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两年。

章靖的病似乎从来没有好。

许是这位的章大少爷的体弱多病和章家一门的低调,反而保全了章家的富贵。

两年间帝王渐渐坐稳了那张龙椅, 朝中几大世族一个个被削弱权柄, 即便是当年威震一方的镇国公也只能够交出兵权, 坐上一个有名无实的闲职, 整日里呆在府中喝茶、逗鸟。

倒是昭小侯爷, 逐渐被帝王重用, 缕缕派上战场, 建立战功, 成全了镇国公府的满门荣耀。

明明老镇国公又得意的本钱, 可越是如此,他反而更加闭门不出, 低调的叫人咋舌。

只是到了冬天的时候, 噩耗还是传来。

举国欢腾的胜仗之下,昭小侯爷却战死沙场,送回来的只有残破的尸体,以及昭小侯爷在边关与一名异域女子所生的长子。

孩子的母亲在昭小侯爷死去的那一刻已经殉情,只留下襁褓之中尚且只有三个月大的孩子。

老镇国公接过这个镇国公府唯一的命脉,老泪纵横。

那女子还是被赐了冥婚,封为侯夫人,与昭小侯爷合葬。

至于那个孩子也被封为世子, 暂且交由老镇国公亲自教养, 只等到成年之后继承侯位。

整整一个冬天, 整个京城都处于哀恸之中。

即便是今年的年结, 宫中也没有铺张大半, 反而是简单的带过了。

唯独一向来身体不太好的章靖竟有大半个冬天都是在宫中陪伴着帝王,安抚帝王失去臣子、失去臂膀、失去兄弟的悲伤。

好不容易帝王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章靖也有空继续称病在家。

可今年的春天来得太早,料峭春寒,一场瘟疫随即而来。

帝王再也没有心绪顾忌悲伤,便开始为了瘟疫的事忙碌起来。

最先开始的是南方,却因为禀报的不及时,甚至是各地官员为了自己的位置和功绩,偷偷隐瞒了瘟疫之事,只是将那些得了瘟疫的病人集中关起来,任他们自生自灭。

也是因为这样,瘟疫反而越来越严重,甚至随着逃难的人往北方蔓延,直到帝都之中爆发。

皇帝震怒,连夜召集所有太医研究方案,紧急召集众臣于勤政殿之中议事。

帝王下了死令,所有人都不敢松懈,严阵以待。

帝都的瘟疫竟然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住了,帝都周围的五城亦然。

只是南方的瘟疫绵延了两三个月,死的人越来越多,瘟疫的阴影也越来越大,甚至有些村子整个村整个村的死人。

百姓心生恐惧,将病人赶到一个屋子里一把火集中烧死的事情时有发生,更有甚者连同一个村子全部烧死的事情也三不五时。

勤政殿之中,皇帝欲钦差大臣前往南方监督解决瘟疫之事。

只是,这种事人人躲避,谁都不肯开口,有人举荐了几个人都被推脱了。

皇帝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扫视着地上群臣的目光也逐渐变得冷冽起来。

就在群臣震慑的档口,勤政殿的大门倏然被打开了,一个小太监快步走了进来,感受到了勤政殿内气氛的不对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他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对着年轻的帝王禀报道。

“启禀陛下,章大人求见。”

帝王闻言,冷眉挑起,不怒自威。

大殿之内的气氛冷凝了片刻,地上的小太监颤了颤,将额头磕在冰冷的汉白玉地砖上,一动不敢动。

终于,还是有人站了出来,恭恭敬敬的对着帝王说道。

“陛下,既然章大人到了,那便让章大人进来同议此事吧,毕竟章大人一身医术天下无双……”

帝王不等那人说完便冲着地上的小太监吩咐,只是脸上的表情愈发冷戾。

“让他进来。”

小太监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急急忙忙的退了下去。

很快,章靖便穿着一身藏蓝色官服走了进来,俯身对着御座之上年轻的帝王行礼。

"章靖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自从冬天过去之后,章靖就整整一个春天没有看到帝王,并不是他想休沐,而是帝王直接给他放了假,因为姚氏竟然又怀孕了。

