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渝遗民泄洪作乱之举,不仅使下游黎民大受其害,且令洪水横行,亦成国之一患。
如此一来,群臣所热心的为主君纳妃一事此时便显得颇不合时宜,于是就此搁置,转而商议治患之策。然而,对于从未身临其地的洛锦朝臣来说,只凭一纸奏报定策,也是毫无头绪。
洛锦国君本欲遣派熟悉地理之人前往整治,可遍观朝堂竟未见合适人选,群臣之中亦无敢于自荐者。
靳一尘仍旧对着面前的洛锦山河图上乐渝一域出神,却不禁想起俞朗当日献图称臣时所说的话——不愿以一身之荣辱,累及万民之生息,今将山河拱手,亦是为苍生计。
思及于此,靳一尘竟而心头一喜,即向近卫命道:“速传失乐公来见朕。”
宣政殿上,洛锦国君与乐渝旧主再次以君臣之名相见。而这一次,竟无沙威在侧。
靳一尘居尊款坐,自是君威不减,言语中倒有几分寒暄之意:“累月未见,失乐公一向可好?”
“除却衣带渐宽,余者尚能自适。”
俞朗的答对从容合仪,日渐清矍消瘦的形容,愈显他一身霁月清风之气。听在靳一尘耳中,却是语意犹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究其底里,想来他仍是不能放下无忧。
“可还作画吗?”靳一尘这一问可谓一针见血。
俞朗一双孤清的眉睫不禁为之一颤,虽不得于纸上濡染寄情,伊人之笑貌音容亦是无时不在心间眼底,此时却只作淡然回道:“不过草木鸟兽之类。”
靳一尘听了点点头,却又问道:“失乐公可也曾独上高楼,望断天涯?”
“臣自觉此躯不胜高处之寒,也只在朱阁绮户间行走罢了。”俞朗的答对似乎皆可谓识时之语。
悲欢离合难自主,阴晴圆缺易思人。去国经年,一身禁锢,情思郁结,夫复何言?
靳一尘却不意俞朗之意念如此消沉,转而说道:“失乐公未免拘于自苦了。这天下苍生之事,也不复思量了么?”
俞朗一时未解靳一尘用意何在,遂只是相询以目。
靳一尘亦无迂回之意,却自走下御座,将俞朗引至山河图前,指定乐渝东南之地,明言道:“今此地洪水为患,田园尽毁,民受其害。失乐公可有良策治之?”
洛锦国君如此举动,令俞朗惊诧之余,继而会意——出于国计民生之关系,靳一尘在洛锦无善才可用之际,竟不避讳向乐渝故主问策。
“以乐渝地理推之,此次洪患并不似天灾所致。”俞朗仔细看过山河形势,转身向靳一尘直言道:“陛下当真肯与我共商治理之策?”
“失乐公果然才略非凡。”靳一尘并不正答俞朗疑问,自笑得胸有成竹,看向他的眸色却深不可测,又道:“为祸之徒,朕自可平定,当与此安民之计无碍。”
见俞朗沉思不语,靳一尘缓步踱开,并道:“朕还记得当日纳晴妃时,失乐公你献贺之辞颇为磊落慷慨,亦可见欲施博爱于天下之愿望。所以朕觉得,该给你一个切实的机会,造福于万民。”转过身来,继续说道:“朕也相信,失乐公不会因此流连故地,一去不归。”说话间,又将手中半根玉簪递向俞朗,矍铄的眼光竟而锐利了几分,唇角浮起的笑容却满含深意。
俞朗接过断簪,纤细的簪头依然光泽如昔,凤头簪尾却不知失落何处。仿佛又是那日出城归降之前,他亲手将这支凤尾玉簪为无忧插在发间,听她说:“纵使乐渝国破,无忧亦永为夫君之妻,然而庶民何辜,竟为此涂炭……”
俞朗终于回以会意一笑,却道:“君之知我,确胜于我之知君。”自将断簪紧紧收握在掌心,目光重又落在山河图上。
