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星野低垂,驿站内的空地上,热热闹闹聚集了许多人。
兵卒们围绕篝火而坐, 炙烤肉类的香气扑鼻而来。
付玉宵跟着衔青来到驿站时,看见的便是这副景象。
离得近的小兵叫他,“主帅,快来吃酒, 兄弟们这儿烤着炙肉呢!”
——付玉宵平日操练严格,但私下并不禁止兵卒酒乐, 将士们除了尊敬之外,也和这位韫王殿下如朋友一般开玩笑。虽然,大多数是他们说,付玉宵毫无动容。
衔青无奈回应那个小兵,“行了,你吃你的吧。”
那一群小兵中有人见状, 扬声对发话的人道:“主帅过来,你还敢吃?可别有胆子请主帅过来, 一会儿没胆子吃肉!”
话音落下, 一群人嘻嘻哈哈笑起来,气氛融洽。
衔青看向身旁负手而立的男人,“侯爷?”
付玉宵只道:“人在哪里。”
这一路过来, 他神情始终如浸寒冰,似极不愿意,勉为其难才过了来。
衔青不用问也知道问的是谁, 摸了摸鼻子, 道:“奴才也不知道。”他也只是被阿偌通知过来的,对今晚的酒席一概不知。
付玉宵等了一会儿, 皱眉,“让她来找我。”
衔青应声去了,让人通知阿偌。
阿偌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坐在篝火边低头翻烤肉。听见这消息,当即愕然,对平妲道,“公主,侯爷让秦姑娘过去找他,我们怎么办啊。”
平妲警惕起来——秦如眉就坐在旁边,并没听见他们的声音,她只端着酒杯,小口小口喝酒,偶尔看着隔壁打架起哄的士兵。
“付玉宵他就不能自己过来吗?”平妲瞪眼,压低声音道。
阿偌犹豫着,得出一个可能,“大抵是……侯爷不知道我们在哪。”
平妲翻了个白眼,“你过去带他过来。”
“……”
阿偌憋了一腔话,终究起身去了。
一路跟着随从,来到付玉宵面前,阿偌只觉得顶着莫大压力,额头滑下一滴汗,也不知是不是烤火热的,“侯爷,奴才带您过去。”
付玉宵等了许久,听了这话,脸色更差,“她人呢?”
是她让他过来,结果现在却这样晾着他?
阿偌咳了声,“秦姑娘说,她不好意思过来。”这谎话编得脸不红气不喘,流畅自如。
付玉宵神色稍缓,依旧冷着脸。
衔青提醒阿偌,“带路啊。”
阿偌赶紧应下。
付玉宵跟着阿偌,穿过一圈圈人群,终于走到正中心那一圈篝火旁。隔着一段距离,他看见了她。她显然打扮过,描了眉,涂了胭脂,美得动人心魄,坐在跳跃的篝火外,眼里像跌了细碎的星子。
她没有注意到他,端着酒盏,一边看远处的士兵,时不时喝一口酒,少量的,像是忍不住想要喝酒,却又觉得酒味辛辣,只能抿一小口,过了很久才喝第二口。
她身边分别是平妲、禾谷和祁王,平妲正在烤肉,但手艺不精,没多久就烤焦了,平妲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挽救,禾谷也吓到了,忙给她帮忙。祁王则在和旁边的将领说话。
在一众热闹喧嚣的动景之中,她安静得格外突出,有一种遗落在人群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但是,她完全没看向他,就好像……不知道他来了。
付玉宵眼眸一眯,阿偌顿时感到压力,磕磕绊绊道:“侯爷,您、您坐这儿。”
衔青也低声道,“侯爷,既然来了,今夜权当放松吃酒,秦姑娘一会儿应当会来找您。”
见男人落座,阿偌大松一口气,立即奔回平妲身边,压低声音,“公主,侯爷来了。”
平妲赶紧扔了烤焦的肉,拍拍手,笑嘻嘻地凑近秦如眉道:“嫂子,付玉宵来了,听说是知道你在,才专门过来的呢。”
秦如眉闻言,握着酒盏的手一僵。
她抬起羽睫看过去,便见那道身影被人领着,走到她对面,就地撩袍坐下。
不知是不是安排位置的人故意的,这个圆圈里,他们相对而坐,刚好抬头就能看见对方。
不过好在他们中间还有一簇篝火,不至于直面相对。
但这样的面对面让她局促起来,放下了酒盏。
他怎么过来了?
秦如眉眉头皱起,心中乱跳,尽是无措。
是因为中午那碗甜羹惹了他生气,他看她不顺眼,为了报复她,所以今晚专门过来来搅局吗?
她越想越害怕,坐不住了,想要离开,“公主,我不太舒服,我先回去了。”
“……哎!”平妲急眼了,立刻拉住她,“嫂子,你不能走!”
