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簌簌, 秦如眉终于等不下去,慢慢撑着身体起来,往外走去。

走到院子门边的时候, 眼前劲风一掠,凭空多出几道身影。

暗卫黑布覆面,毫无情绪的眼睛盯着她。

禾谷冲过来,横眉怒目道:“我们姑娘要出去, 你们不让,难道是受了侯爷的授意?你们知不知道, 侯爷晚上要带我们姑娘出门!”

暗卫却毫无反应,如山般冷漠不动。

直到秦如眉一声不吭,转身走回门槛边坐下,几个暗卫才重新消失不见。

禾谷看得着急,满心愤懑,“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姑娘是侯爷最看重的人,他们也敢这么对姑娘!”

秦如眉没说话, 似等得有些困了, 抱着膝盖,下巴搭在手臂上。

衣袖折出一道褶皱。

她羽睫垂下,看了一眼。

这件衣裳是阿昼让人拿给她的。忘记是哪一日了, 她只记得自己拿到这件衣裳的时候,很是开心。

和青岚色不一样,这件如意浣花云霞罗衣是潋滟的绯红, 裙身和袖口铺染了大片落霞之色, 云蒸霞蔚,流光溢彩, 颜色晕染极其惊艳,宛如晚霞于眼前绽开。

她很喜欢。

女子为心爱之人妆点自己。

她也一样。

她一直舍不得穿,直到她听禾谷说,七夕乞巧佳节十分重要,便想好到了七夕那日,她要穿这件衣裳和他一道出门。

今日下午回来,她换上了这件衣裳,装着满满期待和憧憬,坐在门口等他。

可是她等了好久好久,他都没回来。

是发生了什么吗?

他一向不会食言,为何约好今晚陪她一起出门,却迟迟不归?

晌午,在付家见到他时,她其实隐约感觉他情绪不对,但他一向冷静自持,轻易不流露情绪。

但他察觉到了,一直关注着他,终于,在一些瞬间,望见他眉宇不经意流露的冷锐凌厉。

他似乎有心事。

周身透着沉沉的压抑。

他的平静,恰似暴风雨来临的预兆。

忽而,一阵脚步声响起,在身旁不远处停下。

秦如眉转头,看见杜黎皱着眉站在旁边。她手上握着剑,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那些暗卫,似在犹豫。

其实这段时日相处,她发现杜黎此人冷清冷性,但心肠不坏。

那日她梦魇,杜黎阻拦禾谷去找付玉宵,是因付玉宵下过的命令——不可让她受到任何差池。杜黎也确实谨守本分,拦着禾谷,是怕她身边人出了差池。

而今日早上见她想要出门,杜黎没有二话,一路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

让她出门,是同为女子的心软,一路跟随,是出于护卫之职。

秦如眉轻声道:“杜黎。”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杜黎一愣,看向她。

“你知道阿昼在哪里吗?”她注视着前方,目光没有聚焦。

杜黎喉头一哽,低声道:“属下不知。”

侯爷的行踪不会随意泄露。

“你能想办法让我出去吗?”她心中涩然,握紧手心道,“我不找阿昼,就想出门看看,之后若有什么事情,我一力承担,绝不牵涉你。”

杜黎愣住,须臾,抬头看了眼门外。

似下定决心,“好。”

*

乞巧的夜晚果然热闹。

街上游赏的百姓数不胜数,戏子打花钹,敲椎鼓,声响震天,高楼上云鬓花颜的女子薄纱掩面,手挑一柄灯球悬于半空,巧笑倩兮。

兆州城一片通明,几如白昼。

秦如眉走在街上,安静抬头看。灯火幢幢,跳跃着映入她的眼底。

杜黎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一段距离,隐没在人群中,若不仔细看,看不见人影。

禾谷见她不说话,想要讨她欢心,给她买了糖炒栗子。

栗子已被开了口子,味道香甜,滚烫,还冒着热气,她低头认真吃,掰开一颗栗子放进嘴里,感受齿间绽开浓郁软糯的滋味。

心情好了点,秦如眉停下脚步,驻足一处表演杂耍的地方观看。

禾谷也兴致勃勃地看着,时不时给她指看。只是,余光一掠,禾谷笑容消失,磕绊起来,为难道:“姑娘,咱们换个地方看吧。”

