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阴平王的确设宴款待了施鸿杜泽勋。

他毫不避讳, 王府之内灯火辉煌笙歌不断,洛阳派的官员去了不少,明明此前都持观望态度不敢对两位节度使示好, 如今却又无所顾忌地同席畅饮了。

卫府将消息传回扶清殿,当夜的宋疏妍实是一夜无眠——今早凤阳殿内一番叱咄究竟有几分虚张声势她自己最清楚, 南境形势之险更无法不心知肚明, 岭南剑南二镇只是一个引子,若她无法及时掐灭这火苗其余五镇立刻便会蜂拥而至闹着跟朝廷讨要财权,届时割据分裂之祸必将来临。

……可她已经力不从心。

许宗尧和李赋在地方州县的检田点户之事办得十分不顺,江南势力盘根错节、层层遮掩官官相护, 几座小山丘里就能翻出一本厚实的糊涂账, 甚至有人直接与官府对抗、还在推搡间将一位检田吏打成重伤。

她知这些豪强胆敢如斯放肆必是背后有所倚杖、甚至泰半还与她的母族宋氏相干, 单凭许宗尧他们这些资历尚浅的文官绝不可能成事,最终的结果恐怕还是要动兵——她手中又有多少筹码?唯一肯毫无保留为她遮风挡雨的从来只有那人一个, 可他身上的担子已经太多太重, 她不可能在战事之外还同时让他收拾节度使和新政两大要命的烂摊子。

他是孤立无援的。

而她……两手空空。

没顶的倦意忽而倾泻,帝宫之外广阔的天幕漆黑得没有哪怕一颗星斗,太后年轻的面容美丽却又毫无生机, 唯独苍老的目光可在此刻投向高不可攀的宫墙之外。

那里……是她从未亲眼见过的颍川侯府。

同样的夜晚,方献亭左右亦是无人。

阴平王府热闹的宴饮舞乐传得几条街外都能听见, 相比之下侯府实在静默得有些萧条了;他也知道卫弼今夜缘何摆出这样的阵仗, 无非是在提醒他早做决断与之联手,否则便要与施鸿杜泽勋走得更近、将南境两镇都圈至自己治下。

“你既看得如此明白,如今又因何犹疑不决?”

方氏在金陵的府宅虽是新建、但制式构造却大多参照长安旧邸,这是下面人办事的巧思, 于受用者而言却不知是忧是喜;后园中修了一座与父亲自绝那晚极为肖似的石亭,此刻他独坐其间恍惚又听到烫酒的小炉发出吱吱的声响, 一侧首,父亲便在身边这般严厉地问他。

“你这人……”

他尚未来得及答、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对方,抬目一看才见是母亲从石亭的另一边行至父亲身侧坐下,神情嗔怪栩栩如生。

“才说后悔过去待他苛刻,如今一见老毛病又犯了……”

说着抬手要为父亲倒水,石案上的酒炉倏尔消失,杯盏内只有一片淡淡的茶香。

“不许喝酒了,你的伤还没好呢,”母亲又对父亲板起脸,过片刻大约又想起他当初独酌服毒之事,眼眶随即泛起一阵红,“……以后都不许再喝。”

父亲是一贯拿母亲没法子的、何况此刻她又要哭,于是只好一边叹息一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轻声哄慰:“不喝了,我都听你的……”

母亲对这话大约是满意的,但还是继续以袖遮面假哭了一阵,泰半是拿捏父亲的手段、其实并没有什么眼泪,过一会儿又耍蛮道:“那你也不许再逼贻之——他很累了,你便让他喘一口气……”

这回的招式却不甚管用,父亲的目光重又落回他身上,语气格外幽深,说:“所以他才需要助力——水无常形人无常态,卫弼不会永远是你的敌人,现在你需要他。”

“可是疏妍呢?”

母亲有些着了急,开始同父亲争辩。

“你没见过那个孩子,我见过——她很好,真的很好,知书达理意质沉静,与贻之十分般配——我还亲自去她外祖家下过聘,许诺过会三书六礼迎她进门……”

“何况贻之那么喜欢她……你该亲眼看看,他们在一起时他……”

“那又如何——”

父亲勃然变色、竟罕见地打断了母亲,威严的目光却只牢牢锁在他身上,他知道他的愤怒与失望从来都只是针对自己的。

“为了守她一个,其余事你便都不管了?”

“没有洛阳派的支持你该如何平定南境?去兴兵?去打仗?施鸿杜泽勋只是一个开始!若所有藩镇都随之作乱你该如何应对?新政和中原战事呢?你该如何给天下人交代!”

“方贻之,你是先帝托孤的辅臣!是方氏一族的主君!你从来都不只是你自己!”

“你难道不知道战争的残酷么?还是你已经忘了八年前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

陡然严厉起来的逼问震耳欲聋,上枭谷内弥漫的烽火黄沙亦再一次遮蔽了他的视线,他走过满地尸骸累累白骨、看遍荒野之中一座又一座无名的衣冠冢,最终被一人用鲜血淋漓的双手狠狠攥住,听到对方状若疯癫地嘶喊:“方贻之——你要活下去——你要活下去——”

“只是一场婚约罢了……”

父亲的目光变得越发深郁了,好像也看到了与他一样的场景。

“可以免去干戈浩劫、可以免去三军枉死……难道你不明白孰轻孰重?”

“何况即便你拒绝又如何?她已是先帝皇后天子之母,一切都无法改变了……你姐姐已经辜负了先帝一次……难道你,也要罔顾纲常背叛于他么?”

回环的质询令人哑然,原来一个字也可以有千钧重、眼看就要生生坠断他的喉咙,下一刻有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他回头无声看去,只见到骨瘦如柴的姐姐泪流满面地站在自己身边。

“贻之……我做错了……”

她绝望的泪水滴落在他脸上。

“可是我……错不起……”

一切都是似曾相识,金雕玉饰的锁扣原是这般严丝合缝,有一刻他感到手心一阵冰冷、像是母亲拉住了他的手,她也在流泪,好像也无计可施而为他一哭。

“我说过你原本便是要受委屈的……”

父亲的叹息也变得有些悲凉了,依稀也与十年前于潇潇夜雪中与他诀别时一般隐忍。

“不要回头看,也不必向外求……”

“你只要记得往前走……”

“……一直往前走。”

——“往前走”?

他忽而有些茫然,却不知所谓“前方”究竟是哪方,也或许他只是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十年一梦倏然成空,其实他在很久之前就已体无完肤千疮百孔。

“我……”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里隐藏着微不可察的嘶哑,可开头之后却又不知如何接续,也许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连这个“我”字都是错的——他不该有“我”的,打从“献”、“贻”二字入他之名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不会有,无论如何卓著的功业在此二字面前都会显得寻常平庸,相反只要一点点私心污迹便能让人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仿佛是为了惩戒他、双亲和姐姐的幻影忽而都从眼前消失了,石亭之中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他其实早就知道的,可当看到自己对面空空****的石凳、心底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再次裂开一个无底的大洞。

“主君……”

一声低唤从身后传来,虚妄的梦寐随之消散得越发彻底,他迟了几拍才回头看去,眼底却仍残存几分未曾平复的波澜;侯府内的侍从也不敢多看,只恭恭敬敬地垂首对他执礼,说:“启禀主君,永安县主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