平妲急坏了,嫂子要是走了,她不得被付玉宵剥一层皮啊?
“我我……”平妲口不择言,飞速思索着,终于找到理由,“我不会烤肉,嫂子,听说你厨艺好,你留下来吧。”
“好不好?”平妲夸张地挤了一滴眼泪。
秦如眉一怔,“不是有阿偌吗?”
平妲毫不犹豫地撇开阿偌,“他烤的难吃死了,我才不吃。”
阿偌默默憋回一句——在草原上,不知道是谁一直求着他烤羔羊肉吃的。
平妲见她动摇,赶紧加把劲道:“嫂子,你留下来吧,好不容易吃一次呢。”
……平妲好像确实说过她很久没吃炙肉了。
秦如眉终于被说服,坐了回来。
平妲松了口气。
对面,付玉宵脸色寒了。
衔青看了秦如眉一眼,咳了声道:“侯爷,秦姑娘可能只是想回去一趟再回来,女子爱洁净,烤肉时候脏了衣裙也有可能。”
天知道方才他们刚坐下来,对面秦姑娘起身就要走时,侯爷的脸色有多难看。
平妲看了对面一眼,眼珠一转,把串在木枝的兔肉递给秦如眉,道:“嫂子,听说你手艺特别好,我们也想尝尝。”
秦如眉愣了愣,没想太多,接过来,专心烤肉。
只是,低垂的眼睫下,竟还能感觉到对面投来了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无形的,却带着滚烫的温度。
他似乎在看她。
她的手不由有些僵硬,眼看着木枝就要掉进火里,她一惊,忙摒弃杂念,继续烤肉。
秦如眉厨艺确实不错。
她对这些很熟悉,火候、调味掌握得很好。
没多久,她在肉上洒了茴香,见差不多了,交给平妲,“可以吃了。”
“好香!”平妲惊喜地接过,动作一顿,又想到什么,把炙肉递给了正在喝酒的祁王,“祁王爷,先给你吃。”
祁王看着伸到面前香气四溢的炙肉,不明所以地看向平妲,又看了眼秦如眉。
了然过后,祁王无奈摆手,“你自己吃,别拉本王下水。”
平妲这小妮子要把他当盾使。
他若敢接,恐怕他就不需要在这儿待着了。
当他看不见对面有谁吗?
平妲瞪眼,“祁王爷,嫂子烤了这么久,第一串我可让给你了,你怎么这样?”
秦如眉夹在中间,有些尴尬。
……这样拒绝可能确实让人家姑娘心里不舒服。
祁王踯躅片刻,摇头道:“秦姑娘辛苦了,本王怎好意思。”
秦如眉也笑了,“没事,我再烤一些,很简单的。”
平妲的眼睛瞪得更凶了,祁王只好接过,“多谢秦姑娘。”
“火怎么灭了!”不知是哪个小兵惊呼了一声,引得众人纷纷往火堆看去。
正刚拿回几串肉的秦如眉也愣了愣,抬眼往中间看去。
下一刻,她竟毫无准备地对上了一道目光。
因冲天燃烧的篝火熄灭,此时,他们中间除了残余的柴火,空空****,再无任何遮挡。因此她也清晰地看清了他的模样。
对面,付玉宵盯着她,深邃眼眸中,冷怒几乎灭顶。
她动作僵了僵,不明白他的怒火为何加剧,有些无措地垂眼。
熄灭的火堆很快被人重新点燃,熊熊火光升腾而起,再次遮挡住了视线。
秦如眉也终于得以松一口气。
心中却疑惑,他为何这样生气?是看她不顺眼么?
她抿唇,心不在焉。
因她分神,便也没注意到在场的气氛冷了不少,包括祁王、闻宗和阿偌,就连不少小兵都察觉出了压迫感,纷纷安静了下来。
因着,付玉宵的心情显而易见地很差。
祁王放下吃了一半的炙肉,深吸了口气,“平妲,你可真是给人招仇的好手。”他现在算是完全回过味了。
平妲一副我什么都没干的模样,老实巴交地接过秦如眉递来的肉串,甜甜地道谢,才看向祁王,“我哪有,嫂子烤的,我也吃啊。”说着咬了一口,“味道真好。”
祁王叹了口气,把手中炙肉递给闻宗,“尝尝?”