姚氏这个年纪,在这个时代绝对是高龄产妇,这一胎从发现到现在就一直十分小心,甚至连一向来在军营的章廷治也常常回家照应。

可章靖心里却清楚,姚氏不过是一个借口,皇帝不想要自己插手瘟疫这件事情。

但是,眼看着南方的瘟疫日益严重,章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知道今日帝王在勤政殿和群臣讨论派出钦差大臣之事,他便亲自来了。

皇帝居高临下的睥睨着章靖,片刻才勉强温和了语气。

“起来吧。”

章靖起身,垂头立在那里,等着帝王问话。

却不想皇帝久久不语。

章靖无奈,只好自己开口。

“陛下,微臣此次前来自请前往南方六省主持南方瘟疫之事,还望陛下允准。”

听到章靖这一声,在场几乎所有的官员都不禁松了口气。

谁都知道,这可不是一件美差,非但随时随刻都有染上瘟疫的危险,若是办不好。还是大罪。

也就章靖愿意去赶着趟,其他的人莫不是退避三舍。

御座之上的年轻帝王面色如常,目光盯住垂头请命,只给他露出一个黑漆漆后脑勺的青年,一时间心底燥郁非常。

“章爱卿身体抱恙,一直在家休养,如今忽然间要跋山涉水恐怕不好,若是爱卿未到南方便先病倒,只会徒增麻烦。”

章靖直起身,微微抬头终于将目光看向了帝王,声音轻缓而平和。

“陛下,臣的身子已经好全了,更何况此举是为了黎明百姓,臣愿意前往。微臣毛遂自荐也是因微臣略通医术,能够为疫区百姓略尽绵薄之力。”

章靖说到这,俯身叩首。

“陛下经年以来对微臣颇多照拂,而今正是微臣回报陛下知遇之恩契机,恳请陛下给微臣一个尽忠的机会。”

不等帝王有任何反应,已有人随即跪下。

“章大人高义,还请陛下允准。”

帝王冷眼撇过去,不冷不热的开口。

“既然卫侍郎觉得章爱卿高义,不如你也随着章爱卿一同前往?”

此话一出,那些原本想要跟着一起下跪的人瞬间站住了。

陛下今天看起来心情很暴躁,他们还是不要触了这个眉头比较好。

一时间,在场的人再也无话。

许久之后,皇帝才挥了挥手,冲着跪在地上的章靖说道。

“你先起来,此事兹事体大,朕会好好考虑。”

皇帝顿了顿,目光扫向在场所有人,倏地开口。

“百姓乃国之根本,社稷之根本,诸爱卿则为栋梁,乃撑起庙宇的支柱。尔等苦读十年圣贤书,入仕为官,朕予你们高官厚禄,所为的是尔等为朕分忧解难,并非遇事互相推诿,避而不出。”

“今瘟疫盛行,疫区百姓苦不堪言,尔等去饱食终日,不思疾苦,只想着坐稳这高位。既卿不愿意为朕分忧,朕便夺尔等官位,令尔等再成为百姓,体悟民间疾苦,亦可知自己所犯何错。”

皇帝说完,便命人拟旨,将方才推诿三人以及那位卫侍郎剥去官服官帽,抄没家产,不日内全族迁往南方疫区。

在场没有一人敢求情一句,章靖抬头望向帝王,只见帝王也在冷眼看他,目光之中满是警告。

章靖默默叹了一声,把到了唇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勤政殿之中的人都散了。

章靖转身走出殿外,便有几个平日里还算过得去的同僚上前,询问方才皇帝的意思,有要请章靖出去喝酒。

章靖随便推诿了几句,但见这些人的确是被方才的阵仗吓到了,非要拖着章靖好去探探虚实。

本以为推脱掉此事最多被帝王申斥几句,连降三级也就罢了,谁知道皇帝竟然发那么大的火,俨然是要灭人九族的意思。

章靖正避不过,恰巧皇帝身边的黄门内监甩着拂尘朝着这里走来,笑眯眯的对着几人行了个礼。

“几位大人好。”

