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正刻, 太极宫前群臣肃立静候朝议,陛下御驾却久久不至,只有康修文在刺骨寒风中至殿前仓促宣召、称陛下龙体不适今罢朝一日。

……罢朝?

群臣躬身垂首未敢非议, 实则各自心中都在打着小算盘——他们都曾听到风声,说今日陛下欲结骊山金雕一案, 届时东宫或将失势, 废嫡立庶终成定局。

如今却罢朝了,莫非……

太子卫钦亦立于群臣之首,或许因近来所受折磨实在太多,原本病弱的身体瞧着已是更加瘦削, 脸颊深深凹陷, 目下一片青黑;秦王殿下则照旧风度翩翩, 只在听闻他父皇今日罢朝的消息后冷了冷眉眼,回首在御庭扫视一周, 果然未见晋国公方贺的身影, 心中遂生不安之感,与他兄长错身时更意义颇深地讥讽了一句:“皇兄果然吉人天相,自有晋国公肝脑涂地甘为奔走, 只不知他颍川方氏在父皇那里还有多少脸面,今次又能否当真力挽狂澜?”

语罢即随其舅父钟曷拂袖而去, 背影傲岸冷厉, 令左右群臣皆退避三舍。

卫钦亦不知一个时辰前甘露殿内发生了何事,只笃定今日父皇罢朝必与晋国公相干;他匆匆折回东宫、一颗心仍惊疑不定,进偏殿时正遇太子妃在暖阁中用早膳,两人在骊山事发后便再未有过交集, 夫妻二人身处同一屋檐下,却又分明比陌生人还要疏离。

今日太子入门时脚步却顿了一顿, 却是因为听到方冉君自娘家带入宫中伺候的婢女正在其身侧回话,说晋国公亲自来了,正在东宫外求见太子妃。

她闻言神情十分冷漠,也许眼前又划过当初在骊山与父亲决绝对峙时的种种,悲也恨也尽皆深刻,疯癫过后余下更多的却是漠然与冷寂。

“不见,”她毫不犹豫地回绝道,“让他走。”

宫娥闻言惶恐,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劝说,恰巧此时太子殿下阔步走近,问:“是国公来了?快,快请他进来——”

坐于一旁的方冉君闻言冷冷勾起唇角,大抵也深觉眼前发生的一切万分可笑——那是她的生身之父,此生却从未顾惜她之苦乐而一心只念太子荣辱,最终果然将她推得万八丈远,倒与太子亲如一家了。

不料回话的宫娥闻言却惶恐跪地,答曰:“国公先而有言,说今日只见太子妃,若殿下有所驱遣可另召方世子入宫……今日便,便不与殿下相见了……”

这番回话着实出乎太子预料,他有些惶恐、不知自己的岳丈因何过门不入又对自己避而不见,方冉君听了却并不入心,只觉得这一日的平静都因父亲此刻出现消散殆尽,匆匆用了两口御膳房精心烹制的佳肴,随即便扔下筷子面色冷漠地起身离去了。

卯时三刻,方贺终于回到国公府。

他的夫人姜氏晨起时便发现丈夫早已离开,问过下人才知是天不亮就匆匆入宫去了,因念着他身上还有伤、醒后便一直惴惴不安地等着,唯恐其在宫中遇到什么波折再使肩伤恶化。

谁知人一回来却又添了新伤,眉间的创口虽已在路上草草包扎过、可血迹却还不停向外殷着,姜氏一见便惊呼出声,来不及屏退下人便拉着丈夫的手坐在堂上又看又问,面色比受了伤的正主还要白上几分。

“这又是怎么了……”

她几乎要掉下泪来。

“……又是陛下伤的?可曾妥善处理过了?我叫大夫来瞧瞧吧,你这个包得也不好……”

那时姜氏已过不惑之年,在丈夫身边却还似个不经事的姑娘家,想来也是这些年被家中人护得太妥帖,从未当真经历过什么波折罢。

方贺也的确待她极好,成婚二十余载从未纳过姬妾、就连一次争执红脸都不曾有,平日里治军御下那样严厉的一个人,在夫人面前却总是柔声细语,此刻被她这样拉着也有些抹不开脸,挥挥手令堂上诸多仆役退下,而后才轻轻牵过夫人的手道:“一点小伤罢了,不必劳师动众……”

“怎么就是小伤了!”他夫人却不依,说着眼泪就从眼眶里掉下来,“这还流着血呢,非得伤筋动骨折腾掉半条命才算大伤么?——你总这样胡来,都不想想我该多为你担心……”

“好端端的哭什么……”

方贺头疼起来,一见夫人落泪便无计可施,只好一边把人轻轻搂进怀里一边轻声哄慰。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不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夫人却还不算完,又趁势发泄了一番自骊山归家后积郁的惊惶与不满,过一会儿又恼怒起来,靠在丈夫怀里骂:“我早说了,你那个陛下已经疯了,忠臣谏言他都听不进去,那你就让他去废嫡立庶好了,左右这国家又不是你的,没的天天替他守着还要白白受这些锉磨……”

这话真是大逆不道,方贺皱起眉头让她“慎言”,她却更为生气,继续骂:“我凭什么要慎言?那些混账事他做得我就说不得么?——前几天才捅了你一剑,如今又这样伤你,便是一个寻常的臣子也不当被这样作践,遑论你还救过他的命、救过先帝的命!”

“我看不惯他这样欺你辱你……”姜氏伏在丈夫怀里哭得都有些抽噎了,“他怎么就不想想,你都已经为他的江山付出多少东西了……”

……的确多到数不清。

少时征战伤病无数,如今又许下了新的诺言,他的一生都在为大周奔波操劳,回首来路并无悔恨,只是对左右至亲之人,却难免……

他暗暗一叹,眼底藏着浓稠的哀色,在夫人面前却永远顶天立地,不会令她看出他的伤怀与痛切。

“那就只在我面前说……”他退让着,一贯肃穆的眉眼染上淡淡的柔情,“当着外人的面还应谨慎些,往后……”

他欲言又止,无法把那句话说到最后,姜氏亦未解其意,兀自在丈夫怀中撒了一会儿闷气,又软下来说:“怕什么,左右还有你护着,他们能拿我如何?”

这是夫妻间亲昵的话,多少爱意都藏在其中,不像少年夫妻那么热烈外露,却也字字句句都透着绵密的情意;方贺默而不言,依旧静静搂着妻子,两人相互依偎,半生便这样过来了。

“贻之呢?”片刻后他又开口问,声音低低的,“可还在家中?”

“早去了南衙点卯,便同你一般整日不得闲,”姜氏叹息着答,言语间仍有小小的嗔怪,“等这次的事过去你便为他请旨让他歇上一段日子吧,打从去河北道起便终日忙碌,瞧着教人心疼……”

方贺应了一声,眼神却在妻子未见处更黯淡几分,默了片刻又说:“等他回来便让他去书房寻我,有些话要同他交代。”

姜氏又叹一口气,也知自己拦不住这父子二人为国事奔走,点头后应声、不多时又想起要为丈夫寻大夫来瞧的事,转身便要风风火火地往外走;刚行出几步又被方贺轻轻拉住,她回头看向他,总觉得今日的他与平素有些不同,凝视她的眉眼似更深邃含情,好像已许久未见她,又好像……将要许久不见她。

“怎么?”她问他。

他却不答,不久后便松开了手,风姿卓然的男子即便年岁渐长也依旧令人着迷,倘若得以与之为伴、哪怕只是短短一段路,亦是普天之下最大的幸事。

“……无事。”

他望向她,微笑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