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草微香(中)
傅龙城目光略过龙星,便走过去,将十棱笔洗拿下来,放到书案上。
“这几日可好好吃饭了?”龙城淡淡地问。
龙星忙垂下头,自己昨日和今晨,的确是发脾气没有吃饭,可是却也嘱咐香雪和香兰两个丫头,将饭菜偷偷倒掉,怎么大哥还会知道。
龙晴跪着转向大哥的方向:“是龙晴疏忽,未曾吩咐厨房置备合适的食物。”
龙城看了龙晴一眼,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是龙星没有胃口,所以吃的少了些。”龙星抬头看了看大哥,这几日哥也不来看我,以为你还生气,龙星哪能吃得下饭。
“都是龙晴调配的药物药性不够成熟……”龙晴的话被大哥的目光阻断。
“院子里去。”其实龙城并未想罚龙晴,他不过想告诉龙星“人是铁,饭是刚,有伤更得好好养”的道理。哦,我这儿教育龙星,你总添什么乱?怕我罚他?怕我罚他,你平时不好好教他。
龙晴垂首:“是。”大哥可不是让他去院子里赏花,院子正中的石子路上,龙晴第无数次地把自己跪成一尊完美的雕像。
“大哥。”龙星惴惴然,想要求情,却不敢开口。是自己的错,可是似乎每次都会连累三哥受责。爹娘去世后,大哥便让三哥带着自己,让四哥带着老六和老七。
好像就是自那时起,三哥再是小心谨慎,也总是会被大哥责罚,三哥却从不辩驳。无论多重的责罚,三哥总是默默忍受,对大哥越发恭恭敬敬。
有次三哥又被大哥重责,龙星难免为三哥觉得委屈,抱怨了大哥几句,三哥却严厉地教训了自己一顿,当即命了掌嘴,直将自己的脸打得肿起来老高,一天都无法吃得进东西。后来,还被罚着抄了一百遍的《孝经》。
龙星想不到一向温和的三哥,也会责罚自己,怕是怕得要命,自然也牢牢记住了三哥的说过的话。
“长兄如父。孝为人之大伦。大哥爱之深,才会责之切。痛加棰楚,不过是‘严做教刑’。”
“大哥承付爹娘重托,支撑傅家,日理万机,不能稍有差池;教养弟子,责任重大,更不敢稍有松懈。”
“当弟弟的不能为大哥分忧,反还让大哥操心、担心、烦心,如此大大地不孝,自然是该打该罚。”
“大哥于你我是血肉至亲。大哥打的再重,心也是疼惜咱们的。古人云,雷霆雨露,据是亲恩。若是不相干,不重视的人,大哥何必大动干戈?若不是因为心痛、生气,大哥怎会舍得大加责罚?”
“就是大哥打屈了你,冤枉了你,不过是一顿鞭子,作为弟弟,又如何受不得?况且很多事情,大哥的考虑也许并非你我所能理解,怎么就知是冤了还是屈了呢?”
龙星十岁,龙晴十二岁,龙星跪在床边抄书,龙晴被打得皮开肉绽,痛得无法入眠,便侧趴在**,与龙星缓缓地慢慢地说着这些话。
“龙星以后一定听大哥的吩咐,不惹大哥生气,还要练好武功,将来,江湖上的事情,便不用大哥去操心了。”
如果,这世上真有所谓的奇迹,便应该让傅龙城在那一夜正好站在房外,听见弟弟们的谈话。
可惜,那一夜,龙城在大明湖畔,手中傲尘剑挥出耀目的光芒,将几十名欲对傅家不利的黑衣蒙面高手,尽斩于剑下。
弥漫地血腥几乎让月色变得暗红。傅龙城长身玉立,衣袂飘飘。面色依旧清冷,心底却略过无数叹息。他不是一个嗜杀的人,却被迫经常面对和成就死亡。
“让所有的杀戮和罪孽都由龙城一人承担吧。”傅龙城怅然抬首,目光中却满是坚韧和坚强。
擅入大明湖者,死!
