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难说清自己那一刻的感受, 好似厚厚的浮尘忽而被人拂去,一颗心几乎是立刻变得轻盈又明净;木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闭拢,她已快步上前扑进爱人怀里, 对方身上的暖意紧紧将她围绕,只要在他身边她便不会感到流离失所无枝可依。

“你怎么来了?”

她将他的到来当作从天而降的赠礼、语气在惊喜之余却又显出几分无力, 他大约也知晓她今日的遭际、当时并没接她的话, 两人静静在深宫无人的一隅彼此拥抱,年久失修的木窗不时漏进上冬霜降的寒风。

“听闻今日晚膳你用得很少,”他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声音低沉又温柔, “正好, 再陪我用些。”

她一怔, 从他怀里仰起头来看他,问:“你怎知……”

他笑而不语, 只牵着她的手向内间走去, 她这才发现此地已被提前收拾过,一张不大的桌案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菜肴,有她平素喜食的杏仁饧粥, 也有冬日最滋补养人的羊肉羹;她落座时忍不住笑了,看着他说:“方侯好大的本事, 竟敢在孤的寝宫安插眼线, 真是反了。”

这话是在逗趣,他察觉出她的情绪正在转好,当时就顺着她说下去,一边亲自布菜一边告罪:“臣僭越, 还请太后恕罪。”

“恕罪?”

她却演上了瘾,又不依不饶地沉下脸。

“如此大罪岂是说恕便能恕的——还不给孤跪下!”

他叹口气, 为她舀粥的手并不停顿,只道:“明日还得给你跪,今日的便不能先欠着么?”

一句寻常哄人的话、不知何故却将她逗得乐不可支——她的笑声恰似莺雀呖呖,一双美丽的眼睛弯成漂亮的小月牙,边笑边凑近他伸出两只手,声音略轻地对他撒娇:“那你抱着我……便不让你跪了。”

他闻言莞尔,看向她的神情又更柔和,终于搁下粥碗伸手将她抱到腿上——她好像很喜欢这样被他抱着,上次在凤阳殿时他便有所察觉,此刻她软软靠在他肩头、一双纤细的手臂又紧紧搂着他的脖颈,好像一心要将自己深深嵌在他怀里。

“今天受委屈了?”

他稳稳圈着她,在她耳边轻轻问询。

她很乖的,听到他问便要回答,先是闷闷地摇头,接着又说:“没有受委屈……我是太后了,不会再被他们欺负。”

这话说得有些孩子气、又像是在给自己勉励定心,他知道她此刻口中的“他们”是专指宋家人的,在过去二十余年的漫长岁月里、或许她从未有一刻真正逃离少时在家中遭受的不公阴翳。

“你没有做错……”

他又感到心疼了,为她长久的隐忍和沉默。

“于理你是秉公论处,于情你也已给足了他宽赦……你从不欠他们什么。”

她应了一声,身子又在他怀里动一动、将脸埋进他的颈窝,紧密的拥抱像是能给她安全感,她可以把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曲折一一说与他听。

“我知道的……”

她像在叹气,语气又有种微妙的徊徨。

“只是今日有那么一瞬……我对他动了杀念。”

这后半句似难以启齿,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好像自己也感到害怕。

“他提起过去,又威胁要将你我的事传扬出去……许宗尧他们都在,也许那时我是有些慌了。”

“我其实已经放下了,不恨他也并不将他当作亲人……但我们身上终归流着相似的血,我确不该在那时动杀他的念头。”

“他说我因私欲恨他,说我的心从来都不干净……或许他说得没错,我的确……”

她不再说下去了。

——为什么不再说了呢?

她害怕了,心底忽而冒出一个可怖的想法——她过去不会这样的,如遇不遂会暗自隐忍、隐忍不成方才同人争辩,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要杀人——她好像变了,骤然降临的权力扭曲了她的心,今日的她又同过去的万氏一房有什么分别?无非都是倚仗自己所拥有的那一点别人没有的东西欺凌弱小,甚至更恶劣地……妄图裁断他人的生死。

想通的那一刻她遍体生寒、终于明白今日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底的茫然和憋闷究竟来源于何,她好像在输给自己的同时又输给了很多人,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同那些最值得被鄙夷厌弃的人们根本全无分别。

后半程话都未曾出口,拥抱着她的他却竟还是听懂了,或许世上的确只有良善之人才会不停自责自省,而那些真正犯错的人却总以为罪孽归属他者。

“‘不干净’……”

他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有种格外的低沉,她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只见晦暗的灯影下他的泪痣泫然欲滴。

“三哥……”

她不知他在想什么、唤他的时候有些无措,他低眉回望她,当时却并未像她预料中一样出言宽慰,只是又再次亲手将粥碗端到她面前,说:“用一些吧,暖暖身子。”

右手将汤匙递给她,他又碰了碰她的手:“太冷了。”

她其实早就不冷了、一到他身边便只感到温暖熨帖,何况当时也吃不下,就摇头说不吃;他又劝了许久,总算哄得人喝了半碗热粥又吃了几块羊肉,原本苍白的脸颊渐渐泛出粉红,气色瞧着比方才好上许多。

他像终于放了心、总算不再继续逼她,片刻后又问:“要上去看看么?”