她把最后一颗栗子拨开,却发现坏了,失望地抿抿唇,塞进纸包里。

顺着禾谷的视线,她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付容愿和魏苏。

他们显然也是出来游玩的,魏苏挽着付容愿的手,也在看杂耍。她的头靠在付容愿肩膀上,眼中笑意莹亮,唇边弧度甜蜜。

原来兆州这么小,出趟门也能见到认识的人。

秦如眉收回视线,垂眼点头,“我们走吧。”

她们没有引起任何人惊动,转身离开,悄然没入人群里。

“容愿,那人会打旋罗,好厉害!”魏苏看杂耍看得开怀,噙着笑,抬头看付容愿。

身边男人却沉默着,注视着一个方向。

魏苏笑意不由淡了,愣道:“容愿,你在看什么?”

她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可那儿除却围观的百姓,什么都没有。

魏苏皱眉,思索片刻,心中没来由的预感不好,拉了拉他,“容愿,我不想看了,我们去吃东西吧,听说今晚卖雪柳玉梅的阿嬷会出摊,我们早点去,不然晚了就没了。”

许久,付容愿收回视线,沉默地点点头。

这边,禾谷笑盈盈道:“姑娘,西街那儿卖香药荷包的铺子,早早便打了招牌,说七夕这日会出不少新鲜样子,咱们去看看?”

荷包……秦如眉垂眼,隔着衣裳按住什么。

她已经有一个荷包了,虽然她一直没敢打开看里面是什么,但她知道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和那条手帕一样重要。

既然有荷包了,那就不用再买了。

她摇摇头,“不要了。”

话音落下,拥挤的人群中,忽然有人惊慌失措奔出,脚步匆匆,经过秦如眉时,撞到了她的肩膀,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

秦如眉揉揉被撞疼的肩膀,见对方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轻声道:“无妨。”

谁料对方抬起头,看见她的脸,竟狠狠一震。

那姑娘难以置信,脸色白了不少,握住她的肩膀,“双翎,你怎么在这里!”

秦如眉陡然怔住。

她的眼里映出对方的脸——眉毛细长,吊梢眼,长得很秀气,脸上有浅浅的雀斑,是干活日晒久了的痕迹。

她张了张口,茫然道:“你认识我吗?”

那姑娘愕然,“我是落妹啊,双翎,你不认得我了?”

“落妹……”

她怔住,呢喃着这个名字,隐约的熟悉感涌起。

“对,何落妹,”何落妹急得语无伦次,拼命说服她,“双翎,你怎么在这……不对,你怎么把事情都忘了,我是落妹,以前我们一起上山摘过笋的,你还跟我说那座山半山腰有一处花开得特别好,你从那边摔下去,摔到了肩膀,你不记得了吗?”

秦如眉还没反应,禾谷却是脸色一变。

这位何姑娘说的没错,姑娘肩膀确实有一道疤痕。

秦如眉怔然看着何落妹,伸手抚上肩膀。

柔软的指尖隔着衣裳,摸到一道凹凸不平的疤痕。

如果原本她还对何落妹的话抱着怀疑,那这句话一出,她已经可以确认,对方的确认识自己。

她自己都忘了肩上的疤痕从何而来。

可这个姑娘却直接点破了。

她……是她以前的朋友吗?

秦如眉忽觉得脑子很乱,踉跄退后一步,挣开了何落妹的手。

禾谷见她不适,忙对何落妹道:“何姑娘,我们姑娘忘记了一些事情,你别着急,有话好好说。”

何落妹却急得眼眶泛红,“我不能不急啊。”擦了擦眼泪,“双翎,我们村都被抄了……听说你可能在这里,我和明石大哥就来了兆州,途中差点被人拐去平栾就算了,好不容易到了兆州,可没想到才踏进兆州境内,明石大哥就被抓走了。”

明石大哥?

秦如眉微蹙眉,脑中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好像是有这个人。

她心思纷乱,只能低声问道:“是被谁抓走的,你知道吗?”

