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方献亭生平第一次抗旨。

宫中来使手捧太后懿旨出城相寻时君侯已带兵出金陵缴了施鸿杜泽勋自南方带来的一万兵马, 几个参军不服调遣、称唯受自家节度之命,遂被当众砍了脑袋杀鸡儆猴,浓重的血腥气令从未见过此等场面的内侍几欲作呕。

他们颤颤巍巍地被神略军参将领着行到君侯近前, 后者一身玄甲高踞马上正同兵部尚书方兴方大人密话,见了他们面无表情, 只问:“何事?”

短短两字并不凶戾、却莫名令人瑟缩胆寒, 几个内侍匆忙折腰低头,为首者高高捧起明黄的御旨,颤声道:“启禀君侯,太后有旨, 请君侯速归台城面圣……”

军中一片肃穆, 雷雨暂歇之时压顶的乌云也依旧教人喘不上气, 君侯并未下马、垂目而视的模样显得矜高而强势。

“南境形势有变,军中不可无人主持, ”他的声音亦是冷硬, “有劳尊使代为回禀太后,臣将领兵平乱,待此事了结再行入宫请罪。”

这是明明白白抗旨不遵, 可跟过去对天家有求必应的态度大相径庭,那内侍全没料到君侯会是这般反应、一时也愣住了, 进退维谷之际濯缨发出一声长嘶、一眨眼便向远处而去, 军中上下皆随君侯而动,唯独方尚书留了一步对他点头,接过旨后又同他说:“便请尊使且这般回吧……稍后本官亦会入宫向太后解释。”

巳时前后娄风将军率兵而至,报君侯称已将施鸿杜泽勋押入卫府大牢严加看管, 方兴赶到时只听主君同对方道:“封锁城门,我归朝前戒严之令皆不可除, 必要时可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字字清晰,所谓“必要”的指向却有些模糊,娄风不得已又请君侯示下,方献亭回头遥遥看向台城所在,答:“若有人胆敢趁乱危及扶清殿,格杀勿论。”

扶清殿……

方兴闭了闭眼,一时心下百感交集十分复杂,娄风已领命而去,他则稍缓一步骑马行至方献亭身侧,唤:“主君……”

后者似早知他要说什么、当时并未回头,他见状更为焦急,压低声音匆匆道:“我知主君不愿受洛阳派胁迫,今日动那施、杜二人亦是迫不得已,但他们毕竟是一方节度,如此行事必会惹得朝野非议!”

“主君乃五辅之首国之柱石,天下安危系于一身,岂能轻易赴南境涉险?两镇统兵五万有余、边境形势更是难测,眼下我军大部驰援幽州,万一事情有变谁能担此重责?”

“退一万步说,便是果真要杀施、杜二人也该是太后与陛下下旨,主君代天家做此决断极易沾染强臣专横之名,于我族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掏心掏肺条分缕析、唯将对主君与扶清殿那位关系的非议藏在心底——为将者不可争一时意气,为君者更不可避一时险急,如今方氏是在替天家顶祸,一旦犯下众怒、那后果……

“我已传令召孜行率部南下,十日后可于广府会兵。”

主君却并不答他之忧,神情语气皆冷肃决绝无可转圜。

“兵贵神速,金陵的消息封不了多久……在此之前,大事当定。”

说完他便不再停留,一子既落疑悔皆去,马蹄飞扬间甲光闪动,赫然正与席卷天地的无边黑云相映成趣;方兴目送大军远去,心中唯余一声叹息。

此后一月之间形势骤变,诸事皆是迅雷不及掩耳。

神略军乃颍川军精锐,自南都至五府凡两千多里路、昼夜行军竟只花去十五日工夫,驻守广府的施鸿长子施锐前脚刚收到金陵发来的“父亲亲笔”称一切顺遂,后脚便见大军压境兵临城下,惊得当场便从**滚到了地下;领兵者乃传闻中的方氏主君,各城守将闻风丧胆、战场还没上便先输了一半,治下百姓不明就里、听闻君侯莅临还以为是来助他们去打南境蛮夷的,前前后后夹道相迎,没过几日便兵不血刃拿下岭南全境。

