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内喜事连连,罗思故和杨梅考上了江河大学,第二年罗思亲、沈小花相继也考起了大学。

四年后的一个夏天,四合院内阳光明媚,暖意融融。一个人背着背包,提着一个帆布口袋,步伐矫健地出现在四合院的巷子里,他就是大学刚毕业的罗思故。

他 “吱呀”一声推开了四合院厚重的大门。“妈,我回来了!”他朝天井里晾晒衣物的丁云梅呼叫。

丁云梅转身看到了英姿焕发的大儿子罗思故,欣喜地问候:“思故,你回来了!大学毕业了?”

“妈,我大学毕业了,拿到了毕业证!”他放下背包,高兴地从帆布口袋里取出红色的毕业证向母亲汇报。

“拿到了就好,也不辜负你这么多年的勤奋努力。”丁云梅兴奋地检阅着儿子的毕业证,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分配工作了吗?”她关切地询问。

“妈妈,你不用操心的,等着好好享福吧。我们这批毕业生供不应酬,是紧俏货呢,人还没毕业,单位都来抢人了。我分配到了市化工总厂,一个星期后去报到。”

“好,好。那杨梅分配到哪儿去了?”听到儿子工作有了着落,丁云梅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下了,她关心起未来的儿媳妇了。

“妈,她要求分配到前进学校,估计也不成问题吧。”

“好、好,你们都参加工作了,赶紧把婚事办了。你们也老大不小了,妈也盼望着抱孙子了。”

“是。妈,我们准备在十月一日国庆节结婚,婚房安在那儿?”

“婚房当然摆在四合院里。你小弟去念大学了,家里的房子空着呢。妈也正好缺个伴儿。”

“妈妈,这下你满意了吗?”

“满意,满意。要是你爸还在,能看到这一切,那该多好呀,可惜他没有这个福气呀。”想起丈夫老罗她有些伤感。

大门外响起动静,罗家母子俩人抬头一看,见是谷春秀推着沈小红回家了。

“思故,你去帮谷阿姨一把。”丁云梅吩咐道。

“唉!”罗思故脱下背包,急步奔到大门前,说:“谷阿姨,让我来吧。”

“思故,你回来了。”谷春秀笑着打招呼。

“谷阿姨,我大学毕业了。”罗思故力气大,连车带人,把沈小红抱进了门廊。

“谢谢思故哥。”沈小红有礼貌地感谢。

“嘿嘿,不用谢。腿脚好些吗?”罗思故憨厚地笑一笑,关心地询问道。

“正在康复。”

“思故,你这次回家,不走了?”谷春秀看到他的行李,疑惑地问。

“谷阿姨,我参加工作了!分配到市化工总厂,下周去报到。回来了,就不走了。”

“日子过得真快呀。眨眼功夫,你又大学毕业了,分配了工作,可以拿工资挣钱了。”谷春秀替对方感到高兴。但是,她一联想起自己的大女儿沈小凤,心里头犹如堵上了一块大石头。她轻声体己地征询对方意见道:“思故呀,阿姨有一事儿求你,不知你答应啵?”她犹豫不决。

“谷阿姨,你说吧,我会尽全力办到的。”

“我放心不下的是昏糊的小凤,不晓得这犟女子是么个想法,宁愿蹲在那山沟沟里,不肯回家。你有空劝劝她,叫她别撞倒南山不回头,一辈子死犟!”

“阿姨,我会的。念大学几年,我们每年都通信。她说时机未成熟,一时走不了,一旦时机成熟,她会回家的。”

“何解是鸡,是鸭的,我看这女子是个官迷,贪恋绿豆子大点的官。”谷春秀心里有些气恼大女儿不听话,听到说‘时机’,她不太懂‘时机’的意思,曲解为是鸡、鸭的同音,溜嘴而出,埋怨起来。

“妈,你别在背后败坏姐姐的名声,大姐不是那种人。”沈小红替姐姐打抱不平。

“哼,你们几个花俏子都不省心。要是你有小花一半听话,考起了大学,妈也享清福了,都不省心。走!回屋去。”她推着沈小红回了正厅左厢房。

丁云梅母子俩人看到斗嘴的沈家人,心里同情她们的处境,但是,也无良法化解,只能陪着叹声气儿。丁云梅感到内疚,心里想到了二儿子罗思园,不知道他在天国是否安好?“思故呀,有机会,你劝劝小凤,看能不能在你们总厂寻一份工作,拉她一把。”丁云梅心地善良,设身处地地替人着想。

“妈,我晓得的。”

过了立夏,转眼又到了十月国庆节,罗思故与杨梅的婚礼如期举办。四合院内张灯结彩,气氛热烈,工厂里工友、学校里的教师纷纷前来贺喜,赠送上一些小礼品,诸如一对玻璃杯,一对暖壶,或者是一个脸盆,鸳鸯戏水的床单,金丝湘绣被面等等日常生活用品。右厢新房里堆积得满满的全是披红挂绿大艳的礼物。

婚礼忙碌了一天结束后,四合院的人聚集在一块儿吃晚饭。正厅的八仙桌上,主位上并排坐着谷春秀和丁云梅,右边坐着新郎新娘,左边坐在轮椅上的沈小红,打下手坐着利用国庆放假回来贺喜的罗思亲和沈小花,人人脸色洋溢着幸福的喜悦。桌子上摆了满满的一桌菜肴,众人像是在等待什么人前来都未曾开筷。

“丁老师,大伙儿别等了。小凤这犟女子铁定了心,要扎根农村一辈子,她不会回来的。”谷春秀有些气恼地说。

“她大婶,再等等吧。小凤跟思故和杨梅说好的,要争取回家一趟,参加他们的婚礼,不耽误功夫的。”丁云梅坚持再等一会儿,大喜的日子里,她不想失礼,笑着劝说。

这时,大门外传来拍门声,众人心里俱为一喜。“是大姐回来了,我去开门!”沈小花脚步轻快兴奋地跑去大门口接应。

一会儿,她拎着一个漂亮的礼品盒返回到了正厅,沮丧地向大家报告:“大姐托人送来了礼物,祝贺思故哥和杨梅姐新婚幸福。大姐说她有事,抽不开身,这次不回家了,下次再登门拜访。”

