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卖声从走廊上传来:“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来,腿收一下啊——”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的吗?”售货员推着小车走到他们的卡座前,赵没有目瞪口呆——售货员竟然是外婆桥,她手里的电动推车发出一阵少年音色,“今天葵瓜子和柑橘打折哦,买一送一!”
柳七绝等人倒是很坦然,“那就请来一份瓜子和柑橘,谢谢。”小先生掏了钱。
赵没有站起身,仔细把前后左右看了一遍,这才发现列车上其实坐满了人。
李大强一家带着女儿,座位上摆放着巨大的抱抱熊,德大爷捏着一张脸谱,正在唱“月儿弯弯照天下”,身穿校服的双胞胎坐在旁边,拍着巴掌为他打拍子,青年摘掉了面罩,将氧气罐打开,蝴蝶飞出,轮椅上的少年拔掉了针头,将轮椅扔出窗外,哲学家们开始睡觉,而睡袋里的人醒了过来,带着眼镜的公务员正在看报,报纸标题是“古都研究院成立一百周年纪念”,他注意到赵没有的目光,朝他笑了笑,递上一支香烟。
“……我记得这些很多都是当年古都研究院的人,后来都成了考古学家。”赵没有谢过烟,坐了回去,“还有一点我不是很明白,每一个考古学家的轮回时间会重叠吗?”
如果有重叠的部分,就会产生记忆冲突,比如看到昨天刚死去的同伴今天摇身一变又活了过来,这无疑会产生破绽,考古学家的人数不少,大都会政府能有足够的人力物力精心安排每一个人的轮回吗?
“你以为考古学家集会的规矩是干什么的?”柳七绝撕开瓜子包装,“与会者基本都要戴面具,同行名单不会公开,就是为了减少实验体之间的接触。”
“但是在之前的聚会里,你家里来了很多人。”赵没有提起他进入000号遗址前的那场聚会。
“那是钱多多的主意。”柳七绝嗑着瓜子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吗,虽然很难说现在的钱多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是他体内依然保留着最开始的那一部分自我,那是他的根。”
“说句公道话,他本人大概也在挣扎。”柳七绝快人快语,“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给你留线索,就拿最新的000号遗址来说吧,我也没料到那场轮回开启的新遗址居然会是当年的古都,不过后来想想好像也说得通。”
“钱多多自己也清楚他的人格完善度要满了,他的最高权限又在政府手里,一旦他和佛陀彻底融合,可能就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
“所以他打开了古都,一切开始的地方,按几率来说古都遗址有可能唤醒赵莫得你的部分记忆,那么就有希望争取到一线之机。”
“如果争取不到,也算是从最开始的地方和你告别了。”
赵没有想到他在000号遗址中记起的过往,他在2号实验场中第一次看到钱多多的样貌,对方的身影隐没在白光中,脸庞几乎带着神性,向他垂身而拜。
“本来我还得费好大的力气把这部分记忆塞回你的原生大脑里,钱多多这么一折腾,倒是省了我的事。”
柳七绝说完一席话,把剥好的橘子递给小先生,“行了,这样我欠他的人情也算是还了,接下来要怎么做,赵莫得你自己打算。”
赵没有看着窗外的星海,“我还能怎么打算。”
“你别急,柳哥儿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刁禅插嘴,“等到了终点站你就知道了。”
“还有你。”赵没有顿时转过头,“我问你,刚刚死在遗址里的那些个刁禅都是谁?”
在他面前自杀了无数次的刁禅,每一个看起来都无比真实,他们是柳七绝的造物?还是运用了他“醒来”的能力,每一次爆头并不是真正的死亡?
又或者。
那些刁禅都是复制人中的一员。
赵没有不知道九百层到底制造了多少刁禅的复制品,也不知道如果那些死去的人真的是复制人,他们又是如何从九百层来到A173号遗址的。不过刁禅当初曾说“我在2023次枪声后等你”,如果方才真的有2023个复制人死在他的面前,这个数字应该是一个极限,大都会里或许就再也不会有刁禅的复制品了。
刁禅嗑瓜子嗑的正欢,嘴里一阵咔嚓咔嚓,“你猜?”
赵没有冷笑一声,决定不猜。
刁禅将了老友一军,看起来心满意足,“赵莫得你也有今天。”
列车逐渐驶出星海,一路经过诸多故地,红磨坊、塞纳河畔、纽约长岛再到大雪纷飞的理想城,期间不断有人下车,路过迪斯尼乐园时李大强一家离席,小女孩将手里的气球送给赵没有,对他比了个握拳的手势,笑着说:“姐姐加油!”
