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伴读
所谓伴读就是陪伴富贵人家子弟读书的工作,这个差事,也好也不好。
好的是陪主子读书做伴,算是主子的同学了,日后可以受照顾当大官,好处说不尽。
坏的是当主子的替罪羊,主子没完成功课或是不守规矩,天潢贵胄不能象其它小民家的子弟那样罚跪挨手板,只好由伴读来替受罚,以期对主子有警醒震慑作用。但是从日后得到的好处来说,这点苦头不算什么。
对于昭华来说,当皇帝的伴读,好处肯定没有,坏处是绝对有的,不知道会有什么损招来折辱他。他很清楚这一点,打起精神来准备应付。
午膳的时间到了,奴隶们排成队从御膳房把饭菜手端肩扛端过来,四个奴隶抬来两张描金云龙献寿膳桌并在一起。把佳肴从包着棉布的食盒中取出来,放在烫过的热水盘上。精美的饭菜盛在各种金银精瓷餐具里展示着奢华,每道菜里插着一只验毒银牌提醒着富贵背后的危险。
总管太监等皇帝一个眼色,说声开碗盖,内侍们纷纷把碗盖打开。另外两个内侍从各个盘碗中取出一点菜当着皇帝面吃了。过了一会儿,没有什么事,皇帝才开始动筷,皇帝御膳有正菜小菜酒肴一百零八道,再加上主食面点粥品等等摆满两张桌子。
一切按步就班,日复一日的老一套。文康平常身体健壮,饭量也不小,今日却没有胃口,随便夹了两筷就不吃了。
伺候一旁的宫奴们立马上前,一个跪下奉上漱口茶水,另一个跪捧漱盂,还有一个奉上洁白柔软的丝巾,供他擦手。文康漱了口之后,昭华还是按先前分派给他的活,端一盆水上前跪下,伺候文康洗手。
那碗参汤只是撑着他没倒下去,被捆了近三天的手臂颤抖得似是承受不住任何重量,而且三天未进食水,今天的水盆对昭华来说格外的重,虚弱的身体连走路都不稳,何况跪捧水盆。他咬牙坚持着,如果水盆洒了,又要跪瓷片挨鞭子。
文康看到盆中摇晃不停的水,淡淡地说:“今天不用你伺候洗手了。”
昭华不明所以,旁边一个内侍接过水盆。
文康又吩咐:“桌上的御膳赏给你吃。”又补充一句:“不必谢恩了。”
昭华有些惊讶,不明白他今天为什么反常,既然他说不必谢恩,那就是说不用磕头了,
皇帝用剩下的御膳奴隶们是没资格用的,一般情况下,文康会吩咐把菜赏给受宠的妃嫔和大臣侍卫们或是直接倒掉。
今日却把御膳赐给昭华,旁边侍立的人都非常惊讶,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奴隶用御膳的先例。难道皇帝又想出了新的惩罚招数?
昭华却懒得管那么多,他已经近三昼夜水米未进,胃一阵阵抽痛,不管文康是吃错了药,犯什么毛病,还是有什么折腾人的后招,先吃饱再说。
昭华只对文康微一躬身:“谢陛下赏赐。”
每顿御膳都备有粥品十来种,甜咸俱备,有肉粥、菜粥、鱼粥、果粥。昭华只挑了一碗红枣粳米粥站在桌边喝了,齐国境内不产米,以面食居多,大米从南方国家购来,只供上等人用,自来齐国后,他还未吃过米食,这次有了机会,细细品味。
原以为他会为这突如其来的恩典受宠若惊,或者心怀疑虑,战战兢兢,没想到他还真的很听话,无所谓的吃起来。直把尊贵无比,令人惧怕的皇帝视为无物。
文康颇感兴趣地看着他,三昼夜未进水食,他居然还吃得斯文秀气,丝毫不见粗鲁失态。果然从小受过良好教养的人在任何情况下,一举一动都从容文雅有贵人风范,就连饿了三天后再吃东西也那么好看。甚至他垂下头的动作都那么优雅轻缓,让人不由自主的多看几眼。
昭华先喝完一碗粥,又喝一碗汤,温暖了胃,才吃了一碗米饭,只在就近的盘子里挑清淡的吃了几口菜。自来齐国为奴后第一次用这么豪华的御膳,可惜的是被皇帝这么盯着,大倒胃口,什么味也品不出来。
好在食物给了他力量,双腿也不再轻微打颤了。
撤了桌子,文康躺在榻上小休了一会儿,没让人捶腿。
昭华侍立一旁,趁他合着眼,偷偷揉按自己酸胀疼痛的肩膀胳膊。被那样绑了三天三夜,该不会落下病根吧。
他没有发现文康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暗中瞧着他。