七个血红的大字,刻在七个死人的胸口。
第八个死人的胸口上,刻着血淋淋的数字:400。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千佛大师面色沉痛地看着地上血淋淋的尸体,那触目惊心的“400”,让他不由再宣一声佛号:“傅施主,上天有好生之德。”
傅龙城傲然一笑:“犯我傅家的人,死。”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傅施主并非嗜杀之人,奈何?”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十八岁的傅龙城淡淡地看向月光,手中金光一闪,耀目的光芒竟比月光还盛!
那一夜的大明湖畔,已成人间炼狱。
江湖中的消息总是传得快的。
虽然还有无数人觊觎大明湖叛那富可敌国的“傅家”,无数人妄想着能将大明湖“傅家”收入囊中或纳入麾下,可是生命毕竟是宝贵的。
所以觊觎也好,妄想也罢,大明湖傅家依旧稳稳地立在那里。
层层叠叠的院落中,那些英俊、聪明、任性、倔强的傅家少年们,终于可以平安地成长,虽然这种成长常常伴着板子鞭子的疼痛,青肿的脸庞和膝盖。但却让他们成长为懂责任,敢担当、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腥风血雨的江湖中,激流勇进,乘风破浪,云帆沧海!
…………
看着龙晴颀长的身影淡出视线,龙城忽然发现,龙晴近日来似乎越发消瘦了。龙晴与老四龙羽本是双生。两人幼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外人很难分出。
待到两人及长,不仅性情迥异,慢慢地连带着容貌上也有了些差异。龙羽越来越俊朗、刚毅,龙晴越来越淡雅,温和。两人的身高虽然还是差别不大,但是龙羽看起来,却比龙晴要结实的多了。
龙星见大哥沉吟不语,心里更加害怕,转头看了一下,书案上的白兰花瓶内,插着一根白色鹅毛的掸子。挥手招到手中,双手奉过道:“是龙星任性,不爱惜身体,让大哥操心了,请大哥教训。”
白兰花瓶瓶口很高,那根白鹅毛的掸子不过一米多长,却有一半没入瓶中。龙星跪在地上,肩正好与书案齐高,他只是轻轻挥了下手,书案上十棱笔洗中的水,翻开的经书,研好的墨,居然都未起一丝涟漪。白鹅毛掸子已经稳稳地到了龙星手中。
能有这份功力的人,全天下可能都超不过十个去。龙城目光中就有了一丝赞赏。
龙星见大哥未说话,心中更是忐忑难安,也不敢抬头看大哥脸色,嗫嚅道:“大哥,龙星去静思堂吧。”
龙城低头看弟弟吓得有些发白的脸色,和手中稳稳托举的白色鹅毛掸子,心里不由疼惜。
“若是饭菜不合胃口,让厨房重新做过就是,平日里饿上一顿两顿,自然也是无妨,如今你身上带伤,还是该多吃些东西。”
龙星想不到大哥会用几乎是“宠溺”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一时倒有些呆了,抬头去,果真遇见大哥疼惜的目光。被大哥的手,拉起来时,龙星还有些难以置信:今天大哥怎么这么温柔。
傅龙城见弟弟秋水般的明眸含着怯意看向自己,又慌忙垂下头去,心里真有些难过,龙星一向是家里最听话的孩子,自己怎么舍得下这么重的手打他。
龙星的十个手指头,都红肿着,指甲中的木刺虽然已经挑净,但是淤血和伤痕还是很清晰。
拉起龙星的双手,龙城微责道:“多大的人了,那点痛就忍不得,将手弄成这个样子,就不疼了。”
龙星诺诺地不敢辩驳,只是觉得这样被大哥拉着双手很温暖。
放了龙星的手,龙城用一只手,抬起龙星的下颌,看他嘴唇上,还有浅浅地牙印,眼中疼惜的光芒更甚:“下次再敢咬了唇,或弄伤手,必定多打你一百鞭子,让你长长记性。”
龙星吓得不自觉地哆嗦一下,就想屈膝跪地。龙城却扶住了他的肩膀。