方四公子方云诲几日前才接到三哥传信要领兵去平剑南,人还在半路便接到消息说岭南战事已毕,心头一松吹了声口哨,转头便对一旁的长兄方云崇道:“要我说大哥实在不必随我走这一趟,三哥自己便能摆平此事——何况幽州战事眼看就要了了,你这时离开那功劳不就都是谢家的了?”

插科打诨没个正形,很快便招来他大哥一记冷眼。

“你懂得什么?”方云崇眉头紧锁,眼中忧思经久不散,“贻之此次平藩抢的是一个‘快’字,如今所得不过一时之利,后续能否稳得住还未可知。”

的确。

岭南守军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施鸿在五府经营多年、亲信部将皆深植军中,眼下虽一时蛰伏、日后却未必不会伺机生事——何况……

“何况还有金陵……”

方云崇沉吟深思,回想着方兴所传娄氏兄弟带兵硬闯阴平王府之事,如今整个南都仍在戒严,事后洛阳派的反扑又将会是何等激烈?

千绪万端纷扰不堪,随便拎出一桩便教人头痛不已,所幸姜潮沉稳强干、自赴江北屡立功勋,几番设计令东突厥内部战和二派矛盾日盛,现下都罗不堪其扰、想来休战议和也就是近几日的事了——若非如此,恐怕……

方四公子挨了大哥的训,想还嘴又不敢,只好缩起脖子在旁小声嘟囔:“大哥就是太爱操心了……三哥贵为五辅之首、此前多番忍让都是客气,那些人既不识好歹、便不能怪三哥教他们识些颜色……横竖我们家是为朝廷办事,没得辛辛苦苦还要惹一身骚的道理……”

这通抱怨话糙理不糙,可惜有些道理却并非所有人都听得进——世人总爱苛求迁怒、要一人一事臻于至善,成则奉之若神、不成则翻脸唾弃,如若此次南境之乱不能平定,后世之人会单单指责两镇节度贪妄之心、还是会更怨怪方氏不肯妥协而忍期年之辱……?

方云崇看不到答案,可隐约又像是早已知道了。

剑南一镇地势复杂,颍川军长途奔袭久战疲敝、确不如岭南那一仗打得轻松;战局焦灼之时方献亭还是亲至益州领兵,颇费了一番功夫方才震慑住了边境一线蠢蠢欲动的吐蕃,而后大刀阔斧开始清算两镇施、杜旧部,整整半月都在不停地杀人。

平心而论,颍川方氏虽是将门、可历代主君皆不嗜杀,君侯过去带兵主战亦多善待俘虏,鲜少会大开杀戒日日见血——方四公子原本是盼自家三哥能心狠些、好生惩治一番那些闹事的乱臣贼子替连年奔波的他们出一口恶气,如今见对方二话不说便将施、杜两人的亲信部将尽数斩杀心里也渐惴惴起来,不知三哥因何忽而如此……

他说不清,年长些的方云崇却能看懂三弟的心意——此役之后岭南剑南必换人挂帅,可朝廷却已无多少可用之人,新至二镇主事的节度使一旦手段不强便极易被施、杜二人旧部拿捏,贻之如今大举肃清整顿,也是在为继任者铺平来日之路。

只是……

如此铁血手段终究难免惹人非议,遑论一切决断都是贻之自做的、并未上书奏明太后与陛下,但凡被有心之人拿去大做文章,那……

方云崇心底越发不安,总觉得继续这般下去必会牵出什么是非,欲与对方相谈却频频遭拒,以致贻之身边的临泽也不得不无奈相劝:“大公子还是过几日再来吧,主君近来……怕是无心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