午后,昭华陪着皇帝在御书房读书。
御书房是皇帝读书学习的地方,在建章宫的东配殿,面阔五间,装饰富丽堂皇。
文康虽然十年前就登基为皇,两年前亲政,但是太傅们仍然不放松他的学业,上午是早朝和批奏折时间,午后是学习时间,学习的东西很多,除了为政之道,史学文学,还要学习弓马武术。只有午饭后一小段午休和晚上才能自由活动。
授课的师父们都是齐国资深学者,冯宣太傅负责讲政史,何恬太傅负责教诗文书画,曲太傅教琴棋礼乐,杨太傅负责术数等杂科。还有教弓马教剑术教兵法的武师父若干。
文康聪明却不好学,重武轻文,不喜诗文书画,认为那是对治国无用的东西。为报父仇他刻苦学习治国治军之术,自从灭了燕国后,他明显懈怠下来,天天饮宴玩乐,好多天没召太傅们上书房了,今天是从燕国回来后第一天上书房,太傅们非常高兴。
得知皇帝要上书房,太傅们已经事先商量好,先讲文学。
进了御书房,太傅何恬已经等候多时。
平常人家是学生恭候老师,皇宫里相反,是皇帝想上书房了,传师父候着,太傅在门口恭迎,先行过君臣大礼,然后皇帝再向老师行揖礼,接着伴读再向太傅行礼,然后落坐,开始授课。
文康已经有一个伴读,右相国林潇的宝贝儿子林御风。以前文康也有过几个伴读,受不了他的虐使淘气,都逃跑了。只有这个林御风,模样英俊,性子开朗,脾气更是温柔随和,颇能得到文康欢心,两人很合得来,所以就相处了下去。
而昭华这个伴读只是名义上的,真正作用是替主子受罚,另外端茶倒水打扇磨墨什么的。奴隶自然是没有座位的,只能侍立一旁。
第一课先对对子,丰富一下学生的词汇。
何太傅轻咳一声:“先出个简单的。风。”
文康对:“雨。”
“秋风。”
“春雨。”
“秋风寒香散。”
“春雨贵如油。”
“不对,根本就不搭配。”何太傅不满意地皱眉,这也差得太远了。
文康开始挠头,看他的样子不再是威严阴鸷的皇帝,而是一个等着被老师罚的稚气学生。昭华微微嘴角上扬,这个极小的动作让文康看见,心里有些怒,你瞧我笑话么?
“昭华,你替朕对。”
昭华一愣,稍一思索,对道:“春雨草木生。”
“好,对得好。”何太傅赞赏。他教学生循序渐进,赏罚分明,学生学得好他不吝表扬,学得不好他也狠狠惩罚。
“瑟瑟秋风扫园寒香散。”太傅继续出对。
“绵绵春雨润物草木生。”昭华不假思索地对。
“好,很好。”何太傅更赞赏,瞧了昭华一眼,虽是奴隶打扮,却自然流露出一种独特的清雅飘逸,实在是人间少有,眉宇间带着淡淡哀愁,让人忍不住为之心生怜惜。心想,难道这人就是沦为奴隶的燕国亡国太子慕容昭华,果然是才思敏捷,气度不凡。
何太傅又咳一声,道:“该陛下对了,陛下难道还不如一个奴隶吗?”
他这么说只是想激起文康的好胜心,好好学习,却不料文康斜了昭华一眼,那眼光冰冷阴森令人胆寒。昭华仍是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
“再来个简单的。”何太傅清清嗓子。“色难。”
文康再次拧着眉头,憋半天也憋不出来,又瞥了一眼侍立一旁的昭华,低声道:“你这么爱逞能,你来对。”
昭华轻轻地说:“容易。”
文康等着他对,半天不见他说话,急道:“你说容易你怎么不对?”
昭华小心地瞧他一眼,低声说:“奴才已经对过了。”
“你什么时候……”文康正要发怒,忽然又明白了,面对太傅大声道:“色难应该对容易。”
“不错,皇上有长进。”何太傅捻着胡子点头,其实他全看在眼里,只是装不知道罢了。
“现在,以四季为题做诗一首。你们都做,做不出要受罚。”太傅布置下新功课,自在一边看书。
文康又犯起了愁,他本来不爱吟诗作赋,却不得不作,他也知道太傅为他好,身为一国之君,宴请群臣,招待各国使臣之际,文辞不雅也是不好的。好在他聪明过人,凭急智也能凑出诗来,只是算不上出色罢了。
今天他懒得动脑子,胡乱填了一首。再构思下一首,心烦意乱:“倒茶。”
昭华倒了热茶,给文康端上,一旁的林御风也叫:“倒茶。”
昭华也给他倒了茶端过来放桌上。林御风抬眼瞪他:“你不知道奴才该如何敬茶吗?”
