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祐元年九月十六, 颍川侯领兵自南境还朝,长达五月的皇城戒严至此方解,寒意渐起的深秋却随之显得越发肃杀。

那日卫熹起身极早。

天不亮便辗转醒来, 用过早膳也才不过寅时过半,王穆躬身在侧询问陛下今日因何精神大好, 卫熹笑答:“今日方侯归朝, 幽州大捷而南境大定,难道朕不该欢喜么?”

半年过去,原本尚有几分孩童稚气的幼主已彻底长成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过去略显尖细的嗓音开始变得低沉, 面容五官也益发有了棱角——他有五分像先帝, 另有五分像他的生母, 眼深而亮,鼻瘦而窄, 四肢修长略显瘦削。

王穆闻言拱手向天子贺喜, 听到“方侯”二字神情却有几分微妙,卫熹不察,继续道:“何况自南境兴兵以来母后夙夜忧叹难以成眠, 今日见方侯凯旋,想必也能睡一个好觉了。”

提及自己那位并无血缘的母后, 少帝的神情依稀变得有些温柔, 而后频频扭头看向窗外的天色,一到时辰便迫不及待向扶清殿而去;那时太后凤驾也恰巧自殿中而出,卫熹快步上前挥退夕秀亲自扶住了她的手,颀长的身形已比对方高出些许了。

“母后可是昨夜又耗在凤阳殿了?”

他仔细看着对方苍白的唇色和眼底的血丝, 既像一个对母亲关怀备至的晚辈,又像一个对女子百般殷勤的男子。

“儿臣早说不能总这样熬, 长此以往会伤了身子……”

这话他说得顺嘴,可其实心底又没多少底气——太傅早告诉过他,唯一替母后分担尽孝的法子只有早日亲政,太后撤帘便可于扶清殿内安度一生,再不用为朝堂上那些污糟事劳心费神了。

他确存此志,但每临大事却仍忍不住依赖于她,譬如此次金陵戒严,洛阳派的官员日日进宫痛陈方侯专权乱政、联名上书恳请将其问罪重责,骇人的场面总令他联想起父皇驾崩时被洛阳派逼宫的情景,于是终究瑟缩退却、还是躲在母后身后由她去处置了。

“陛下难道要躲一辈子么?”

太傅陈蒙那日看着他的目光格外严厉,语气亦是罕见的肃穆郑重。

“太后垂帘不过一时之计,这大周的江山社稷终究还是陛下的责任——先帝寄陛下以中兴厚望,陛下又岂可妄自菲薄轻易辜负?”

“世上本无可一路偕行之人……陛下亦不得不未雨绸缪早做准备。”

这些话的意义都太深,当时卫熹并未一一听懂反而还在心底默默驳了一句——世上如何就没有“一路偕行之人”了呢?他与母后便是要一同走上一生的——她答应过会永远陪在他身边,他也发誓将用一生默默守着爱她的秘密,世间最深的羁绊也不过如此,并非血脉相连,却又休戚与共。

但有一言太傅说得不错——江山社稷是他的责任,他不能永远让母后替他背负,他要做个比父皇更强大贤明的君主、能够牢牢将她护在羽翼之下,他要永远爱她、敬她,让她做这世上最尊贵无忧的女子。

此刻母后却神情出离,也许实在乏得很了、只淡淡答他一声“无妨”,美丽的眼睛看向乾定宫的方向,好像心思早不在此处了;他心说她定是在为方侯归朝后的局势忧心,今日朝堂之上攻讦倾轧定也少不了,遂打定主意替她一挡,既不能让她为百官所逼、又不能让一心为公的方侯为异党所害。

这可真是不易啊……

卫熹心底升起一阵紧张。

卯时已到。

乾定大殿巍巍森森,衮衮诸公分列两侧,天阴的深秋寒气袭人,今日之帝宫似较往常更为严酷肃杀;珠帘微微摇动,太后与天子皆至其位受文武百官三跪嵩呼,俄而伴随中贵人王穆气沉丹田的一声“起”,今日之朝会便算正式拉开了帷幕。

“启禀太后,启禀陛下,”他躬身对垂帘前后禀奏,“颍川侯平定南境业已归朝,此刻正在殿外候着,不知是否宣召?”

话音刚落庭下便是暗流涌动,卫熹敏锐地觉察到朝上洛阳一派气势飞涨,卫弼范玉成两位党首的脸色阴鸷惊人,他手心悄悄泛起一股湿意,一颗心也渐渐跳得越发快了。

“宣。”

他力持平静地吐出一个字。

“宣,颍川侯上殿——”

厚重的宫门缓缓开启,离朝近半载的颍川侯终于再次现于人前,文武百官皆未回头,余光却都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大殿,熟悉的深紫并未映入眼帘、听步履也并未穿着沉重的甲胄,原来今日仅是一身寻常玄色武服,凭谁看都难将其与此前铁血扫南境的寡恩之将联系到一处。

“哼。”

