,因着老太太性情和蔼个个都被纵成说是非的一把好手,此刻一听坠儿透底立刻便闹腾起来,嬉笑着打听是哪家的公子哥儿能有这般殊荣;宋疏妍被调侃得抬不起头、连白皙的耳垂都像搽了胭脂一样红,当时自然不肯同人多说,可等静下来与外祖母独处时却又压不住心底的微澜起伏,总难免要将那些曲曲折折的少女心事同最亲近的人倾诉。

“外祖母……”

她讷讷地伏在长辈膝上,神情多少有些恓惶。

老太太也不催促,只轻轻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头发,一双苍老的眼中透着宁静与慈爱,的确疼她疼到骨子里。

“当真是个很好的人么?”她问,“你那丫头一贯向着你说话,从前也就夸过你那位宋家的二哥哥……想必是真的很好了。”

宋疏妍低应了一声,话却答得格外慢,明明那个人并不在眼前,可提及他时心底的异样却强烈得令人不安,她默默体会着这陌生的感觉,酸味与甜味一起在心底**开。

“是很好的人……”

她轻轻答着,每个字都斟酌,听上去那么小心翼翼。

“本身就很好,家人……也很好。”

她外祖母应了一声,听语气像是十分感兴趣,又问她那是怎么个好法,她便脸热起来,没来由地感到羞怯。

“就是……很好。”

她像是突然变得笨嘴拙舌了。

“人品贵重,教养上佳……对身边的人都很好……也,也极有才干,不是那等仰赖封荫的豪族纨绔……”

“哦,那的确是好,”她外祖母声音里带着笑,明明夸的是他、她却莫名感到与有荣焉,“那他对你呢?——可也喜欢你么?”

这一问却令她哑然了。

……“喜欢”?

他喜欢她么?

……也许有一点吧。

他曾在骊山深林中救过她的命,又在那一夜的雪里亲自为她送过药,后来到了宋府对她也有些不同,会留心察觉那张被搬到外堂上的绘屏、更能一解她“平芜”与“春山”的密语。

可……又好像说不上“喜欢”。

他对她总是很客气,每次遇见都是巧合所致,除此之外从不会刻意出现在她面前,甚至当她试图向他走近他也要漠然地拒人于千里。

她困惑着,忽然发现外祖母轻而易举便问出了自己答不了的难题,落寞与茫然一时都涌起来,原来她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超然聪明。

“我不知道……”她答着,在至亲之人面前并未选择外强中干地扯谎,“……也有些不甘心。”

——怎么会甘心呢?

她已见过这世上最好的人,长安与钱塘相距两千里之遥,他们却仍能在一条偏僻无人的山道上遇见,倘若冥冥之中真有所谓定数,她不相信自己与那人之间便全无缘分。

——可又能如何不甘心?

即便当真有、那缘分也必然十分浅薄,因此最后她才将他赠与她的那仅有的两样东西都尽数返还给了他,结果便是一切旧迹都被消抹得干干净净,她连一个可供怀想的纪念都不曾留住。

种种怅然在她美丽的眼底一一划过,自然全被她外祖母瞧了去,老人家心如明镜,只笑而问道:“你说的这人,可是颍川方氏的公子么?”

这……

宋疏妍愕然抬头,正对上她外祖母那双沧桑透彻的眼——也是,她身在江南尚能对西都政局洞若观火,又如何会不知她与先国公世子间那些似有若无的小纠小葛?

“外祖母……”

她又半垂下眼睛了。

老太太复而一笑,抚摸她头发的手变得越发轻柔,随后却叹:“莺莺,你还不明白……那位新侯或有千般好,可却终归并非你的良人。”

这话又令她不解,心中的涩意亦变得更重,自幼淡泊的性子分明早已戒掉执妄,那一刻却偏偏像犯了傻,追问:“……为什么?”

是我不够好?

是我……不堪与他为配?

“颍川方氏立族三百余载,历来便是至清至正之门,”她外祖母悠悠而答,字字句句皆说得明晰,“只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他们虽有兼济之心,留给自己的路却太少太窄。”

“天下人敬方氏风骨、仰方氏庇佑,可在大厦将倾之时却皆无力为之一扶——譬如去岁骊山之乱,最终也是先国公一力扛下千钧雷霆,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又有哪一个能站出来为他分担?”

“那位新侯也是一样……既贯方氏之姓,此生便为匡扶社稷而活,虽固高风峻节令万民景仰,可于他一人一家……却终是不可挽回的灭顶之灾。”

“莺莺……”

外祖母的叹息落在耳畔,每一声都沉得惊人。

“人生一世大多不过浮萍草芥,能守得安稳太平已是万般不易,你既非生来坐拥无限权财,自然便不必担那千钧之重……莫因一时之快而舍长久之慎,须知自保从来不是错处,而是你我寻常弱质赖以维系的生存之道。”

宋疏妍:“……”

她已默然无言,并非因为不认外祖母所言,而偏偏正因深知对方字字皆真——她生来际遇坎坷,若非得外祖母庇佑恐早已在宋府内宅被刻薄继母锉磨至死,而正因十五年来多见人情冷暖世道曲折,方更明白“自保”二字的分量。

——那是自私么?

或许吧。

一心只念个人得失,浑不在意他人冷暖,自然要算自私的……可是倘若连自己一条性命尚且无力保全,又有何面目妄谈施恩于人?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方氏之忧在于他们无论穷达都要肩负起安定国家的重责,即便要如先国公那般舍去一条性命亦在所不惜——纤弱无力如她,又是否能同这等至忠至烈之门同生共死福祸相依?

她微微闭上眼睛,脑海中再次浮现方献亭的母亲姜氏在先国公灵堂上恍若疯癫的失神之态,滚滚江潮如在耳畔,终于不再能将那些追问之辞说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