“我说嘛?小凤是越来越不懂事了,四合院里这么大的喜事,也不回家一趟。丁老师,失礼了,真是对不住了。”

“谷大婶,别自责了。这些天,一直费你劳神操办,我们感激你还来不及呀。来,大家举杯吧!我们喝喜酒。”丁云梅看到众人举起了杯子,笑着说:“这第一杯酒吧。我们一起祝贺新人新婚燕尔。”她轻抿一口,又接着说:“这第二杯酒吗?我们祝福四合院喜事不断。今年思故和杨梅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这是一喜;后年思亲和小花跟着也要完成大学学业,这是二喜;这三喜吗?我们的四合院添丁增口,小凤有了孩子,后继有人呀!干杯!”人逢喜事精神爽,丁云梅喝了点酒,脸色桃红,话也多了起来,但是,她句句分析在理,人人心里头顿感暖意融融,纷纷举起手中的杯子高喊干杯。

1982年底,中共中央发出了《中共中央关于清理领导班子中“三种人”问题的通知》,全国各地纷纷派驻工作队,肃清 “四人帮”流毒,清理在 “文革”中追随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造反起家的人、帮派思想严重的人、打砸抢分子等 “三种人”。清理运动波及到全国最偏僻的向阳大队,已经是年后了。此时,在向阳大队大队部,上级工作队正在审讯大队委员,文艺宣传队队长沈小凤。

“沈小凤,老实交待你的罪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相信组织,对于在‘文革’中所做所为的犯罪事实不得隐瞒。”审讯人员身后的墙壁上张贴着几个黑色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审讯室内气氛凝重。

低垂着头的沈小凤神色焦虑,轻声辩解道:“我没有做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我是清白无辜的。”

“你说你是无辜的,那么你能解释清楚你是怎么当上文艺宣传队队长的?你同郑红根是怎样勾结在一起迫害革命群众的?!”

“同志,我是被冤枉的。”听到提起郑红根几个字,勾起了沈小凤的痛苦往事,她有一肚子委屈说不出口,她的泪水 “哗”的一下涌出了眼眶,轻声抽泣起来。

“沈小凤,我希望你不要心存幻想,抱有侥幸心理。我明确告诉你,郑红根的犯罪事实,我们已经掌握,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一个年青人毫不客气地指责被审对象,他们急着要把案子办实。

“同志,我真的是被冤枉的。”沈小凤重复地回答一句话,而不想把自己痛苦的伤疤一次又一次地撕开展示给世人,她已经无法承受来自社会的压力了,神情焦虑不安。

年老的队员看出她似乎有隐情,耐心细致地做起对方的思想工作:“沈小凤,你要相信组织,我们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你有什么隐情,向组织说明白,我们会为你保密的。不要怕!”

“我,我是受害者,郑红根他不是人……”沈小凤语无伦次地哭诉着自己的遭遇,脑海里浮现的尽是被强奸的画面。二个办案工作队员听得目瞪口呆,义愤填膺,时而惋叹,时而拍案。他们想不到郑红根还隐瞒了如此恶劣的犯罪事实。

“沈小凤同志”年老的审讯员改变了称呼,语气也变得柔和:“如果你说的事实属实,那么郑红根这个大恶棍,又增添了一条霸占女知青的罪状。你有人证吗?”审讯员冷静地询问。

“大队秘书田鸡,还有知青罗思故、杨梅都知晓这回事。”沈小凤面色惨白,痛苦的往事再一次被血淋淋地撕开,她泣不成声。

“小凤同志,关于揭发郑红根的犯罪事实,我们希望你勇敢地站出来,同他划清界限,配合组织取证。我们会组织人员外调,走访知情人的,到时是真是假,还你一个明白!总之,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党,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一个月后,市委组织部接待室里,罗思故和杨梅被通知到会,他们接受了组织的调查。

“罗思故同志,杨梅同志,感谢你们的配合,你们反映情况非常及时,也非常有用。对于沈小凤同志的问题,我们已经基本弄清楚了。她是清白的,她是一个受害者,等待组织下结论吧。”调查人员客气地同他们握手送别。

出了大门,罗思故激动地说:“杨梅,沈小凤当年是为了救我,才违心这样做的。她是为了我,牺牲了自己的前程。我多么愚蠢呀,我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我一直冤枉她,责怪她……,我不是人呀。小凤,是我错了!我要马上去找到你,向你道歉!”罗思故蹲在树根抱头痛哭,悔恨的泪水稀哩哗啦地流了一地。杨梅默默地陪伴在他的身边,不知所措。她的内心矛盾重重,一方面,她为好友小凤洗清冤情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另一方面,她看到丈夫的痛苦而感到内心不安。她想:兴许她当年不该听从小凤的话,为她打掩护,而害得罗思故痛苦一辈子。但是,如果当时不听从小凤的话,让罗思故知道事实真象做出鲁莽的行为,也将毁掉他的一生。她左右为难,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慰丈夫,只是陪着流泪。

“杨梅,你当年一定知晓内情,为什么不告诉我呀?为什么要瞒我呀!”罗思故拉过杨梅的肩头,怨怼地盘问自己的妻子。“你说为什么呀?!”

“思故……”杨梅惊恐地望着因激怒而变脸的丈夫,心里害怕。

“哇,哇……”杨梅被罗思故一阵闹腾,突然感到心里特别难受,她呕吐出了一滩酸水,脸色变得苍白如纸。

“杨梅,你怎么了呀?”看到妻子痛苦的表情,罗思故为自己的失态感到内疚,此刻,他又替妻子担心。

“没什么,思故,不碍事儿,歇息一会儿就好了。”杨梅满脸痛苦的样子。罗思故见状,也不好再埋怨妻子,他搀扶杨梅挪到旁边的公共椅子上坐下休息。

“杨梅,你有了?”看到妻子略显臃肿的身子,冷静下来的罗思故猜测地问。

“嗯。”杨梅软弱无力地回答。

“几个月了?”