赵没有被她笑的头皮发麻,转手就气球放出窗外,炸开一大簇烟花。
李大强看起来有点尴尬,似乎想说什么,赵没有拍了拍他,递过去一支烟,“一家人好好过。”
待车上的人几乎都走了个干净,刁禅看着窗外的雪,突然说:“我要下车了。”
“你要下车?”赵没有问。
“这里是我的目的地,赵没有你的还没到。”刁禅跨过他,打开窗户就往下跳,临走前留下一句,“回见!”
既然是回见,那就肯定会再见面。
列车远去,刁禅独自站在站台上,呵出一口白气。远处有人正在等他,对方拎着一只牛皮箱子,看到他后招了招手。
刁禅走上前,叫了一声。
“妈。”
车上只剩下了三个人,赵没有、柳七绝和小先生。
柳七绝率先开口:“下一站就是终点站了。”
“你们呢?”赵没有叼着烟,“你们也在终点站下车?”
“我们不下车。”小先生笑道,“这趟旅程本身就是我们的终点。”
赵没有原本还有很多想问的,比如如今的柳七绝和小先生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造物的极限在哪里,如果柳七绝已经完全和A173号遗址相融,那么他是否可以参透量子场阈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空间……
但他看着故友们相握的双手,又觉得一切都无须再言。
最后赵没有点了点头,“那小幺呢?”
“小幺是个好孩子。”小先生道,“他理解我们所做的一切。”
“早就告别过了。”柳七绝把玩着丈夫的手,“他会照顾好自己。”
赵没有想了片刻,道:“放心,我和刁禅肯定会帮他的。”
“得了吧你。”柳七绝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赵莫得你能把自己的事儿处理好就谢天谢地了,小幺那么大的人了,用不着管。”
“等那孩子什么时候结婚了,记得去送个红包就行。”小先生笑着补充。
赵没有也笑了,将后背靠在柔软的长椅上,他应该说点什么的,又好像什么也不必说了,他想起很久远的往事,那时他们都刚刚毕业不久,编成考察队从大都会出发,满怀着理想与热忱,他们要发掘埃及、亚特兰蒂斯、金银岛和传说中的奥兹国,刁禅临走前的行李是最多的,除了浓缩咖啡,他还带了一只玻璃瓶,里面装着浅色的沙。
他说这叫故乡土,从下层区一个神婆那里求来的,驱瘟辟邪,出门在外发烧了就冲一撮喝下去,专治水土不服。
结果考察队出发没多久刁禅就真的病了,想起这个偏方,要把里面的土冲了泡水喝,他当时烧的发昏,柳七绝不跟病人一般见识,半信半疑地拿着瓶子去化验,验出来里头就是很普通的花培土,大概还灌了童子尿之类的玩意儿。
赵没有听完狂笑着给刁禅冲了一杯,连声说喝!让他喝!随即被队医打出二里地。
旧事如故乡土,掌中尘。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如果当年他没有在夜间一时兴起,或许就不会发现佛头,也就不会有这多年后亡羊补牢的大局,他想他应该向朋友们道歉,可真的需要歉意吗?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后悔,生时有憾但死而无悔,他记得佛陀出水的的时刻、古都研究院成立的时刻、2号试验场落成、人格程序研发成功……还有在大都会游神的那天,人格成长度抵达90%。
所有的时刻,他们都在狂欢。
即使后来有泪水与血,但那狂欢时无与伦比的喜悦就能被否定吗?
什么也不必说了。赵没有缓缓吐出一口气。
什么也不必再说,这就够了。
柳七绝似乎看出赵没有心中所想,笑了一声,说:“此生足矣。”
列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们要进站了。
窗外一片浓绿,红楼掩映在梧桐树间,赵没有只一眼便看出来,这里是古都。
“您该下车了,院长。”小先生道,“还有人在等着您。”
赵没有起身的动作一顿,“谁?”
“还能有谁。”柳七绝说着踹他一脚,“快滚!”
赵没有滚了,列车的行驶速度变得极慢,就像景区里的观光火车,车窗敞开,柳七绝看着赵没有站在站台上的背影,打个响指,手中出现一把手风琴。
他拉动风箱,小先生轻声唱了起来。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问君此去几时来,
来时莫徘徊……”
赵没有下车后,站台上并没有人在等他。
于是他便知道了,没有犹豫地直接去了2号实验场。
然而街道尽头并没有他记忆中巍峨的圆形建筑,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池塘。
钱多多正坐在池塘边,对方脱了鞋袜,小腿浸没水中,他的长发没有束起来,散落在耳畔,赵没有一时间看不清他的脸。
他掐了烟走过去,“我记得这片池塘是在山上。”
“你来了。”钱多多抬头看着他,“古都的后山确实有一片莲花池,是你当年种的,不过这一片池子和后山的池塘不太一样。”
赵没有端详着水池中的花苞,没太看出是怎么个不一样法,他干脆坐下来,也把脚伸进水里,“哪里不一样?”