几人也忙朝着那黄门内监行礼,却是都知道对方是来找谁的。

不等那黄门内监开口,几人已经笑眯眯的对着章靖告辞。

瞧着这些人离开,那黄门内监这才笑眯着眼又对着章靖行了一礼,客客气气的开口道。

“章大人,同我走一趟吧,陛下在后殿等着您。”

章靖什么也不多说,对着黄门内监走进了后殿之中。

推开沉重的殿门,殿内的灯光昏暗,黄门内监站在门口对着已经踏进殿内的章靖躬身行了礼,章靖对他略一点头,黄门内监这才恭恭敬敬关上了门。

章靖回头,继续一步一步朝着殿内走去。

大殿之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阴沉之气,章靖看见坐在最顶端的年轻帝王,他将自己包裹在阴暗之中,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够察觉到他的周身弥漫着一股浓郁不散的冷冽气息。

章靖上前,俯身要拜,殿上的年轻帝王已经抬手。

“说过多少次了,只有你和朕的时候,不用多礼,随意就好。”

章靖直起身,抬头望着已经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踏下台阶的皇帝。

不多时,皇帝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这几日便告病在家,不必每日前来上朝了。”

“陛下,微臣的病已经好了,疫区的百姓需要微臣,微臣也想要为陛下分忧解难。”

皇帝有些生气,语气之中也染上了一层怒意。

“朕不需要!你回去好好呆着!”

章靖站着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皇帝,目光平静。

皇帝怒意更盛,冲着章靖怒喝。

“朕让你退下!”

章靖心底重重叹了口气,仍旧是站在那里,脚下不动,对着皇帝说道。

“陛下,如今朝中愿意前往的恐怕就剩下章靖一人了,若是陛下下令,有今日旧例在前,他们必定不敢违逆陛下,只是到了疫区恐怕只会消极怠工,躲在安全之地不愿出门,于解决当前问题无用,反而使民心怨怒。”

章靖对上皇帝的目光,再次俯身。

“还请陛下……”

然而还未跪下,就已经被皇帝伸手扶起。

“朕说了,让你不用跪!”

章靖抬头,只看着他不说话。

许久之后,皇帝才转过身背对着章靖,他抬起手,冷漠道。

“这件事朕自有主张,你退下。”

章靖又站了一会儿,皇帝始终以背影面对他,他只好叹了口气,告罪离开。

……

翌日,皇帝做了一个满朝皆惊的决定。

南巡。

亲自前往南方疫区,解决此事。

一时间满朝群臣跪地恳请,希望皇帝三思,皇帝却是固执己见,执意亲往,顺便还要带上所有三品以上朝臣,只留部分已然年迈和必不可少的臣子留首朝内。

所有的人都吓坏了,皇帝这是疯了吗?

如今皇帝还未娶妻,更加没有留下子嗣,如今一去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岂不是朝野大乱,到时候时局只会更加动**不安。

皇帝却是执意。

章靖却是知道,皇帝早就已经预备好了所有,甚至是遗诏。

他唯独不懂的只是皇帝这一步,到底是为了什么

仅仅只是为了民心吗?

章靖不愿意多想,只是欣慰此次随行的朝臣之中有他的名字,到底能够让他尽到些许心力。

中途,章靖日夜不敢倦怠,将原本已经写了一半的治疗瘟疫的药方补全,终于在赶到疫区之前写出了大致的药方。

既然是御驾亲临,一路上所有的人都不敢怠慢丝毫,朝中所有的太医连带着在民间急召的大夫上百一同前往,皇帝甚至亲自深入疫区动手照顾病患。

章靖在治疗病患途中不断精尽改良药方,直至最好。

一路南下,一直到疫病最为严重的文县。

就在即将要控住住瘟疫,御驾启程到江流县,章靖发现皇帝忽然开始发烧。

一时间,所有人都着急起来,甚至开始担心自己的前途。

唯有章靖至始至终都陪伴在皇帝身边。

每每皇帝半梦半醒之间,睁开眼睛就会看见那个让他安定的人或坐或站,永远都在他的视线之中,心底就无比的安定。

只有这个人一直陪伴着他,如同誓言一般会永远陪着他。

他张了张干裂的唇瓣,喉咙发紧,有苦涩的腥味在喉咙里蔓延,发出的声音也是喑哑难听。

“章靖……”