“医生说,四个月了。”

“对不起,老婆,是我不好。我该死!我该死!”他深深地自责。夫妻俩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彼此之间传递着同呼吸共命运的感受和牵挂。

夜晚,四合院的厢房里,罗思故和杨梅并排靠在床榻上,说着知心话儿。

“老婆,是儿是女呀?”因为快要当父亲了,罗思故抚摸妻子的肚皮高兴地猜测。

“我喜欢女儿,女儿贴心,是妈妈的小棉袄。”杨梅说出自己的喜好。

“是儿是女,我都喜欢。只要是我们的爱情结晶,我都喜欢。老婆,怪我平日眼瞎粗心,没有发现你有身孕了,气你恼你,惹你生气,今后,我坚决改掉臭脾气,一定当个好丈夫。辛苦你了。”罗思故有些动情地望着消瘦的妻子,内心愧疚。

“唉,思故,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回答我。”杨梅突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儿,她挪动了一下笨重的身子,深情地凝望着丈夫。

“什么事儿呀?神神秘秘的,你说呀。”罗思故不作深思。

“我和小凤,你更爱谁些?”杨梅如释重负地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老婆,你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现在讨论这个还有意义吗?”罗思故心里隐隐作痛。妻子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他无法回答。

“老公,你别生气!”看到罗思故脸色不悦,杨梅娇嗔道:“我只是随口问问吗。我晓得小凤是好人,有恩于我们全家,我们一定要帮她一把渡过难关。我猜想,这次小凤通过审查,一定会被洗清冤情的。我想去信劝说她返城,跟郑红根彻底地断了关系。可是,她返城后,如何养活自己呀?”杨梅说出了心里的忧虑。

罗思故想不到妻子心细如发,一直在为小凤考虑,这让他感动。当她提出来小凤未来的出路问题,也引起了他的深思。

“你有什么打算吗?”罗思故疼爱地拥抱着妻子的肩膀寻问道。

“思故呀,我想,小凤返城后,她一没有文化,二没有一技之长,很难找到工作的呀。我们学校教师都是从大中院校毕业生中直接分配的,不好招人。你看,能不能在你们厂子里给她寻一门事儿干呀?”

“老婆,经你一分析,真是那么回事。轻松点的事儿,都要有这个证,那个本的,大伙儿眼巴巴地盯住,破例不了。只是些苦呀累呀脏呀的重体力活儿,倒使可以雇用临时工。这个嘛?小凤吃得消吗?!”

“到时再说吧。我累了,睡吧。”夫妻俩人商量不出结果,杨梅因为有了身孕,身子也倦怠了,夫妻俩关灯睡觉了。

几个月后,春节临近,四合院里热闹起来。每年年前的清扫卫生,贴对联,粘窗花,迎门神照例是中国人少不了的过春节的重要程序。今年,罗思故也参加了春节大扫除。他戴着一顶纸做的遮檐帽在妈妈的指挥下,用装上长把的扫帚专心地打扫天井和正厅,以及厢房屋檐下的扬尘和蛛网。

“新年要有新气象,在南洋,你外公外婆最讲究这套规矩的。忙碌了一年,扫尘除秽,驱邪避灾,祈盼来年家里和和美美,人人健康平安呀。”丁云梅用白手巾包了头发,一边用笤帚清扫桌面椅子,一边同大儿子说话。

“妈,现在政策松动了,南洋那边有信息了吗?”罗思故寻问。

“政策是越来越好了,估计再过几年可以相互走动了。可是,现在还不行,听说出国审查很严的,特别是在‘文革’中受到冲击的家庭,有的出了国就不回来了。”

“妈,那是谣传,你不要信谣。”罗思故笑着安慰母亲。

“不管是谣传也好,不是谣传也好,现在国外的条件确实比国内的生活条件要好,人心难测呀。总之,希望国家越来越强大。国家富强了,老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了。”丁云梅是个明理人,她洞悉人世间的沧桑变化,谙熟其中的朴实道理。

“丁老师,思故呀,劳烦你母子俩了,今年的卫生全靠你们打扫了。”谷春秀扎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感激地说。

“她大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都是应该做的事情。”丁云梅谦辞。

“谷阿姨,这是晚辈应该做的事儿,你放心吧,今后四合院里的重活我全承包了。”罗思故大大咧咧地立下了保证书。

“阿姨对你放心。”“哎,小花呀,你们对联贴好了吗?”谷春秀朝大门外高声叫喊,从半掩的大门间隙可以看到沈小花和罗思亲的身影。原来,她们大学放寒假一起回家过年来了。两个投缘的少男少女听从妈妈安排在大门外一边贴对联,一边愉快地说着话儿。这会儿,沈小花听到妈妈呼唤,锐声应答:“妈,快贴好了!”

大门外,罗思亲站在高椅上贴下了最后一幅横联,偏头向下征求沈小花的意见:“小花,看一下,贴正了吗?”