众臣初闻主君竟遣乐渝故主俞朗亲往东南之地整治洪患,可谓惊疑万状,复又得知尚有羽林副将——新晋屠虎将军沙威相随在侧,便也未上折谏驳。况且,主君已将与俞朗所议治患之策公诸朝野,经众臣推敲再三,实是利国安民之长策,并无可驳议之处。
瑶风皇后幽禁近半载,近日终于亲将《省过书》呈于主君,前朝虽尚不知其中细则,然而但看主君体察之意,已下旨解禁瑞阳宫,便知此举回转圣心之功效,只不知这一妙方却是出自俘妃云氏。
朝臣中或有阮相一系的近僚递密折向皇后问安的,却连瑞阳宫的门都没进就被挡了回来,说是“尔等不必专意关怀本宫,帝后原本一体,尔等只消竭诚为君,但使陛下无虑,本宫自然无虞。”一连三五个人皆如数碰了软壁,众人初时只道皇后不过是为了在其幽禁之时,阮相另荐庶女之事而心生不快,可日久观之,皇后的行事作风竟真如其所言,凡事皆以君体国本为先,颇有伉俪相扶之意。
随着乐渝东南之地招安平乱的捷报传至洛锦都中,沙威亦报来俞朗在外整治洪患之成效。外有良臣相佐,内有贤后相随,洛锦国君靳一尘这一向可谓是得心适意。但有一处未全其美,便是尚未得无忧倾心相付。
因有皇子在此,敛云居自是比以往热闹,无忧却依旧不改深居简出,而靳一尘则更得驾临相伴之便。
“染儿,今日可有想念父皇啊?”靳一尘温声逗弄着子染,又不免含情望向无忧,眉眼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得意与满足。
躺在洛锦国君臂弯里的小小婴儿,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分明映着他的形容,柔软娇嫩的小手握在他的拇指上,十分欢愉可爱。
靳一尘为皇儿赐名“染”,其意甚明,虽然刻意违拂了无忧那“不因金帛染一尘”之寓意,却也寄托了靳一尘对此子视如己出之心意,如此用心,亦皆为无忧。
敏慧如无忧,岂能不解?只是,对他展现的诸般精诚,她从来只看作是帝王心术。在这洛锦宫中,任凭世嚣尘上,她却云心紧锁,只念朗韵深情。可他,却偏要得此一心,决心要将她的情真意笃,换个主君托付。
无忧走来将子染从靳一尘怀中抱过,望着子染默默不语,半晌,终于开口道:“无忧欲将子染交予皇后抚养,陛下以为如何?”
靳一尘不意无忧竟有此言,惊异之余,又反询道:“可是皇后为难你了?”
“并未。”无忧摇头,方又说道:“实是无忧心中所愿。”
靳一尘不禁心头一动,因他日前亦曾有此念,但却担心如此会引起无忧夺子伤情之虑,才已作罢。不想今日竟听她主动提出,一时颇有心意相通之感,却又有几分难以置信,不免凝神询向无忧,追问道:“为何?”
无忧心中早有计议,便直言道:“纵然此时陛下心有定见,却不足以去子染身世之疑。众说纷纭,日后亦必成前朝后宫之患,所害者则非子染而无他,究其根本,却不过因其生为俘妃之子。这实非无忧之所愿见。而今皇后垂范后宫,陛下若再将长子相托,既可彰帝后相重之情,安抚朝野,又可显夫妻互信之义,慰藉母仪。如此皇后亦能以嫡母之尊善待子染,正可谓一举两得。无忧亦必感念于心,再无他虑。”
靳一尘听罢,暗自感叹无忧的所思所想原与自己如出一辙,竟是自己低估了她慈母之胸怀,抑或,是他觉得无忧当不忍将乐渝遗脉寄与别处。既想到此,靳一尘竟而有守得云开之感——或许,在无忧心中,已有朕一席之地。于是展颜一笑,应允道:“爱妃思虑周全,朕不日便祭告宗庙,携同皇后,为皇儿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