“……”
闻宗看了眼烫手山芋,乖觉道:“属下不饿。”
谁吃谁是傻子。
没看见对面侯爷想杀人的眼神吗?他还没活够,不想寻死。
祁王哼一声,抬起酒盏喝了一口。
平妲嘀嘀咕咕,“味道真好呀……”
对面,衔青的神情有些踯躅,“侯爷,喝些酒?这是驿丞大人地窖私藏的,今日特地拿出来。”
付玉宵却仿若未闻,起身大步离开了。
衔青哪料到如此,愣了下,忙搁下酒坛,跟了上去。
阿偌一直关注着对面的情况,见那道身影含怒离开,不由畏惧,低声问平妲,“公主,侯爷好像生气了。”
完了,他们不会要遭殃了吧。
平妲嚼炙肉的速度放慢了,朝那儿看去一眼,笑眯眯道:“这样最好啊。”
阿偌人都傻了,“为什么啊?”
人都气走了,这还叫好?
“你不懂,”平妲压低声音,弯出一双神秘的笑眼,“男人嘛,就是要让他急、让他吃醋,这样才表面对方在意你。”
“……”
阿偌眉头揪得依旧很紧,“可是,侯爷会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
侯爷作风素来强横,若今日此事非但没有让侯爷和秦姑娘和好,反而激化了他们的矛盾,用劲儿太过了怎么办?
平妲闻言动作一顿,咳了声,有些心虚道:“哈哈,应该不会吧。”
阿偌:“……”
这边,禾谷低声附耳说了什么,秦如眉一怔,抬眼看向篝火的对面。
不知何时,那里已经空了。
原坐在那儿的男人离开,圆圈出现缺口,分外突出。
她心中不由泛起些微忐忑——他走了?
他来这里吃酒,可炙肉一口没吃,酒也一口没喝,却就这样离开了?为什么?
秦如眉蹙着眉眼,想不明白,放下手中木枝。
旁边的欢声笑语传来,她搁下手中烤了一半的炙肉,端起酒盏,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入喉中,刺激人忍不住眼前发晕。
心中思绪复杂至极,她有些不胜酒力,低下头,用手撑住额头,闭上眼睛。
*
喧闹欢笑的声音在身后逐渐远去,衔青低声道:“侯爷,我们回营地吗?”
“不回。”
男人冷淡的声音里透出压抑不住的戾气。
衔青知道为什么。
方才他就在侯爷身边,全程目睹了秦姑娘的所作所为。也就是因为看得实在太清楚,他才愈发胆战心惊。
侯爷今晚本就是为了秦姑娘,才过来的。
明明阿偌传来的消息,说是秦姑娘让侯爷过去,可为什么见了秦姑娘,却发现她似乎毫不知情,甚至看到侯爷时,她还很诧异。
若仅仅如此便罢了。
重要的是,秦姑娘只一心一意给别人烤肉。他知道侯爷和祁王感情甚笃,是知心的兄弟朋友,侯爷不会怀疑祁王。
但秦姑娘却是完完全全把侯爷晾在一旁了。
……
衔青皱眉想着,抬起头,才发觉他们此刻并未从地道回去营地,而是直接从驿站城墙的大门走了出去。
城墙大门处的守卫认出付玉宵,不敢查验,飞快退到两旁,合力拉开大门。
付玉宵走出了驿站。
驿站东面地势辽阔,一望无际,此刻正值夜深,旷野寂静。西面侧后方,则有起伏的山峦,山脚下一片密林,重重嶂影在夜色里,如同鬼影肆虐摇曳。
驿站大门处有马厩,付玉宵道:“有带弓吗?”
他嗓音低沉,呼吸沉重,似压抑着什么。
衔青忙道:“城门守卫处有,奴才去拿。”说着飞快折身回去,取回了弓箭。
却见男人接过弓箭,翻身上马,竟直接朝密林那儿冲了过去。
马蹄声飒沓,那道身影很快远去,与夜色融为一体。
衔青暗道不好,立刻调来护卫,“都跟上! ”他也跃上马背,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
驿站洞开的大门内,篝火簇簇,兵卒依旧热闹畅饮。
衔青皱皱眉,想到不久前那道坐在篝火对面的纤细身影,终是调转马头,带上护卫,也朝那片密林飞驰而去。
*
热闹的火堆边,祁王看向秦如眉,见她体力不支的模样,皱眉道:“秦姑娘是醉了吧,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秦如眉抬头,轻声笑笑,“我没事。”
祁王看着她微微浮起薄红的桃腮,只道:“禾谷,你送秦姑娘回去。”
禾谷忙应声,搀扶着秦如眉起来。
秦如眉其实没醉。
她方才只是想得太多,思绪有些迷钝。
此时站起身,被夜风一吹,清醒了很多。
不过回去便回去吧,左右付玉宵不在,她待在这儿也没意义。
秦如眉抑着晕眩,往休息的居所走去。
此时,却有一个打扮低调的丫鬟匆匆朝她走来,似乎不想引起人注意,到她面前,压低声音看她,“秦姑娘,有人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