“国泰民安逢盛世,四合院里尽朝晖。春到人间。好!你下来吧。”沈小花大声吟诵,赞了一个好字。她笑着走上前去,扶住罗思亲叠加的椅子不使其摇晃,招呼对方下来,罗思亲按住沈小花稚嫩的肩头,轻巧地跳了下来;沈小花不放心地赶紧抓住对方的手,保护着对方的安全着落,两个年青人扑到一块,手拉着手畅快地笑了,浑身洋溢着青春活力。她们手牵着手同声朗读丁云梅教会的民谣欢快地跨进了大门。

“腊八粥,喝几天,稀哩哗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煮大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样样有,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小花呀,你斯文点!妈教你多时也学不会,一个大姑娘疯疯癫癫的,将来谁还敢娶你。你们快去洗手吧,准备开饭了。”谷春秀从厨房里走出来,用抹布擦拭八仙桌准备上菜,看到小女儿和罗思亲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嗔怪道。

“丁老师,你们娘儿俩也该歇息了。开饭了。”

“她大婶,我们这边也打扫完事了。就来。”丁云梅在右厢房应声道。

一会儿功夫,四合院里的人们做好手中的事儿,洗漱干净后纷纷来到焕然一新的正厅。因为消除了误会,解开了心结,两家人和好如初,春节期间又合到一起聚餐了。

正厅上首坐着四合院里两位老人,靠右厢房一边是罗思故和怀有身孕的杨梅,左厢房一边是坐在轮椅上的沈小红,下首是罗思亲和沈小花,一大家子其乐融融。饭桌上菜肴丰富,热气腾腾,香味四溢。

两个老人相互推辞了一会儿,谷春秀笑着站起身来发表声明:“丁老师嘱托我讲几句话,我是睁眼瞎子,认不得字,讲不好话,讲错了莫笑话我。这好日子开了头,幸福生活如芝麻开花节节高……”

“哐当!”一声大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村姑打扮的妇人和一个扎着羊角独辫的小男孩。众人吃了一惊,呆怔在那儿,欢快的表情凝固了,心想不知是何许人瞎闯进了大院。正当大家惊讶时,那村姑朝谷春秀怯怯地叫了一声 “妈!”

“是大姐回来了。”小花听出了大姐的声音。

“你,你还记得有这个家呀?!”谷春秀也认出了脸色苍老憔悴的大女儿,新怨旧恨一下子涌上了心头,满腹牢骚开了闸口,斥责道:“亏你叫得出口,我这个妈不用你叫了!喊你千遍回家,你铁石心肠硬是不搭理你妈,当成耳边风。现在,你晓得后悔了呀?我不是你妈了,你回去当你的官太太,走你的阳光道去。你还回来作么个呀?!”说到痛心处,谷春秀哽咽起来。

“妈,女儿错了。”沈小凤拉着儿子跪在天井里,低垂着头细声抽泣。

“思故,你去帮小凤拉起来。”丁云梅看不过意了,吩咐大儿子去拉小凤,另一方面安慰谷春秀:“她大婶,你也别伤心了,当心自己的身子。小凤能回家就好,一家子团圆是好事。再说小凤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够累的了,你让她回家吧。”

“我不是不管她。可是,她心里那有妈这个人呀,连结婚的大事也瞒着妈妈,我岂能不气。”谷春秀向丁云梅倾诉道,吐出冤气,心里也多少平顺些,她用围裙擦了一下眼角,停止了哭泣,朝小花吩咐道:“小花,帮你姐把行李搬到你二哥房里去,暂时住在那儿吧。”

天井里,罗思故遵从妈妈的旨意,搀扶起沈小凤母子俩,当他望着沈小凤苍老的容颜,心里头不知是啥滋味。坐在饭桌旁的杨梅看到丈夫深情地凝视沈小凤的眼神,她的心七上八下空落落的找不到边际。

“宝根,跟小姨去舅舅房里,小姨分给你糖吃。”沈小花拎着大姐简单的行李,引领着大姐和步履蹒跚的小外甥去了天井旁的左厢房。留下罗思故茫然地顾盼,轻叹一声回到了原位。

“小凤呀,忙完了,洗了手和孩子过来吃饭,大伙儿等着开餐啦!”谷春秀心痛女儿,骂是骂,恼是恼,骂完了,气顺了,她招待起女儿。

一会儿,沈小凤抱着孩子和小花来到了正厅八仙桌旁。沈小红挪到了左侧下首座位,沈小凤抱着孩子坐在妈妈旁边,谷春秀递上一碗米饭给大女儿,伸手接过小男孩自己喂食,一边朝大家招呼:“吃饭,都吃饭,我来喂宝根。宝根来,外婆给你吃鸡腿,长大了,要听外婆的话,不像你妈不听话。”

“大姐,吃鸡肉呀。”沈小花用筷子夹了一块鸡肉放在大姐的碗里,沈小凤畏怯地扒了一口白米饭。

“小凤,吃菜。”罗思故看到沈小凤目光低垂,神色畏怯,不敢伸筷子夹菜,赶紧把自己面前的一碗肉丝炒蒜苗递了过去。

杨梅心情复杂地睨了一眼罗思故,又怜悯地看了一眼沈小凤,同情地劝道:“小凤,你夹点菜吧,别辜负了思故的心意。”杨梅无意之中说的话,吐露出她的心声和担忧,引起了丁云梅的注意。

“谢谢。”沈小凤轻轻地夹了一筷子菜。她的心经历了诸多的磨难,现在心如死水,卑微如蚁。她甚至不敢想象明天的生活如何去面对,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亲朋好友越是热情地关心,她陷入的自责越深,越是感到惶恐不安。

丁云梅看到了这一切,轻轻地叹了一声。她吩咐思故道:“思故,你妻子有身孕,不宜久坐,你扶她回屋休息去吧,别动了胎气。”

“妈,是的。”罗思故搀扶起妻子杨梅,眼睛却深情地注视着沈小凤说:“小凤,你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我和杨梅会尽全力帮助你。”

“谢谢。”沈小凤目光内敛,低声应喏。

第二天,谷春秀和小女儿沈小花带着宝根去了集市采购物资。罗家人有事也都外出了。在四合院正厅左厢房里,沈小凤和沈小红俩姊妹一边干活,一边说着体己话儿。

“姐,你这回来了就不走了吧?”沈小红敲打布鞋底,询问道。

“唉,小红呀,姐没处走了。宝根他爹被定为‘三种人’判了三年徒刑,我呢,差点儿也吃了牢饭。同去农村的知青们全进了城,姐在乡下地无一垄,田无一丘,也养不活自己了。姐愁着回城能干些么活儿养活自己呀?”