朝臣之中飞出一声冷哼,侧首一看果然出自积怨已久的阴平王,他满面嘲弄地看着行至大殿正中的颍川侯,讥诮道:“君侯功高盖主,如今不仅可带兵强闯朝臣府邸、便是面圣也不必依制正冠纳履,可真是卓尔不群非同一般啊。”

几句酸话夹枪带棍,却还未将数月前被娄氏兄弟欺到门上的怨怒发泄出万分之一,坐在龙椅上打定主意要替母后分忧的少帝当即舌头一僵,正不知该说句什么缓解气氛便见方侯神情不变对自己执礼,言:“南境二节度有拥兵自重之心,臣此去广府益州抄出两人密谋信件若干,更有未报朝廷自筹军费白银一千五百万两,今尽数查没充公,亦堪为二者谋逆犯上之铁证,请太后与陛下过目。”

说完宫门外便有一干禁军抬着七八口硕大的木箱上殿,“碰”的一声放在地上,盖子一掀露出晃花人眼的真金白银,二使往来通信单置一箧,也是满满当当卷帙浩繁。

卫熹瞅准了机会、连忙便欲开口盛赞方侯功勋,不料嘴还没张便被范相截住了话——那老东西正是一只笑面虎,表面客客气气实则绵里藏针,开口悠悠道:“施、杜二人行事确有不断,然问罪定罚却也当经三司会审,君侯妄自越权行事恐怕多有不妥——何况金陵乃是皇城,自有太后和陛下做主,何以戒严一下便达数月之久?难道君侯身为五辅之首、便可目无纲纪折辱天子了么?”

这话着实犀利,更将君侯与天家挑成了对立,卫熹忽而就寻不到口子插话了、一说仿佛就是在放纵强臣妄自尊大,无措之际身后垂帘之内终于传来一道声音,是母后开口道:“有关此事,孤——”

“有关此事,臣确当向太后与陛下请罪。”

太后尚未说出几个字、君侯却已一掀衣摆垂首下跪,明明是表示谦恭顺从的动作,可由他做来却偏偏显得危险强势。

“二使携重兵拜南都、边境一线亦频生异动,臣恐贻误军机危害国家,故先斩后奏未及向宫中请旨,此确为臣专断鲁莽之过,请太后与陛下降罪。”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尤其洛阳一派最是不敢置信:这颍川侯莫不是疯了?竟这般轻易便认下了擅专污名,还承认不曾接到宫中密旨?这岂非将刀子往他们手上递,令他们此前备下的一干陈词都无用武之地了!

卫弼也是狠狠一愣,回神后心中又道一声“甚好”,随即趁热打铁道:“如此说来,带兵强闯我王府、无旨妄动三军便皆是君侯一人之意,并非太后与陛下的意思了?”

这是要命的罪名,尤其无旨动兵罪同谋逆、无论是何缘故都要招致杀身之祸,端坐龙椅之上的卫熹正心焦难耐,下一刻便听方侯毫无犹疑答了一声“是”。

“啊……”

满朝哗然,卫熹自己心底也是“咯噔”一下,垂帘之后依稀传来一声叹息——也或许不是叹息,而是……

他一时难以判断,御阶之下洛阳一派又如闻见肉香的恶犬发疯似的议论攻讦,阴平王高声道:“本王尤记去岁君侯曾于东都明堂言之凿凿,称‘非深文无以肃纪、非峻法无以正风’,却不知今日事关自己又是否会似这般公正严明——无诏动兵乃是死罪!今日你可肯就此伏诛谢罪天下!”

这一句声讨可真同去岁一模一样,只是两人形势颠倒、原先负罪之人今已手握刀俎——众人闻之大乱,金陵派与中立派的臣子都已面露惶恐之色,下一刻只见兵部尚书方兴跨出一步,跪地叩首道:“太后陛下明鉴——君侯此番行事虽确有不妥之处,然平定南境功不可没、确是为国为民毫无私心!还望太后陛下念其情可悯,准允功过相抵免予罪罚!”

这是方氏在护自己的主君,朝堂半壁见之同跪,恭请天家念及旧恩法外施仁;卫弼范玉成却唯恐被他们得逞,又领一干同党与对方打起了嘴仗,一时之间朝堂上下喧嚷若庸庸市井,实在荒诞不经贻笑大方。

“肃静——肃静——”

少帝有些发了急,确已不知今日之事当如何收尾——他知方侯一心为国,自不忍见忠志之士含冤受辱,只是这违命擅专之罪乃是事实、他自己连辩都不肯辩上一句,这……

“提及去岁之事,孤倒尚且记忆犹新……”

为难之际终究还是垂帘后的女子开了口,卫熹心头一松,只要听到她的声音便会感到安稳宁静。

“卫世子携兵入宫于先帝大敛之日妄动兵戈不过仅受臀杖六十,今方侯着人带兵至阴平王府抓两个有反心的节度使,于众卿口中倒是该得一个杀头之罪,可见这王府却比东都明堂金贵出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