“是官兵。”何落妹急切道,“那时我和明石大哥正在茶馆休息,有很多官兵带着刀冲进来,直接把明石大哥捆走了。”

禾谷皱眉,“不应该啊,兆州知府没这么大的胆子随便抓人,何姑娘可知道对方奉了谁的命令?”

何落妹眼泪擦不完,一颗颗往下砸,“我不知道,我当时都吓傻了,但听周围人议论,好像提到了太子。”

禾谷脸色一凛。

又是太子!

发生这种事情,禾谷也拿不稳主意,看向秦如眉,下一刻,只见她点头,低声说:“我知道了。”

何落妹握住她的手,哀求道:“双翎,你一定要救救明石大哥。”

秦如眉对上她通红的眼睛,点了头。

禾谷心细,对何落妹道:“何姑娘,你来兆州可有落脚的地方?可否给个住处,之后有事,我们姑娘再联系你。”

提起这个,何落妹有些窘迫,“我们……我们来的路上,盘缠都用完了,目前没有落脚的地方……”

那就是露宿街头,无处可去了。

禾谷得了秦如眉示意,给何落妹塞了些银子,道:“这些何姑娘拿着,权当和我们姑娘和故友相见,略赠薄礼。”

何落妹愕然地看着手上多出的碎银,好半晌,抬头看着秦如眉,换了震然的眼神,“双翎……如今你和从前好不一样……”

现在的她好像大户人家的小姐。

有贴身丫鬟,穿这样好的衣裳,还能出来玩。

秦如眉拉过她的另一只手,在她手上写了两个字,轻声道:“我住在这里,你若要找我,可以来这里。”

何落妹又哭了,抬起袖子擦擦眼睛,哽咽着点头。

见那两道身影转身离开,逐渐消失在人群中,何落妹低下头,回想方才她在自己手上写的两个字。

麟……园。

麟园?

何落妹陡然睁大眼,眼中尽是震惊。

麟园!那不是淮世侯付玉宵的园子吗?

双翎怎么可能……

*

秦如眉心中很乱。

一堆事情糅杂在一起,冲击着她的心智,她走了几步,停下脚步,捂住额头。

禾谷见她难受,吓得道:“姑娘,怎么了?”

禾谷正要带着她往人少一些的地方走,忽然在人群中看到熟悉的身影,纳闷叫出了声,“闻宗大人?”

不远处带着几个人经过的一道劲装身影停住步伐,转头看见禾谷和秦如眉,一愣。

原是祁王身边的随身护卫,闻宗。

他在这里,就说明祁王也在附近?是不是也说明,还有其他人在,譬如……付玉宵。

闻宗快步走来,眉头紧缩,“秦姑娘……你们怎么在这里?”

禾谷心道他怎么这个态度,不悦道:“今日乞巧佳节,多少人都相约出门,我们姑娘难道不能出门逛逛吗?”

“侯爷没有勒令不让秦姑娘出门吗?”

说到这个禾谷就来气,胆子也壮了,冷笑一声,“闻宗大人,这件事情,我们姑娘还得当面问问侯爷,不知是谁和我们姑娘说好了,今夜要带我们姑娘出门,可我们姑娘等了一个下午,只等来了更多挡着门不让出去的暗卫!”

闻宗一噎,似想说什么,终是撇开头,道:“今日情况特殊。”

“不行,不能在外面久待,”闻宗竟蓦然看向秦如眉,眼神锐利,“我送姑娘回去。”

禾谷惊呆了,“你……”

闻宗伸手要抓秦如眉,谁料她早已退后一步,看着他轻声道:“阿昼就在附近,是吗?”

闻宗一震,看向她。

她眼中清明,出乎意料的平静,宛如只是叙述事实。

这一刹那,闻宗居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深吸一口气,移开头道:“秦姑娘,回去吧。”

然而,过了一会人,却没有等到印象中那溪流般轻柔的嗓音,闻宗预感不好,猛地抬头。

眼前已然空空****。

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跟在后面离开的禾谷,衣摆一晃而过,彻底消失不见。

——秦姑娘跑了。

闻宗大骇,调集身边所有人,立即道:“快把秦姑娘追回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