“姐,你放心吧。有妈在,我们几姊妹平日省口饭,也能搭帮养活你们母子俩的。”

“话虽这么说,可不是个长理呀。姐寻思,打点临工,养活宝根。”沈小凤帮助粘牢鞋帮,一边应承妹妹的问话。

“姐,要不,我们姐妹俩合伙开个鞋档,一起发财。”

“发财,讲笑话吧。这个鞋匠铺,养活你一个人能行,养活一家子怕是难呀。”沈小红也不争辩,只是一味‘扑扑’的敲打鞋底,她觉得姐姐说得在理。

沉默了一会儿,沈小红又提起了新的话题:“姐,不晓得当年你是怎么想的?会在农村找一门亲事,嫁给了姐夫,乡巴佬一个。害得你和宝根现在生活无着落。”沈小红有点气恼姐姐当年的糊涂选择。

“别提了,过去的事儿翻过了,姐死心了。我同宝根他爸也离婚了,今后别再姐夫姐夫的提了。”沈小凤平静地说,在她的心里感情的涟漪已经不会再有了。

“哎,姐,当年思故哥那么火热的追求你,你咋不同意呢?失去了多好的机会呀。”沈小红放低声音,关切地询问道。

沈小凤看了一眼妹妹,幽惋地说:“妹妹,你冒谈过恋爱,感情的事儿你不懂。”她用过来人的口吻教导说:“爱一个人,是不需要回报的。”她略有些动情,但是,一刹那激动后,她控制住自己的情感,神情恢复原样继续变得麻木不仁。

“姐,你们还有可能和好吗?”沈小红心里揣度。

“小妹,别再胡说八道了!思故哥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如今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你叫姐去背一身骂名呀?你不害臊姐害臊!”沈小凤语气重了。

“姐,你别生气呀,我只是说说而已。况且,这世上只容得夫妻,不该有个知心朋友吗?我看得出来,思故哥对你还是有感情的,耦断丝连呀。”沈小红劝慰姐姐。

“唉……”沈小凤长长地叹了一声气儿,幽幽地说:“姐的心里只有宝根。”

“吱呀”一声大门外有了动静,“大姐,我们回来了。”随即传来小花的叫喊声和宝根的笑声。

沈小凤连忙抢出门去,看到大门走廊里,妈妈和小花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了天井。宝根手里拿着五颜六色的纸风车,鼓嘟着小嘴使劲地吹风,小风车旋转飞成了一朵迷人的花儿。

“妈妈,外婆、小姨,买了、多多的、玩具,好好玩嚕。”稚嫩的小宝根自幼生活在乡下,城里花花绿绿的世界让他兴奋得语无伦次。

“妈,让我来提吧。”沈小凤抢过妈妈手中重重的菜篮,一边陪母亲说话一边向后院厨房走去:“妈,家里买了这么多的菜呀,叫您破费了。”

“么个叫破费呀?你们娘儿俩来,加了两口,要吃的。再说,宝根正是补营养的时候,我要为我外孙补一补身子,让他长壮实点。”

“宝根,来,跟小姨去房里玩噜。小姨给你看连环画小人书,好不好呀?”

“好,小姨,我要看小人书。”

“那你笑一个。”沈小花一边挠痒痒,一边抱起小宝根。

“咯咯咯!”小孩子清脆的笑声回**在四合院里,给这座古老的院落凭添了几分生气。

院内刚落静,一会儿从敞开的大门外走进来丁云梅一家人。丁云梅和罗思亲提着菜,罗思故搀扶着腆着大肚子的杨梅,慢慢地进了院子。他们上午陪杨梅去了一趟医院,然后又到菜场买了菜。医院检查结果表明,杨梅母子一切平安,要求在家静养,再有一个月就到了临产期。

“丁老师,买菜回来了呀。”谷春秀从后厅出来,看见罗家人热情地打招呼。“杨梅身孕好吗?”

“谷大婶,托你的福,母子平安,医生说没事的。再过一个月临产了。”丁云梅站在正厅与遇到的谷春秀说着话。罗思故搀扶着妻子去了右厢房休息。

“怀了身子,平日要多补补营养。我今天饨了一只老母鸡,等会儿煮熟了,我给你媳妇盛上一碗喝。”

“不用的。我家有呢。”丁云梅推辞。

“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这么定了。”谷春秀热情地分派道。

“呵,她大婶,这个月的工资发了,我给小红送点钱。”丁云梅放下手中的菜篮,想起了一件事儿。她打开用四方手帕包好的钱,抽出了一半递给谷春秀。谷春秀缩回手,推脱说:“丁老师,我看以后你就别给了,小红自己也能挣钱了。”

“她大婶,这是应该的。”丁云梅坚持要送。恰巧被从厨房出来的沈小凤撞见,她不解地询问:“妈,这是咋回事呀?”

“唉,都是你那不听话的妹妹惹的祸。这丁老师坚持月月送钱,我都不好意思接了。”

“妈,丁阿姨对我们多好呀,你不能收人家的钱!”心地善良的沈小凤帮助妈妈拒绝。

正当她们推辞时,罗思亲放好菜从厨房出来,妈妈拦住了他,交给他一个艰巨的任务:“思亲,你把钱送给小红姐姐去。”罗思亲接过钱,跨进了左厢房沈小红的卧室。

“小凤,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不晓得你愿不愿意去?”罗思故安顿好妻子后,从天井旁的右厢房出来,关心地对沈小凤说。

“思故哥,么个好消息呀?”沈小凤感激地寻问。

“我们市化工总厂,新近准备招一批搬运工,不知你……”罗思故有些犹豫不决,他吞吞吐吐地说,一边观察对方的反应。

“思故,人家小凤是一个弱女人,你怎么好安排这个苦工呀?”丁云梅小声地提醒。

“妈,我和杨梅都帮助打听过了,现在的技术活、轻松点的活,都要招有文聘和有证的,小凤她……”罗思故本意想说 “无一技之长”,但是他怕伤对方的自尊心,忍住不说了。

“那再寻寻吧,总会有适合她的工作。”

