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月间, 大周朝堂可谓真正是风起云涌暗流汹汹。

颍川侯下狱,太后乘机夺其八万神略兵权,无异于明晃晃将手伸到对方口袋里掏东西, 惹得方氏族内大为不满;兵部尚书方兴领一干同僚于扶清殿前长跪请之收回成命,太后被逼无奈, 既不能受方氏胁迫打自己的脸、又不能不顾强臣声威执意跟他们硬来, 于是只好折中将兵权转予新在幽州立功的姜潮、专门在三省之外另立一“千机府”总司兵事机密要务,好不容易才哄得方氏族人退去。

她被他们塞了个恶心,转头便将怒火撒到了颍川侯身上,竟当真追究起了当初在朝上随口说的四十脊杖, 派人又去御史台狱将数目补足了, 据说君侯因此重伤, 当时在牢内昏迷了三五日才醒。

天家与方氏的关系经此一役便忽而显得微妙起来,虽则颍川侯此去平藩也是为国尽忠、可这一言不合便下令将整座金陵皇都封锁数月的专断之举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君主可以容许自己身边卧有这样一头猛虎, 有些忌惮在悄无声息间便会生根发芽再难拔除。

“可方侯终归也是为了社稷……”

汇勤阁内少帝卫熹眉头微锁,在随太傅读书的间隙也与对方论起时政。

“那施鸿杜泽勋分明就是心怀不轨要当第二个钟曷,如今洛阳派这般攻讦闹事也有一多半是为报与方氏的私怨, 母后对方侯这般苛责,依朕看……却是有些过了。”

少帝如今年岁渐大, 对朝事的关切也确比过去更多, 太傅陈蒙颇为欣慰,坐在太师椅上轻捻胡须淡淡一笑,神情却有几分意味深长,反问:“那依陛下之见, 此事当如何处置?”

“自然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卫熹答得很快, “功过相抵不赏不罚,若实在要罚打那二十杖也就够了,神略军的兵权是不该夺的,否则岂不令忠良寒心?日后谁人还敢豁出一切为国效力!”

义正词严十分笃定、却令陈蒙眼中笑意更深,好像听到了什么孩子气的话。

“可君侯此番毕竟是无旨办事,”他叹一口气提醒少帝,“兵者不祥之器,非奉君命岂可擅动?若此次他并非剑指南境而是带兵攻入台城,陛下又当如何应对?”

卫熹闻言一愣,却是从未想过这种可能,看着太傅的眼神露出惊异之色,问:“难道太傅也同洛阳派一般以为方侯有擅专欺主之心?——颍川方氏世代忠烈,未出一人奸邪悖逆!”

“老臣并无此意……”

陈蒙不疾不徐缓缓应答,语气却微微有些沉了。

“只是人心不同如其面焉,陛下身为九五之尊、慎思深谋总是好的。”

“或许方氏上下的确忘身于外志虑忠纯,但陛下统御臣子该依靠的是左右平衡的筹谋智慧、而非对某个人全心全意的依赖信重。”

“我朝局势业已危于累卵……无论谁都不能再犯半点错了。”

这话说得极深,卫熹听后亦是半懂不懂,只隐约感到太傅近来对方侯的态度颇有几分微妙——他一向公允中正、在朝从无结党营私之劣迹,主持制科选官之事后在坊间声名愈盛,天下士子奉之为师、文人墨客赞其风骨,声望之隆已渐有越过宋氏兄弟之势——倘若此番他肯为方侯说几句话,朝野风向势必也会随之一改,偏偏他作壁上观保持沉默、终使局势步步落到了今日这般难以缓和的田地。

“朕明白……”

卫熹违心地说着应承的话,越发对朝事之艰感到力不从心了。

相较于少帝这些有人兜底的苦恼,阴平王府之内的愁云却更难以消解。

打从四月里被娄氏兄弟带兵闯了王府、卫弼便自觉成了整座金陵城的笑柄,每每出门都似有芒刺在背、心底一把邪火烧得越来越旺;所幸近来方献亭那混账受刑下狱又失了神略兵权,勉强算是抵偿了几分他阴平王府自去岁以来受过的屈辱,堪堪令他感到几分气顺。