她眨眨眼,目光随他一同看向离他们不远的旋梯木阶——梁宫豪奢华美异常,这古楼高二十余丈、修得足有七层之多,据闻也曾被唤作浮屠塔,是梁皇因崇信佛道而专造的无上功德,登临绝顶可尽览台城风光。

她其实并没什么兴味,但既是他说的她便都想应承,此刻低低一应,随他起了身;他走在前面牵着她的手,两人一起走在晦暗的光影里,古旧的木阶不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厚重悠远的历史似乎也在这些微茫的声息里与他们擦身而过。

“高处不便点灯,当心足下。”

他小心叮嘱她、好像也担忧她会害怕——南渡之后宫中便缩减用度厉行节俭,如这座古楼般平素派不上用场的自不会下拨款项专命工部修缮,他们在入门处点一两支蜡烛也就罢了,行至高处却不便再燃灯惹眼,于是只能一路摸黑向上,在此等深夜也着实有几分瘆人。

可她其实不怕的,虽然始终看不清脚下的路、可却一直能看到他在前方的背影,那么安稳又那么从容,好像可以独自担负起千钧万担、绝不会令身后的她受到哪怕一点危险波及。

她于是也没说话,只一直沉默地跟着他走,他们一起步上迂回盘旋的木阶,行到至高处时只见一切豁然开朗:四面十二扇木窗尽皆洞开,冬日的夜空一片明净无云无雨,朗润的月色似流水倾泻、世间万物都被映照得清清楚楚,整座金陵城似乎都在他们足下,无穷远的灯火人家似乎也都与他们息息相关。

她一瞬震撼,感受到的并非“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壮怀畅意,而是“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开阔自由——她从他身后走出去了,迎着寒冷的夜风向雪一样的月光走去,唯一的遮蔽只有一面单薄素净的绘屏;看到它的一瞬她的心便开始不由自主地狂跳,热切的激**令人无所适从,而当画面之上熟悉的春山和十年前她与他分别亲手描摹的九九消寒图再次映入眼帘时,她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热泪盈眶。

那……

那是……

她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未曾料想在十年辗转后还能再次亲眼看到这张际遇波折的旧图——上一回见它是什么时候?在颍川,在他的书房,她在桌案的角落找到她曾赠予他的木匣,看到她与他之间业已断绝的因缘以一种近乎玄妙的方式在纸上延续,只是后来她匆匆被长兄捉回金陵、也未来得及再将这张旧画寻回带走。

可他……

“我将它带回来了……”

他已走到她身边,从她身后轻轻将她拥进怀里,温暖的感觉再次将她包围,那一刻她的确感到自己已然得到命运全部的眷顾。

“这些年……它一直在我身边。”

他的言语永远简单,至多不过跟她说一个结果,可其间曲折的过程却是绝口不提——他不会对她描述八年前孤身重回颍川时看到的是怎样一番残破零落的光景,不会告诉她他迟了整整半载去到母亲墓前心中感到怎样的痛苦和悔恨,不会对她说起当他终于在故纸堆中找寻到最后一点可以怀缅她的旧迹又曾生出怎样复杂的悲喜——一切都不会说的,只会说,“它一直在我身边”。

她已哭得泪流满面浑身发抖,若非被他紧紧抱着必然已经软弱无力地跪跌在地,绢布纸上着墨的痕迹已有模糊消退,可他们之间的悲欢爱恨却分明又比十年前更加深刻沉郁。

他将她打横抱起来,绘屏之后便是床榻,他小心为她裹好厚实的锦被,自己却缓缓解开衣襟露出赤丨裸的上身;皎洁的月色清白无暇,清清楚楚地映照着他石刻般强健俊美的身躯、和遍布于肉丨身之上的嶙峋可怖的伤疤,它们是他的功勋也是他的苦痛,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半生征战所有的辛酸与劫祸。

“他说你的心‘不干净’,那么我呢?”

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有种难以言喻的挣扎沉痛。

“如果我告诉你当初我是如何从上枭谷回来的……你还会认为我是干净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