“妈,我是想先把小凤弄进厂,今后有机会再换工种。现在知青返城的多,工作也不好找,就是当搬运工也挤破了脑壳。”

“思故呀,谢谢你关心小凤。小凤也不是么娇小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谷春秀出来打园场,替女儿感谢对方,转身说服女儿,做起女儿的思想工作:“小凤呀,妈打小是从苦水里泡出来的,往日在家打谷子,也得背上百十斤的东西,好活赖活到现在,苦点累点不碍事儿的。小凤,你先找一份工做吧,也好养活你儿子,别挑三拣四了,难为了丁阿姨一家人热心帮你。”

“妈,我愿意去。”沈小凤答应妈妈,她想家里做工挣钱的劳力不够,自己宁愿辛苦和劳累些,为妈妈分担一些生活的重担,自己不能当寄生虫。她答应妈妈后,转身去了自己的厢房,路过罗思故身边时,轻轻地道了一声谢:“思故哥,谢谢你。”

罗思故目送着她的背影进了厢房,他明知道这种工作有些勉强小凤,却又无可奈何,知青返城人多工作确实不好找,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了。他搔搔头皮,释放了心中的担忧,终于帮助沈小凤找到了返城后的第一份工作。

第二天,在市化工总厂搬运车间,男男女女紧张有序地搬运货物装车发货。他们一律穿着佩有长帽檐和耳帘的蓝色工作服,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对眼珠,让人分辨不出男女,他们仿佛就是一群不知疲劳的劳动机器。

临下班时,罗思故推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寻到了搬运车间门口,他准备接沈小凤一道回家。他穿着崭新的中山装,与灰头灰脑的工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探头向灰蒙蒙的车间张望,竟然分辨不出谁是谁来。

“罗技术员,找心上人呀?别碍事,小心弄脏你的新衣服。”一个扛着化肥袋的工人路过他的身边调侃地说,引发众人一阵哄笑。

“真稀罕!今天日头打西边出了,搬运车间可不是你大学生来的地方呀。”另一个工友附和道。

“小凤在吗?”被工友戏弄脸色羞红的罗思故,不甘心地向众人寻问。

“小凤呀,在里面。”一个领班模样的中年汉子上前来跟罗思故打招呼,他认识厂里新来的罗技术员,被厂长视为宝贝的掌上明珠,他不忍心奚落他。“任务完成了,大伙儿今天收工了!”他后一句朝搬运车间的工人们喊话。

劳累了一天的工友们纷纷拍打身上的灰尘,揭下笨重的劳动服,陆陆续续地走出了车间。

“思故哥,你来了。”一个清秀的身影来到罗思故跟前。她脱下口罩和头套,露出被满头汗水粘乱了头发的脸蛋。沈小凤因为有了事做,能挣钱了,心情舒畅,她从心底里感激对方。

“小凤,你要注意身体,别累坏了。”罗思故关照地叮嘱:“咱们回家吧。我搭你一程。”

“思故哥,谢谢你。你看我这一身灰,别弄脏了你的车。”因为地位上的悬殊,沈小凤内心有些自卑。

“我们之间还用得着谦礼吗?!”罗思故用火辣的眼睛盯住小凤说,语气亲密,感情深厚。沈小凤心头一热,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说:“我先去厂里澡堂洗刷一下。”

“好的。我在厂区大门口等你。”罗思故潇洒地一抬脚,斜骑自行车奔向厂门口。沈小凤站在原地,呆望着对方的身影远去,心里头不晓得是什么滋味。

市化工总厂大门口,罗思故耐心地等待着沈小凤出现。当他看到洗完澡后焕然一新的小凤时,笑着招呼:“小凤,来,坐在后架上。抓牢啦。”一阵清脆的银铃声伴随着俩人欢笑声奔向大道。

四合院里,一大家子人围坐在饭桌前,等待着罗思故和沈小凤的归来。为感激罗家人帮助小凤找到了工作,谷春秀坚持要请大家吃一顿饭,尽管丁云梅推辞,但是,最终拗不过热情似火的谷大婶。勤快的她早早地办好了菜肴,邀请了四合院的众人,就等着主角们光临了。

当她看到心情舒畅的沈小凤和推着单车的罗思故出现在大门口时,她松了一口气,笑着佯骂:“小凤,才下班呀,饭菜都快凉了,丁老师等你很久了。”

“妈,今天是么个日子,办得这么丰富一桌菜。”沈小凤望着大家笑眯眯的脸容不解地发问。

“么个日子?”谷春秀笑着说:“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呀。今天是你有工作的头一天,这不是喜日子吗?!搭帮你丁阿姨全家帮衬,好不容易找了一份工作,还不得感激人家。来,思故,小凤,一起入席开餐了!”她揭开了瓷碗盖的鸡肉罐子,冒出热腾腾的蒸汽,桌子上弥漫着一股清香,勾起了人们的食欲。

“外婆,我要吃鸡腿。”坐在外婆身边的宝根雀跃叫嚷。

“好,宝根吃鸡腿,长大了要有良心,不要忘记报恩。”谷春秀一边用汤匙拨弄出两只鸡腿,一只给了宝根,别一只给了杨梅。

“阿姨,我不用的。”杨梅推辞。

“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肚里的小宝宝着想。你要多吃点,你是两个人的量呀。”

罗思故和沈小凤洗好手,双双来到餐桌旁。罗思故坐在妻子旁,杨梅挺着凸现的肚子小声地询问道:“今天下班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

“呵,下班了,我等小凤一起回家。”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杨梅脸色一沉不吭声了。

“吃菜,吃菜,大家吃菜。丁老师,你多吃点。”谷春秀热情地劝菜。

罗思故看到沈小凤只顾低头扒饭,他关心地拿汤匙舀了一瓢鸡肉给了对方,笑着关心地说:“小凤,多吃点菜,你干的是重体力劳动,要加强营养。”