说到屈辱……他那幺女本是捧着一颗真心要嫁入颍川侯府,未料姓方的却那般不识好歹,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南境用兵也不肯应下婚约,可怜他的兰儿四月初闻噩耗时整个人如遭重击,此后一连数月闭门不出、至今还在自己房中不肯见人。

这真是……

他心疼已极,对方氏的怨愤更因此变得空前强烈,长子卫麟知他所想,那日更在他身边问:“父亲既如此不甘,为何……却不给长安回个消息?”

“长安”……

方献亭铁血扫南境的动静闹得那样大、北边那个假朝廷自然不会没有耳闻——那钟曷也是个爱钻营惹事的,一听金陵局势有变便悄悄给他送来密函,邀他与之秘密联手、暗中为长安效力。

他话说得漂亮,绝口不提当年夺嫡之时彼此争斗的若干官司,只假作感慨地回忆了一番共辅睿宗同治盛世的太平光景,几页之后露了尾巴开始挑拨离间,说当年先国公对他阴平王府是何等敬重、如今年纪轻轻的方氏新主又对他们是何等轻慢,实不得不令旁观之人扼腕叹息。

“他钟曷确是个杀千刀的混账逆贼,可有些话他说得并没有错!”

卫麟义愤填膺,愤怒的语气间裹挟着难以遮掩的仇恨。

“方贻之太猖狂了!他从未将父亲放在眼里,如今甚至敢做天家的主!”

“究竟什么才算作‘反臣’?妄杀重臣不算?擅动三军不算?围困金陵也不算?——难道仅仅因为他姓方,便无论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父亲又打算忍他到何时!依儿看莫若索性应了钟曷掀了这南边的天!教他方宋二氏和天下人都好好看清楚、这大周的太平究竟是拜谁所赐!”

这声声质问固然冲动激烈,可仔细一想却也的确不无道理——是啊,究竟什么才算作“反臣”?如今方献亭所行之事但凡有一件换由他人去做早会被朝廷毫不犹豫地下令诛杀、更会被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活活淹死!可就因为他姓方、就因为他有一个与国同寿名垂千古的家族,他便可以得到恩赦、他便可以百无禁忌无所不为。

……这公正么?

卫弼同样深怀恨意,毋宁说他心中的羞恼原本就比自己儿子更多上百倍,只是他比他想得更深远,暗存的顾虑自然也多些——长安与异族勾结,突厥入关后已多次屠城大杀汉民,与之为伍必引天下唾骂,同时也少不得会受突厥王庭桎梏欺侮,只要不被逼到无路可走、他也实在不愿行此险棋;何况如今太后似与方氏生了龃龉,未来泰半也会拉拢其他势力在朝堂形成均势,夺神略兵权只是第一步,他阴平王府日后未必没有机会从中牟利,在金陵的余裕总比在长安更多上几分。

“吾儿稍安,你受的委屈为父都明白……”

卫弼沉沉一叹,转而又安抚起长子。

“只是如今大局未定,远赴长安与虎谋皮亦是凶险万分,不如且观形势之变再下决断。”

“你要明白一个道理,保方献亭的从来不是哪个人,而是庙堂之外你我未见的天下人心——为父忍的也从来不是他,而是颍川方氏背后支撑着他们的那些东西。”

卫弼的语气很深,位列五辅之人岂当真会是朽木草包?他亦有自己的眼光与判断,有时甚至是远超旁人预计的精准独到。

——世上不会有人永远高枕无忧,靠山者将见山崩、临水者将闻水枯,那般脆弱易变的人心……难道还当真能永远为方氏所控?

它还能保方献亭多久?

或许……只要再被抓住最后一个致命的把柄……

属于他的一切……便会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