钱多多笑了,笑得很温和,“这里原本是浸泡我的那池溶液。”
钱多多很难得露出这样的神色,赵没有一瞬间有些恍惚,他想起来当年在2号实验场中钱多多的主机确实浸泡在一池子传导液里,但是那里没有莲花。
赵没有又想抽烟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兜,钱多多看他一眼,“少抽点,嘴里会苦。”
赵没有只好说,“这些花是钱哥你种的?”
“也不算是我种的。”钱多多摘下一颗莲蓬,将莲子剥出来,递过去,“尝尝。”
赵没有便吃了,咬下莲子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在眼前炸开——他看到一场大雨,他的视角在下,头顶是一盏刺目的白灯,几乎将雨水染成了雪色,他大概躺在井盖之类的东西上,脑袋底下传来湍急水流,井盖是软的,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一只手。
有人垫着他的头,将他托起来,对方的动作很轻,赵没有却感到一阵剧痛——他的肋下插着一把刀。
有什么咸涩的东西凑了上来,苦而温凉。赵没有忽然意识到,抱着他的人正在吻他。
那是一个非常用力的拥抱,仿佛要将人箍进血肉,刀尖狠狠地捅入了他的体内,赵没有在发抖,拥抱他的人却抖得比他更凶狠。雨天杀人适合落泪。
过了很久赵没有才缓过来,莲子在嘴里迸出强烈的苦意,他对方才看到的画面有着零星的印象:“……这是我之前经历的轮回?”
钱多多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时我手生,把你弄得很痛。”
“难道这一池莲花……就是我之前经历的全部轮回?”
“是。”钱多多道,“每一朵花里都储存着一枚记忆芯片。”
赵没有又想起来了那个问题,一个他曾经问过的老套疑问,当时并没有得到解答,现在他和疑似已经分手的老婆坐在一起,倒是很有生死之外的洒脱,于是他就问了,几乎没怎么过脑子,“钱哥,你为什么总是要杀我?”
“赵没有你是不是蠢。”钱多多真的就回答了,看起来也没怎么动脑,下意识便脱口而出,“难道你要我袖手旁观吗。”
说完他似乎意识到这话不合时宜,有些难看的笑了一下。
赵没有搓了搓手指,这是一个想抽烟的动作,他无意识地做出来,却暴露了自己的情绪,也给对方一个迂回的空间,“赵没有,你得少抽点烟。”钱多多嗓子发哽,“太苦了。”
话音落下,赵没有感到自己得到了答案,钱多多的声音在他的胸腔中回**,激起一波又一波的回声,他看着眼前的一大片莲池,像是和无数个轮回中的自己对坐,那些过去的自己都死了,以千奇百怪的死因死去,尸体上开出洁白的莲花。
莲花自己是看不到自己的,莲花无知无觉。
自始至终,只有钱多多是看花的人。
如果换做我。赵没有安静地问自己。他能承受钱多多这么多次在他的眼前死去吗。
死去一了百了,痛苦的只有活下来的人。赵没有只是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便觉得心口生疼。
他又想到,总是钱多多主动要去吻他。
“钱哥。”赵没有忽然开口,“接个吻呗。”
钱多多猛地扭头看着他,“什……”
话未说完,赵没有的嘴唇便撞了上来。
那一瞬间五彩斑斓的颜色同时在他们眼前炸开,天地都消失,他们的内里同时扩张,彼此相融后抵达永恒的边界,无数轮回在此重合交叠后爆炸,变成爱欲与死亡的幻觉,仿佛腹腔被手术刀剖开,肠子原本是生产大便的器官,流出的却是脑浆,阿米巴虫蠕动着跳舞,超新星爆裂开来,巨人在木星表面作画,异形津津有味地啃食基因链,蒜泥白肉,伏特加横流,彩色药片构成的酸雨中,人们穿戴着宇航头盔在楼群中行进,钢铁制成的舞女找不到自己的眼珠,它看向顾客,说:阿弥陀佛。
佛说:有种爱我。
求你爱我。
别爱我。
爱我。
。
“钱哥。”在毒药般的香气与幻觉中,赵没有扣紧了钱多多的手,“之前你在九百层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有答案了。”
那时钱多多问他,赵没有,你还要不要继续爱我。
他似乎在他面前放下了一道无解之题——爱上一个人,到底意味着失去自我,还是坚定自我?
“爱是在失掉自我后,诞生新的自我。”
赵没有如是说。
“我很早之前就说过了。”他发出叹息般的声音,“只要你给我一个吻。”
那么在终焉到来之前的瞬息里,我将把我的手交付于你的掌心。
很久,他听到了钱多多的答复。
“赵没有。”
“……别放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