“思故哥,你吃,我不用的。”沈小凤吃惊地望着碗里多出来的菜推辞。

杨梅看在眼里,心里涌出酸酸的醋意,她把谷春秀夹放在碗里的鸡腿用筷子夹起,重重地塞进罗思故的碗里,嘟噜着嘴说:“给你吃,我吃不下,反胃。”

丁云梅看到了这一幕,晓得媳妇使了小性子,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声。她温婉地劝说媳妇:“杨梅,小心动了胎气。”

“妈,我吃饱了,我先回屋去了。”杨梅艰难地挪动起腆着肚皮的身子来,准备离开。

“思故,快扶你妻子去休息。”丁云梅下了命令。罗思故不知所措,忤在那儿茫然地望着妈妈。他不晓得妻子为什么突然生了闷气。

“唉哟!”杨梅一声惨叫,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杨梅,你怎么了呀?”罗思故连忙搀扶住妻子下坠的身体,不让她倒地。

“不好了,杨梅早产了,快送医院。叫救护车!”略懂医术的丁云梅知道大事不妙,连声招呼。众人七手八脚地地围拢来,用一幅靠椅作成临时担架抬着杨梅赶紧往医院送。一会儿,呼叫过来的救护车在胡同口接上了杨梅一行人,罗思故和沈小凤坐上了救护车的陪护座,一左一右地陪伴在孕妇身边。丁云梅忙着回家给杨梅找了一些换洗衣服,其余的人因为座位有限,打后再赶去医院探望。

救护车上,杨梅双目紧闭痛苦地呻吟,罗思故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呼唤:“堂客,挺住!坚持一会儿,快到医院了。”

沈小凤扶在杨梅的身边,轻声安慰道:“杨梅,别怕,有医生在,有我们在。我们在知青点上说好的,永葆革命人的青春,决不向命运低头!你要坚强!挺住!”想起在艰苦岁月里患难与共许下的诺言,沈小凤眼眶有些湿润了,她鼓励同伴。

痛苦呻吟的杨梅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表示听懂了对方的意思,把另一只手缓缓地伸出来拉住沈小凤的手,嘴唇蠕动,神志恍惚地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医生,我妻子病重了!流血了!”看到担架下面滴滴答答流出了暗色的**,罗思故惊恐万状地嚷叫。

“不好,羊水破了,快!”坐在驾驶室的医生朝司机命令道。“呜啦!呜啦!”救护车响起尖利的警笛声,风驰电掣般地朝医院奔去。

市人民医院急诊室门外,罗思故焦虑不安地踱步,他不时扑到窗口张望,实际上却什么也看不到。沈小凤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忧愁地默默地祈祷。

“思故哥,你坐一会儿吧。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别累坏了。”

“我不累。”他嘴上虽说不累,但是,行动上他依从了沈小凤的劝说,垂头丧气地坐在她的身边。他被突然其来的灾难击垮了意识,捧着头喃喃地自责道:“小凤,都是我不好。我生来命硬,找一个克一个。杨梅,你可千万别出事儿呀。”

沈小凤看一眼曾经深爱过的人儿,在残酷的现实中被击倒,心情复杂轻轻地叹了一声气儿。

丁云梅和四合院里的人随后全都赶了过来,沈小凤和罗思故迎上前去接应。

“情况怎么样?”丁云梅询问。

“妈,人进了抢救室,暂时还没有消息。”罗思故向妈妈和来人报告。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行行好,救救好人。老天爷是最公平的,好人会有好报。”谷春秀双手合什,朝头顶祷告。

“妈,这是医院,不是庙堂,你要相信医学。”大学生沈小花提醒。她对妈妈的无知感到既可笑又可怜。

“妈晓得这是医院,老辈人常说,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还是管事的。”谷春秀不满意小女儿的唠叨,抱起了小外孙宝根,诉说道:“来,宝根给杨梅阿姨拜一个,保佑阿姨平安无事!”她要求宝根双手合什祈祷。

“杨阿姨平安无事,给宝根生下个小妹妹,好好玩哟。”宝根稚嫩的声音引得众人发笑,沉闷的气氛变得轻松了。

“我估计杨梅是大龄孕妇,生产有困难。”丁云梅凭经验猜测对儿子说。

急救室的门开了,一个全幅职业装束的白大褂医生和护士出来了,他朝众人叫道:“谁是病人的家属呀?”

“我是她的丈夫。”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病人属于高龄产妇,目前发现胎位不正常,你决定保大人或是保孩子?”

“大人孩子都要保。医生,求求你了。”罗思故带着哭腔哀求道。

“同志,请你清醒点。作为医生,我们救死扶伤,当然希望有最好的结果。但是,你要做最坏的打算。你做好选择,签字吧。”

一个护士递上装有表格的夹板和笔,要求罗思故做出选择。他犹豫不决。

“思故,别犹豫了,保大人吧。”丁云梅理智地提醒道。

“是呀,保住了大人,孩子今后还会怀上。”谷春秀帮腔。

“至于风险嘛,如果要保大人,今后可能会终生不孕,如要保小孩,大人会有生命危险。你们家属自己决定吧!”医生尽自己的职责告知病患家属。

“同志,你快决定,我们等着做手术。”小护士催促道。

罗思故看了一眼妈妈和众人,狠下心来:“保大人!”他在选择保护大人的栏里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赌气似把笔重重地拍在夹板上,还给了护士。

医生和小护士转身进了手术室。罗思故和众人焦急地在门外翘首等待消息。

不一会儿,急救室的门又被打开了,走出来那位小护士,她摘下口罩,神色恭敬地说:“罗思故同志,你的妻子要求保小孩,否则,她拒绝动手术。你同意吗?”