瞄了皇帝一眼,昭华没有迟疑,端着茶碗跪下:“请林公子用茶。”
林御风接过茶,故意在昭华的手上捏了两下,昭华垂着眼,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流露丝毫感情。
文康眼角的余光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脸色沉了一来,不知怎么,心里有些不痛快。诗却做不下去,瞎写一气命昭华交给师父。
何太傅看着手里的作品,对其中一篇暗暗吃惊,构思奇巧,文辞优美,立意深远,寓雄奇于淡远之中,蕴阳刚于阴柔之内,再看书法,笔力刚健,瘦劲挺拔,一段奇气自然达于笔端。所谓文如其人字如其人,他知道这绝不是文康做的,也不是林御风做的。抬眼看昭华,道:“这篇春夜月可是你做的?”
“是,请太傅指正。”
“还不错。”何太傅本来想说文才斐然,六国之中也难找出可以比肩。但是一想,对年轻人还是不要太过褒奖的好,以免心生骄傲,止步不前。
“谢太傅夸奖。”昭华仍是垂着头,毫无得意之色。
何恬太傅心里暗自感叹,他十五年前曾游历燕国,深受燕皇赏识。燕皇慕容云枫容貌俊美,为人宽厚温和,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是六国皇族中最风雅最惹人爱的一位,可惜他坐错了位子,善舞文弄墨,却不善治国练兵,又重文轻武,软弱无能。昭华继承了他的美貌和长处,却没有他的短处,在治国理事上颇有才能,可惜父亲留下的危机让他来承受,无力扭转渐衰的国运,最终沦为奴隶,过人的才干也不能改变他受人践踏的命运。
一念至此,只能枉自嗟叹。
何恬念在往日与慕容云枫相交一场的份上,心里对昭华颇为怜惜,只是面上不好露出来,只说:“作诗作文,用词求尽其意,意尽则止,不要有多余的话。最后一首你自己再琢磨一下。”
“谢太傅指正。”昭华诚心礼敬,非常感激。知道自己的诗作有了冗语,想不到齐国的太傅竟肯指点他这个奴隶。
何太傅又看林御风的诗作,辞采华丽,韵律齐整,就是立意不高。道:
“林公子的诗作缺少立意,诗以意为主,文辞次之。意为帅,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无意之诗,不是上品。”
(作者插嘴:把“意”提到帅的地位,是清代王夫之提出的。大白话就是:意就是一个作品要有把字、词、句统一起来的中心主宰,就是现在说的主题思想。好的题材以意为统帅,才能形成好作品。本文架空,表计较清朝人的理论咋提到古代。)
林御风不服,小声嘟囔:“这还不算上品?在我这年龄的,别人还写不出呢。”
何太傅脸拉了下来:“好好写你的文就是了,若生了与人攀比之心,总想盖过他人,必不会虚心看人的长处,长期下去,眼界不宽定成井底之蛙,再无成就。”
“太傅说得有理。”昭华眼中满是钦佩之意,真心觉得有道理。
太傅再看文康的作品,第一首虽一般,却也有个诗样,后三首却是胡乱应付之作,连韵律都没有,意思更是乱七八糟,连打油诗都算不上。不禁有些生气,当然不能朝尊贵的皇帝发怒,只得朝昭华瞪眼:“跪下。”
文康和林御风都抿嘴轻笑,知道昭华要受罚了。
昭华毫不迟疑的跪下。
“看你主子写的这是什么东西,把手伸出来。”
昭华抬眼一看,见何太傅手里拿着戒尺,知道他要打手心。打手心是师父教训弟子的常用手段,他小时候也尝过,但是这次他却没有顺从地伸出手,而是勇敢地与太傅对视,道:“请太傅明言,奴才犯了什么错要受惩罚?”
“你主子功课没做好,你替他受罚,不该吗?”何太傅很惊讶他的胆大。
“当然不该。”一句斩钉截铁的话从昭华口中清楚地吐出来,让御书房所有的人吃了一惊。他是不是吃错药了?
皇帝学习不用心,让他来替受罚,这样开了头,以后的日子可怎么熬?
“你说什么?”何太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上身为一国之君,自然要以国家为已任,太傅教导他学习,本该教他为自己做的事负责,才能更进一步,为国家为百姓负责。如今太傅却教他把自己做的错事由别人来承担责任,这不是正确的教导为君之道。难道日后皇上在朝堂上做错了事,也诿过于臣下吗?”
这样的辞锋,让何太傅说不出话来,书房其他人也震惊住了,林御风眼含笑意,不掩赞赏之色,而文康眼光闪烁盯着昭华,神情复杂,不知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若生了与人攀比之心,总想盖过他人,必不会虚心看人的长处,长期下去,眼界不宽定成井底之蛙,再无成就。
写到这句时,我想起自己发文时,老是盯着人家的点收数据,想着和人攀比,很羞愧哦,根本就是口是心非的人……
以后尽量学着蛋腚啦,沉住气,再沉住气。要蛋定,没蛋要也定……
偶家小受就是特别能沉得住气,才躲过危险,最终反败为胜滴,沉住气是好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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