屋中很安静,章靖听见了。

他抬起头,望着躺在**的皇帝,拧干了毛巾快步走到了床边,将毛巾搭在了皇帝的额头上,随即坐在了床边。

“陛下躺好,如今您还不能动。”

皇帝望着章靖,又环视四周,看着空****的屋子里,勾唇轻笑了一声,忽而问道。

“为何只有你一个人?我每次醒来都看到你,你去歇一歇,换别人过来吧。”

章靖摇了摇头。

“王公公刚累到了,我叫人扶着下去歇着了,他年级大了,撑不住这么久,让他多睡一会儿。”

皇帝虚弱的眼中闪过一抹虚弱,继而又强撑着问道。

“其他人呢?”

“微臣不放心让他们照顾陛下,还是由臣来吧,臣还撑得住,只盼着陛下早日好起来。”

皇帝冷眸盯着章靖半晌,忽的冷笑出声。

“是你不放心,还是他们不敢?章靖你对谁都这么好吗?哪怕是这帮没用的奴才也一样?”

章靖笑笑。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呢?

生死面前谁都会迟疑。

他也不过是仗着自己的原点回溯罢了,谁又能比谁好?

“陛下莫要想太多了,此时最该是好好休息的时候。”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握住了章靖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

“爱卿,你陪着朕,哪里也不要去。”

“好。”

之后又是三日。

皇帝的病终于开始有了起色,只是热度尚没有褪去,但是不再将吃进去的东西全数吐出来了,人也从迷迷糊糊之中醒转过来。

期间,又有照顾皇帝的几名内侍和臣子染上了瘟疫,治了几日没有起效,只能拖出去烧了,分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下。

众人的恐惧一层一层的往上堆积渐渐到了无法支撑的地步,原本安排的侍疾名单也有人借口不前往,还有出现内侍私逃的情况。

章靖不愿叫人知道,便让人暂且封锁消息,不必让皇帝知道,免得动气。

而到了第四天,忽的一骑快马而来,有一穿着兵甲的士兵从马上翻身而下,取出身上令牌,竟是从翼城而来。

“云翼卫少将军派我前,要要事密禀陛下!”

守在门口的王公公见到那士兵,上前一步。

“这位小将军,如今陛下还在病中,瘟疫容易传染见不得人,若有密信可以托给我,我可代为面交陛下。”

那士兵却是摇了摇头,并没有去看王公公那准备接信的手。

“少将军命我亲自交给陛下,军令不可违,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王公公见对方执意,便也没有拒绝,只是让人在门口稍等,随即就进了屋内禀报。

屋内,章靖正在给皇帝喂药。

听到这话,皇帝的眼中闪过一抹寒芒,旋即抬手取过了章靖手中的药碗,一口喝下。

“让他进来吧。”

章靖接过皇帝递过来的药碗,默默站到了一边。

随即,一个身穿兵甲的人风尘仆仆进门来,看见皇帝便立刻跪倒在地上,双手将一封信呈上。

“启禀不下,云翼军少将军命我前来向您禀报,趁着陛下病中反叛诸王已然被云翼军联合津威军、黑骑军擒下,此为少将军手书,特令我面呈陛下,等陛下裁夺罪人。”

皇帝拆开手中的信,不过扫了一眼便赫然大怒,随即猛地吐出一口心血,冷笑一声,将那书信撕成粉碎。

章靖见状,立刻上前,扶住皇帝,替他擦去唇角的鲜血。

“陛下,您如今不可动怒。”