“她怎么那样傻!”罗思故有些恼怒地说。

“你进去同她确认一下吧。”罗思故随同小护士进了消毒室。

正当众人焦急不安地在椅子上等候时,罗思故垂头丧气无声地走出了急救室。

“怎么样?”丁云梅和众人急切地围住他询问。

“妈,杨梅坚持要保孩子,她说她想当母亲,她不想放弃孩子。”罗思故沮丧地说。

“唉,这孩子心重,她爱孩子胜过自己的生命。”丁云梅轻叹一声,感到无可奈何。

手术持续了三个小时,杨梅产后大出血,医生一直在紧急抢救之中。医院的走廊里,“嘀答嘀答”的大钟伴随着探望人群的复杂心情在焦虑中度过,大家在心里默默地祈盼杨梅母子平安无事。

“什么?!中心血库没有血了,调不了?赶紧寻找血源,我这里急用。真是害死人了!”急诊室的办公室传来对话声。急救室房门再次被打开,那个小护士又走了出来,她神色焦急地向家属寻问:“病人需要输血,血库里匹配的血浆不足了,你们家属有合适的血型吗?”

“抽我的!”“抽我的!”众人纷纷上前请求。

“我是O型血,抽我的吧!”沈小凤揎起衣袖,露出洁白纤细的胳膊。

“你,你,你,还有你。跟我来验血!”看到大家举手,小护士点了罗思故,沈小凤和沈小花,还有罗思亲四人跟着她去了输血室。

输血室里,小护士通过配血实验,最终采用了沈小凤的血液。沈小凤躺在靠背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血液流出,脸色苍白却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罗思故心痛地立在一旁,心里涌现出无限的敬意和感激,他感到自己一辈子亏欠她们的太多了。

手术室内,新鲜血液缓缓地输入到了杨梅的身体内,医生们加快了手术进程。室外等候的众人伸长脖子焦急地关注室内的动静。“哇!”的一声清亮的哭啼声从手术室传出,丁云梅心头一喜,欣喜地说:“孩子保住了!”

“杨梅身体不要紧吧?”谷春秀替杨梅担忧,众人的心里也是忧愁不敢开颜。直到急救室的门再次打开,推出来杨梅母子,大家心里才舒展开来,纷纷上前道喜。

“堂客,母子平安,万幸万幸。你要感谢小凤,是她用自己的鲜血救了你!”罗思故扶在推车旁边兴奋地告诉妻子。

“谢谢小凤,谢谢大家。”杨梅声音有些疲倦,因为当了母亲,她的心里甜滋滋的一脸幸福的样子。

“大家让一让,病人需要休息。”

“妈,你和大伙儿一起回去吧。我陪杨梅。”众人听从了罗思故的安排,站在走廊里,目送罗思故和小护士推走了杨梅母子。沈小凤披着外衣,捂住针眼,默默地观望着这幸福的一幕,她感到由衷地欣慰。

一月后,罗思亲和沈小花暑假结束返回学校继续念书去了。四合院内有谷春秀和丁云梅两位老人,外加沈小凤母子、沈小红和罗思故一家三口共八人生活。杨梅因为产后大出血,伤口未痊愈,续请了一个学年的假,在家休养带孩子。婴儿清亮的啼哭声打破了四合院里宁静,使古老的院落增添了不少生气。

天气暖和,在家休养的杨梅抱孩子出外走玩的时间多了。这天傍晚,她抱着孩子牵着宝根守候在大门口等待丈夫下班回家。

胡同口响起一阵悦耳的自行车银铛声,罗思故和沈小凤嬉笑着驶入巷子,当他们看到大门口的杨梅母子和宝根时,罗思故刹住了车。沈小凤从车后架上下来,朝杨梅报以甜甜的一笑,说:“杨梅,吃晚饭了呀?”

“岂敢。我家的大忙人不回家,那敢开餐呀。”她话中有话,怨怼罗思故。

“妈妈。”宝根欢叫着扑向妈妈。沈小凤弯腰欣喜地抱起了儿子宝根。

“哎,宝根乖乖,今天手洗干净了吗?”

“洗干净了。”小宝根伸出一双洁白的小手递给妈妈看。

“听不听外婆的话?”

“听话。”

“这才是妈妈的好宝宝呀。”

稍后推着自行车的罗思故高兴地逗乐着襁褓中的女儿:“子萱乖,朝爸爸笑一个,笑了,笑了喽。”夫妻俩给小女儿取名叫罗子萱。为什么喜欢取名子萱呢?罗思故专门翻检了字典,据说萱草是一种草本植物,可以使人忘忧,对于女儿的未来,父母寄托了自己美好的心愿。

抱着孩子的杨梅与丈夫并排边走边说:“今天回来怎么又晚点了?”

“我等小凤下班呀。”罗思故老实地回答。

“天天接,也不是回事呀。”杨梅颇为不满,内心有些怨气,略带些醋意。

“顺道搭一程,结伴回家图方便,不碍事儿。”罗思故不理睬妻子的埋怨辩解道。

“就你上心哟!”杨梅故意高声地冲上一句。

沈小凤一听,心里吃了一惊,知道杨梅怪罪罗思故,她镇定自若地笑笑说:“思故哥,今后不麻烦你接了。我自己会回家的。”

罗思故望望杨梅,又睨一眼沈小凤,他尴尬地呆在大门口,不知该如何向深爱的两个女人解释了。

晚上,右厢房卧室里,罗思故夫妇俩人说着话。杨梅说:“思故,我不想说你。我知道小凤对我们好。我杨梅也不是忘恩无义的人,可是,你天天去接她上下班,这算那门子事。你让厂里的人背后如何议论你呀。”

“身正不怕影子邪,我不怕!”罗思故毫不顾忌。

“思故,你看这样好吗?”看到丈夫态度坚决,杨梅口气有些软化:“我有一辆飞鸽牌女式自行车,我现在休假,反正用不上。我赠送给小凤,也表达我对小凤的感激心意,毕竟我的身上流淌着她的血液,她救了我的命,我得知恩图报。行啵?!”

“好吧。”罗思故思前想后轻叹一声答应了。他没有更好的理由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