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暮时分太后移驾回宫, 左右随侍宫人一路皆未闻玉辇之中传来什么声响,过重宁门时朝华仰头看了看天色,斟酌着问太后是否要转道归安殿探望病中的幼主。

珠帘内半晌没有动静, 直到她担忧地又唤了一声才迟迟传来一声应答,宫人们心道太后今日真是乏了, 一个“嗯”字都说得有些恍惚出神。

至归安殿时月亮还没出来, 内侍却说幼主已经歇下了,宋疏妍下了玉辇眉头微锁,问:“可曾传过晚膳?”

“未曾,”那内侍讷讷答, “陛下说, 说没有胃口……”

这就是在胡闹了, 宋疏妍脸色微沉,骇得一干奴婢惶恐跪地;她摆摆手叫人都起来, 又叹:“去传吧, 孤亲自端进去。”

内殿之中一片安静,听闻幼主已接连几日发脾气不许人近前伺候,宋疏妍手捧案盘入内时还听龙床帷幔内传来一声暴喝:“谁敢抗命无召而入?还不快给朕滚出去!”

日夜朝暮说来短暂, 但仔细算算先帝驾崩至今已四月有余,幼主年已十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单这一季的工夫便生出不少变化——譬如这声音, 渐渐已不复孩童的稚嫩而有了男子的粗粝,怒喝时尤其显得有力量,也难怪那些宫人会被他吓得噤若寒蝉。

“不是说染了风寒么?”

宋疏妍淡淡开了口,倒不会怕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孤听着气力倒足得很。”

床帏内立时一静, 下一刻又传来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卫熹惊慌的声音响起, 说:“母、母后请稍待——儿臣这便来请安——”

宋疏妍也无意到幼主床头去讨嫌,便径自端着案盘至内殿桌前坐下,片刻后卫熹匆匆而至,明黄的里衣穿得歪歪斜斜,目光一直闪躲着不敢看他母后的脸,单瞧气色倒是没什么异样。

“坐下吧。”

宋疏妍没多说什么,只当对方的闪躲是因装病被自己抓了个正着;卫熹喏喏应了一声,落座后见桌上摆了一碗莲子羹和几碟清淡的水葵马齿苋,都是最宜病中食用性温养人的。

他心中一暖,头却垂得更低,听母后说了一声“吃吧”、随即便拿起汤匙迳自将脸埋进碗里去了;宋疏妍见状摇头笑笑,问:“今日到底因何躲懒不去校场?幼时不还总央你父皇带你去瞧么?”

宋疏妍经常在卫熹面前提起先帝,有时是为勉励他勤学上进、有时单只为了方便教孩子听话,卫熹过去都是习惯的,今日听了却不知为何感到些许别扭——她为何偏要提起父皇呢?她是他的皇后,所以便要记他一辈子么?

“也没什么因由,”他没道理地恼怒起来,回话时也带一点气,“……就是不想去。”

宋疏妍也听出他情绪不对,一时却也猜不透缘故——她毕竟不曾当真生育过一个孩子,此刻也只以为卫熹是年岁渐长对长辈起了逆反的心思,仔细想想当年在家中时二哥也对父亲颇有微词,说起话来也不禁有些小心了。

“待陛下亲政后这些臣子便会是你的臂膀,你如今不多与他们相处又如何能赢得他们的忠心?”她苦口婆心匪面命之,“你已经长大了,总不兴……”

“长大了?”

话刚到一半却被打断,卫熹忽而抬起头来,看着宋疏妍的神情有些奇怪。

“……你当真觉得我长大了?”

这话说得实在怪,尤其他不自称“儿臣”也不敬称她为“母后”、于是听上去更像一句质问;宋疏妍眉头紧锁,越发觉得幼主是对自己生了什么不满,或许是嫌她将权力抓得太紧、这便对她生疑要催她还政了?

“自然是长大了……”她斟酌着答,倒没有要敷衍应付他的意思,“陛下龙章凤姿百龙之智,自有承先帝遗志顿纲振纪之能,母后只是……”

“我不是说这个,”卫熹又再次打断她,这回神情却益发落寞起来,“我……”

两人竟都吞吞吐吐不知所云了。

“倘若我说,我犯了错……”

一片十分微妙的寂静中卫熹当先开了口,或许是小孩子压不住性子,他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就要哭出来了。

“……很大的错,不可说也不可恕……”

“你……能原谅我么?”

宋疏妍听言又一愣,心说如今朝事尽在她掌握、下面的官员也不会有谁越过她胡乱做事,既如此单凭幼主一人又能惹出多大事?于是微微松了眉头,语气也是循循善诱,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自然人人都会犯错的——熹儿且同母后说说,近来究竟生了何事?”