皇帝拂开章靖的手,摆了摆。

继而又咬牙切齿冷笑道。

“好,很好,这就是朕的好叔叔,好兄弟们啊!此等叛逆死不足惜!他们既已伏诛,那便将他们的尸首带回帝都,随同叛乱三品以上武将一律格杀,人头挂城墙示众三月。”

那士兵面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是如同木偶一般冷漠称是,只是在皇帝挥手让他离开之时,他才垂太告退。

皇帝见他离开,冲着他低声说了一句。

“你也累了,让王公公带你下去换一身衣服,顺便吃点东西,休息一夜再回。接触过瘟疫病人的东西最好还是都烧掉,朕让人再赔你一身甲胄。”

那士兵冷漠的眉眼微微动了动,脸上冷硬的表情也转化为几分柔和,躬身再拜。

“多谢陛下,臣等为陛下尽忠,理应竭尽全力。”

皇帝点点头,看着那士兵随着王公公退下。

屋门被关上,屋子里就剩下了章靖和皇帝两人。

章靖没有说话,只是有些事情忽然就想通了,也看透了。

反而是皇帝抬起头,望着章靖,低声问道。

“章靖,朕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全。”

章靖与皇帝对视,继而说道。

“陛下的烧已经退了,只是如今还虚弱,需要在这里休息几日再回京,以免病情反复伤及龙体。”

皇帝点点头,冲着章靖招手,拍了拍身边的床沿,示意章靖过来。

“爱卿,到这边来,朕有话问你。”

章靖坐了过去,与年轻的帝王平视。

不过是十天不到,一场瘟疫令得帝王素来冷峻的面孔添了几分苍白,只是因为消瘦不少,令得他一双深邃的眼愈发咄咄逼人。

“爱卿,告诉朕,你在想什么?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章靖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拾衣,在陛下床边跪倒。

“陛下,您可曾记得,您病中曾许章靖一个愿望。”

帝王起先是一愣,忽而勾起唇角,眯着眼笑看着他。

“爱卿,朕曾数次问过你你要什么,哪怕是这天下朕也可许你,你却只道你想为国尽忠,为朕尽忠。而今,你也终于有想要的东西了。”

说完,他忽的发出一声喟叹。

像是满足,又像是欣慰。

章靖不去看帝王眼中的情绪,只是俯身拜倒,语调很低却无比的坚定。

“恳请陛允准臣辞官归隐,能够带着妻儿留在家乡,过安逸的田园生活,此乃臣毕生所愿。”

此话一出,榻上的帝王忽而沉默。

屋子里的气息凝滞,霎时间原本温暖的内室冰冷下来,只留下让人窒息的沉寂。

章靖匍匐在地,一语不发,只等着皇帝开口。

他知道,一言九鼎,君无戏言。

即便是再愤怒,面前年轻的帝王也会答应他的请求。

只听见耳边传来一道风声。

“章靖,这么多年了朕许你好好想想你的未来,你思虑出的就是成全自己的毕生所愿,将你的家族全都抛下了吗?”

章靖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也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可是,他忽然之间就发现,自己似乎想多了。

也许,他离开了才是最好的决定。

“章家一门忠烈,陛下会那么做吗?”

双目相对。

久久不语。

许久之后,皇帝忽然俯下身,扶住了章靖的手,将他扶起。

“这件事容后再议,你先退下。”

章靖却执意不动。

“陛下!”

皇帝闭了闭眼,睁开的时候已经按捺住眼底的怒意,平心静气同章靖说道。

“朕会给你一个回答。”

“多谢陛下。”

……

几日之后,圣驾启程。

年轻的帝王并没有坐在马车之中,而是坐于马上与章靖一同。

章靖的马略略退后几分,不与帝王并驾齐驱,低头握住挂在腰间白玉合心龙凤佩,离家这么许久他有些想家人了,脑海之中不由得浮现出林氏的如花笑靥,章靖的唇角也是勾起了一抹迫不及待的笑容。