“对不起,大哥,龙星知错了。下次不敢了。”龙星慌忙认错。
龙城见弟弟诚惶诚恐地模样,想起结拜大哥白霆的话来。那日白霆来时,也忘了是因为什么事情,自己罚龙晴在雨里跪着。
白霆曾笑对自己道,其实要做好你金龙令主的弟弟,是再简单不过。龙城很好奇为何白霆会这样说。白霆笑道:“只要会说,和不停地说,‘是,是,大哥教诲的是,弟弟错了,弟弟该罚’就可以了。”
当时对白大哥的调侃,龙城只觉可笑,今日看了龙星的模样,再想想因为两句话就被自己罚到外面跪着的龙晴,龙城不由苦笑。
伸手轻轻掐了掐龙星的脸颊,龙城微笑道:“你都和大哥一边高了。”
龙星彻底傻了。龙星从在襁褓中时,就是个帅得不得了的婴儿,家里的长辈和龙城几个哥哥,总是忍不住喜欢掐龙星的脸颊。
可怜龙星惨遭**的小脸,一直被掐到现在。当然,这样做的人越来越少。先是娘去世了,然后爹也走了。龙星也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哥除了亲自动手打他耳光时,会接触他的脸外,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总是掐掐他的小脸,或是表示鼓励,或是代表轻罚。
当然,三哥龙晴除外。龙晴这个爱好一直保留到现在。
很多亲昵的,久违又熟悉的动作,由大哥自然而然的再次重复,龙星忽然不怕人笑话地觉得这一顿打很值得。
忽然想起侄儿小卿曾经告诉过自己的秘密:“被师父重罚后的几天里,师父的心肠会变得很柔软,甚至会宠溺你做出许多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呢。”
其实很多人就算也发现,也不敢如小卿那般大胆地真的去做。龙星忽然很想试试。
心里鼓了鼓勇气,轻声道:“大哥,三哥这几日里照顾龙星很辛苦的,大哥也免了三哥这回吧。”
龙城“嗯”了一声,道:“你以后规矩些,也省得龙晴总为你操心。”
龙星大喜过望,忙单膝点地道:“谢谢大哥。”刚才可是提心吊胆地说了求情的话的,别看站得笔直,其实,年轻的心早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而且做好了随时跪下被痛责的准备。想不到大哥竟会应一个“嗯”字。
不过这一下动作猛了些,膝盖落地“彭”地一声,痛得龙星半天没缓过劲来,额上的冷汗也刷地渗出。
“疼了?”龙城略带着一丝责备:“知道有伤还不注意些?”
“疼。”龙星实话实说,却有一丝撒娇的意味。他也不明白,虽然大哥很严厉,可是,在心底里,却是最期待最盼望大哥的关怀与宠溺。
这种撒娇的口吻,就是和三哥也不曾有。因为他不想让三哥心疼。可是,却真的想让大哥好好心疼一下。
再次被大哥轻轻扶起来的感觉真好,龙星保持着面部的平和,心里却乐开了花,顺势轻靠在大哥身上,感受如阳光般温暖的气息。
龙星垂下长长的睫毛:“大哥责罚龙星,龙星不敢觉得委屈。可是,大哥,龙星真的没有去招惹那两个疯女人。”
龙城轻声叹了口气:“大哥知道。”
龙星灿然一笑。
“这次抄佛经,许你坐着吧。”龙城淡淡地道。
龙星心花怒放,忙谢了大哥宽责,又道:“龙星去请三哥起来吧。”
看到大哥首肯,龙星正想出门,忽然又回头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看着大哥。
“有事就说,吞吞吐吐地,是什么规矩?”龙城并未动怒。
“大哥,龙星想吃饺子。”
饺子是一种北方的小吃,有馅有皮,包成元宝模样,用清水煮了吃。最近的世家大户很流行吃这个。
龙城点了点头:“你吩咐香雪和厨房说一声吧。”
“是。”龙星犹豫了一下,心道,死就死吧,大不了再三天下不来床:“大哥包给龙星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