她的温柔令人如沐春风,打从七八年前初见时起便令他心怀孺慕,只不料如今却有些失了控、他对她的心……

卫熹心跳渐快,看着她同梦中一般姣美秀丽的面容咽了口口水,下一刻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纤细柔弱的手腕,说:“你不要再问,单只答我一句——是不是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你都愿意原谅我?”

他那一下用了力,少年变成男子有时不过是一夜间的事情,宋疏妍的手已感到有些疼,当时一面觉得孩子已经长大有了力气、一面又觉得他问的这些话还是稚气难脱,意外的同时又有些无奈,只好哄:“自然是愿意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陛下往后莫再这般任性无拘,母后自会陪你一路走下去。”

她说的是他今日躲懒避政之事,卫熹听的却是另一重意思——他被奉为九五至尊、看似坐拥江山万里,可其实左右四顾身边真正在的也只有她一人罢了——他只想永远跟她在一起、牵着她的手走过一生一世,哪怕是那些丑陋不堪的感情……亦珍之重之百般爱惜。

“你要记得你今日说的——”

他忽而扔了碗筷扑跪到她面前,已经长高的身体硬是蜷缩起来偎在她膝上。

“往后一直一直……陪我走下去。”

他全不提改错的事,如幼时一般过分亲昵的靠近也令宋疏妍感到些许不适,只是膝头的沉重并未全然传到心底,终归那时在她眼中他还只是一个孩子罢了。

“好……”

她默默叹了一口气。

“……快起来用膳吧。”

一番折腾耗时甚久,待回到扶清殿已是月上梢头。

案头堆了若干奏疏要批,宋疏妍强自挑灯看了一会儿却总静不下心,于是终究还是放弃了、着人安排熏香沐浴。

朝华夕秀照例近前伺候,为太后脱丨衣而扶之入香汤——平日里华服加身尚还不显,如今褪去那些老气横秋的衣衫首饰她便看上去更加像一个少女,曼妙的身段婀娜多姿,玉般的肌肤白皙细嫩,香肩凭玉楼、湘云拥翠鬟,真是天下第一等的丽质殊色。

宫娥们看得都有些脸红,又暗叹天妒红颜竟这般早便让美人成了寡妇,唏嘘之际却见太后的手徐徐从水中抬起、继而轻轻一挥,道:“今日不必伺候了,都退下吧。”

朝华夕秀对视一眼、心说此前可没遇过这等稀罕事,然而个中缘由无法过问,只好在退出门前体贴拜道:“那奴婢就在门外候着,太后若有驱遣便唤咱们进来。”

宋疏妍合着眼浅应了一声,直等到门扉轻轻一响方才慢慢睁开眼,氤氲的水雾在浴殿中飘散,一片乳白中她的意识也有些朦胧了。

今天……

……她碰到他了。

不是飘渺的影子、而是他的手,就在他扶她上马的时候,不疾不徐的一触;她当时出了汗,他的手也有些烫,她看到了他的侧脸,嘴角处有一瞬的紧绷。

他……

她在汤池中沉得更深些,温热的水流将她包裹,头脑中似乎也有一片同样混沌的水汽、教她想不通他今日为何会肯为她牵马——她感觉到他们正在走近,那些呼之欲出的感情也正在她心底横冲直撞,他真不该给她这些微妙的回应,须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只要他轻轻一招手便会……

她再次闭上眼睛,黑暗之中许多感觉都被放大了,水流丝丝寸寸抚过她赤丨裸的身体,温柔得就像那人若即若离的手——她很熟悉他的手,每一条纹路都曾细细端详抚摸,闲谈时还曾把自己的手团起来藏进他的掌心,很容易就被他稳妥地围裹牵引。

——下一次呢?

下一次再触碰他……会是什么时候?

乖谬的妄想反复翻腾,她对他的思恋便在那一刻强烈到无以复加,明明深知是禁忌却还一千一万次地想,想他再次紧紧牵住她、每一根手指都与她不知羞耻地纠缠,从此日日夜夜藕断丝连、抑或索性……

她整个沉入水底,呼吸被夺走的瞬间痛苦与愉悦一同降临,她想大口喘气却又不愿给自己一个痛快,于是久久在封闭中被密不透风地监丨禁——那人的面容也在**漾的水波间出现了,滚烫的呼吸席卷过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甚至感觉到他的手在四处游走,把她带进情丨欲的逸境又将她扯入罪孽的深渊。

濒临窒息的一刻她终于肯放自己浮出水面,新鲜的空气立刻争先恐后地涌入口鼻,她获救了、一颗心却怅然若失,疲惫的身体依旧持续地发着热,倘若此刻他在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揽进怀里。

——他会吻她的,会牢牢扣着她的肩居高临下地吻她,抛去令她又爱又恨的那些含蓄得体,就算被千万人看着也……

……三哥。

她一声不响地叫他,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心满意足。

同时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