不过让章靖诧异的是,帝王并没有让御驾直接回京,而是回到了江州府。

江州府此次受到瘟疫的影响并不大,因此江州府如今的刺史并没有想到皇帝竟然会绕行至此,一时间又惊又喜,不知道应该如何接待。

幸好皇帝并不在意这些,再加之先帝也曾经南巡来过江州府,当时用以伺候圣驾的行宫也在,江州刺史便找人赶紧清理,迎皇帝住了进去。

随行的臣子章靖自然也在其中。

只是章靖没有想到的是,皇帝给他安排的据说竟然会是当年他救了先帝之后用来养伤的地方。

这熟悉的地方让章靖回忆起当年的一幕幕。

只是有些记忆不需要放在记忆里,更不能一直记得。

月光皎皎,今夜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章靖的心并不在这些熟悉的事物之上,而是在那让他牵绊的人身上。

他推开门,走到院中的那一棵枇杷树下,踮起脚,将一根黄丝带系在枝头,枝头的方向冲着北方。

那是家的方向。

身后,覆下一道阴影,正好将章靖的影彻底覆盖。

他转头,正好就对上了皇帝的眼,正要行礼,皇帝却是摆摆手。

“不必多礼。”

章靖站直了身体,沉默的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帝王。

皇帝笑了笑,隔着袖子抓起他的手腕,几乎是拖着章靖一路行至马棚。

悄悄牵出一匹马,章靖默默的看着年轻的帝王跨上马背,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半天只好直言道。

“陛下,夜半出行太不安全,不如让侍卫同行,方能保护陛下安全。”

帝王跨在马上,笑容印在月光之下,在他的脸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辉,柔和了他的棱角,他伸出手递给章靖。

“上来,今晚就你陪着朕出去走走。”

章靖迟疑了一会儿,最终没有拒绝。

两人共骑一匹马,章靖坐在前面,身后的帝王牵着缰绳,他下意识的往前挪了挪,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气氛有些怪异。

章靖摸了摸鼻尖,终于忍不住为难得说道。

“陛下,其实您要同臣出来,微臣可以自己骑马。”

身后的帝王笑了一声,只说。

“朕记得你骑术不精,似乎所有的心力都花在医术上了。”

章靖被这一声调侃,更加觉得不知所措,苦笑着解释了一句。

“其实,微臣一直苦练骑术,而今确实精进了不少,陛下不必为臣忧心。”

身后传来一声低微的轻笑,章靖却不知道对方在笑什么

今夜的帝王总让人觉得有些怪异,章靖也说不出是什么地方奇怪,却总有种不怎么让人舒服的感觉。

他抬头望了一眼星空之下,街道两边已经熄灭了灯火的楼房,青雀楼三个字赫然出现在眼前,忽的就想起了当年人在江州府时候同昭小侯爷、王三公子,以及自己身后的这位帝王之间畅快喝酒谈笑的日子。

只可惜,这样的时光到底是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再望,当年的人或许真的就只剩下他与身后的帝王二人,而他也要不日离开,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就在章靖默默想着这些的时候,身后忽的传来一声低语。

“你在想什么?”

章靖回神,并没有提过去的事情。

和身居那万人之上的帝王谈当年的兄弟之情,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就是脑残的没边了。

“微臣在想,当年在江州府的时候,内子在附近开了一家用以养育被弃养孩子的大院,叫做‘天下大同’,内子很喜欢去那里陪着孩子们,看着他们慢慢的长大,有自己的梦想想要为国尽忠,想要为百姓分忧,每一个孩子的梦想都光明的让人欣慰。”

皇帝无言,章靖却还是继续再说。

“臣当时还在科举,心中却想的是,若是有一天能够陪着内子在江州府,微臣就开一家药堂,给穷苦的百姓免费看诊,在门口散散粥,接济接济那些日子过不去的人。”

身后的帝王忽的打断了章靖的话。

“不必再说了,朕不想听。”

章靖果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两人之间沉默了下去,马却还在慢慢而行,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在静谧的星夜之下。

终于,帝王再次开口,叹息道。

“章靖,你的心太大了,朕真的抓不住吗?”

章靖摇头,彼时马已经缓缓行到郊外,竟是那一片熟悉的桃花林。

那日的河边赛钓之事仍旧历历在目,当初对方让给自己的那一袋子满是金银玉石的彩头却是早就被章靖不知用作何处了。

“陛下,微臣的心很小,装不下这天下,也装不下陛下的万世基业,只想着过这世上最平安自在的日子。陛下袖手可掌天地,控天下,是陛下仁德将臣从指缝间放过。”

帝王嗤笑一声,不再提这事,只是指着眼前那片桃林问章靖。

“你可还记得这个地方?”

章靖避而不答,只是笑问帝王。

“陛下,如今已是盛夏时节,桃花尽落,绿叶繁茂,甚至已有青涩桃果结成只待秋季果熟蒂落。而今已经不是赏桃花的季节了,陛下不如看看那夏荷,宜时宜景,亦有别样风味。”

马停了下来,站在河边再也不肯前进,路已经到了尽头。

章靖见此,便翻身从马上下来,抬头望着马上高高在上的帝王。

这是他的兄弟,亦是他的好友,如今更是他的君王。

“陛下要下来走一走吗?”

马上的帝王目光暗沉,只是那样静静望着章靖,许久之后才无可奈何的苦笑了一声。

“章靖,你真的要与朕生疏至此吗?你真的已经决定了要离开朕了吗?”

“还望陛下成全。”

闻言,帝王抬起头,望着天生璀璨的星河,眼里似是有闪闪发光的东西,像是泪,又像不是。

他闭了闭眼,很快又睁开。

垂下头,俯瞰着站在地上同样也在看着他的章靖。

“章靖,你可还记得当初父皇离开朕的时候,你对朕说过的话,你永远都会陪在朕的身边,永远不会离开。”

章靖略微诧异。

那只是当初用以安抚帝王的话,毕竟那是的他太过悲伤,悲伤的让章靖甚至怀疑他撑不下去,才会对着他这样说。

虽然也是当时章靖的肺腑之言,只是他却没想过帝王竟然会记到此时此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皆在陛下手中,臣无论在天下的何处都在陛下的掌间,忠君二字亦在臣的心底,这便是微臣当日所言,微臣永远在陛下身边。”

“章靖,你可明白,若是有一日你后悔了,便再也不能回头?”

章靖明白帝王话中的意思,坚定点头。

“臣不会后悔。”

帝王目光清冷,其中含着淡淡的郁色和叫章靖看不透的复杂情愫。

“章靖,你当真是巧舌如簧,如同当年一样。”

继而,他苦笑一声,挥一挥衣袖。

“朕放你走了,留不住的人,朕不会强求。你亦不必担心你的家族,朕会善待他们。”

章靖拾衣跪下,俯身最后一次拜别帝王。

“微臣章靖,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罢,帝王了勒紧缰绳,调转马头。

哒哒的马蹄落下,至始至终帝王高傲的背影笔直而又落寞的离开,只留下漫天飒飒的星子和散落成泪的月华。

章靖站在狂野之上,望着不远处一林葳蕤的桃木,终是长长松了口气。

翌日,帝王回銮,却是没有带上章靖。

半月之后,林氏和两人四岁的儿子也被送回了江州府,并一道圣旨降下。

令章靖奉旨行医,造福江州府百姓,为仁为善。

一时间君臣二人传为美谈,从今往后,章靖行多少善事,就多少人命,感谢的人永远会带上那位英明神武的君王。

……

时光荏苒,四年转眼过去。

章靖和林氏始终没有再要孩子,却是将那些被遗弃的弃婴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女来看待,教他们读书识字,陪伴着他们成长。

属于章靖和林氏两人的小院子了,养上了各种草药,还有林氏最爱的花。

林氏养了两只猫咪,陪着迅哥儿。

猫咪总喜欢在大太阳底下摊着肚子睡觉,迅哥儿却喜欢安静的很,如今才几岁大就已经能够抱着书坐在廊下,陪着晒太阳的猫咪看医术,甚至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章靖也不拘着他,反而笑着同林氏玩笑。

“看来奉旨行医这个招牌后继有人了。”

倒是小郡主与章竣成亲的四年间竟已经生下两对龙风胎,姚氏几乎是要乐疯了。

章靖照例过年才回帝都,过完元宵就回到江州府老宅,继续照料这些孩子们,行医救人,施粥布善。

只是到了五月里,帝都忽然派人过来传信,让章靖务必回去一趟。

江清月看了信之后,神情严肃,许久都默默不语。

边上的林氏瞧见他这模样,不禁问道。

“有什么急事?让你这样愁眉深锁?”

林氏伸手抚了抚章靖眉心的褶皱,低声说道。

“要是长皱纹了可就不好看了。”

章靖看着林氏,伸手将她捞在怀中,低声说道。

“是幺妹儿的事,如今幺妹也已经十八了,原本父亲母亲想要给她在京城之中找一个清贵人家,不必名门望族,只消书香门第,杂事少,人丁也不多的,婚后日子也好过些。”

林氏靠在章靖怀中,伸手捋顺了章靖散落的长发,静静的听着。

“这是好事,之后呢?”

章靖叹了口气,只觉得头痛。

“陛下下旨,要纳幺妹入宫为后。”

“什么?怎么会这样!”

林氏当时的脸色也是变了,想了想又问道。

“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章靖不知道应该如何说。

这么多年来,后位空悬,六宫无妃,皇帝的婚事不知道被多多少少大臣惦记着,没过几日就要翻出来提一提却是都被皇帝以各种理由挡回去了。

那些担心帝嗣的老臣们就差没有直接撞死在勤政殿之中,以死明志求皇帝选秀纳妃了。

而今皇帝既然表示要娶章家小女儿为后,自然是举国欢庆,甚至还有人觉得皇帝这么多年连一个侍寝的宫女都不曾有过就是为了等着章家小姐长大。

恐怕担心此事的也只有章家自己人了。

做了皇亲国戚固然是好,可是幺妹儿才十八岁,家里头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姚氏当年那一胎生的还是一个儿子,虽说是幺子,不知怎么的就是没有幺妹儿这个幺女受宠。

这千娇百宠的小丫头若是进了宫被人欺负了,或是将来皇帝开始选秀纳妃,岂不是让她伤透了心。

虽说章家有不纳妾的传统,不管是章廷治的父母亦或是底下章靖、章竣两兄弟都是只有一妻,好生过日子的。

若是幺妹儿嫁给旁人,章廷治还有办法,可总不能让章廷治告诉皇帝,章家有这样的美好优良传统,让皇帝也必须遵循?

恐怕皇帝不降罪,那些盼着皇家绵延子嗣,开枝散叶的老臣们的口水就要先把章廷治给淹死。

许久之后,林氏终于推了推章靖的胸口,温和的说道。

“不如你回帝都一趟,也帮着想想办法?”

章靖翻着手中的信纸却是摇了摇头。

“不必了,既然幺妹自己愿意,就让她去吧。幺妹这丫头性子像父亲,但凡是这辈子认定的事情就绝对不会动摇,谁拦着都没用。”

章靖说着,将手中最后一张信纸递给了林氏。

林氏低头看去,却是幺妹的一手簪花小楷。

上头全是她的一片拳拳之心,字字句句都是对皇帝的深情不离,透着小女儿家无比甜蜜的味道。

林氏看完默默许久,从章靖手中拿过所有信纸,叠好了放回信封之中,伸手摸了摸章靖的脸,俯身亲了亲他的唇瓣。

“不要多想了,幺妹儿年纪虽小,却沉稳也聪明,她既然愿意也许陛下是这世间最好的如意郎君呢?”

章靖看着她,半晌才忽而搂紧林氏纤细的腰肢,将她整个儿捞进怀中,狠狠在她唇瓣上啃了一口。

“你说谁是世间最好的如意郎君?”

林氏连忙讨饶,一边躲闪着章靖的手,一边嬉笑着。

“是你,是你,是你,我的夫君才是这世间最好的如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