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美人和拆迁(下)

二十七美人和拆迁(下)

“乌总——”陈顾问尽可能温柔地招呼一声,极尽小心翼翼之事。乌铁在思考的时候,很反感被人干扰,这个时侯他的反映就要取决于自己的具体心情了:倘是心情不好,便即一拍桌子让人滚出去;要是心情还可以,那么他就继续闭目养神或者凝视别处,让你呆怔怔地坐冷板凳,进也不是,退也不能。但是今天的乌铁,却走了“第三条路线”,他的嘴唇不动了,再也没有念叨什么“廉政风气”,而是把钢笔横压在掌下,表情严肃地看着他。他的脸部轮廓愈发显得生硬和粗糙,脸颊甚至有些苍白且僵硬,不过一双眸子闪闪发亮,颇有清冷之意。

陈顾问被乌铁凌厉的眼神所逼迫,不觉垂下头去,文件夹的亮银sè软塑如镜面一般,映照出自己慌张的脸容,紧张、惶恐甚至没有由来的羞愧,似乎都在软塑上清晰地写着呢。可是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此来之目的,如果耽搁了大事,只怕到那时,乌铁恐怕就不仅仅会这么yīn冷而寒骘地盯着自己。

“啪”那支钢笔被两根手指捻了起来,然后重重笃敲在桌面上。这时乌铁给他发出的一个暗号:“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我的耐心有限。”

陈顾问鉴貌辨sè,不是不识得风向的人。他双手托着文件夹,软塑镜面上的脸容和rì光扭成一团,轮廓、形sè似在水潭的漩涡中不住纠缠着,愈发混乱、难以觑辨,然后恭恭敬敬地平递出去,端端正正摆放于办公桌上。按照以往的汇报惯例,先需点出这些材料的中心思想:“乌总,七家湾土地的拆迁工程,咳咳,真地遇到很大阻力啊。”

“很大的阻力?难道摆不平吗?”乌铁愣了一下,眉头拧皱一处,其口中未言,心里颇有些紧张,如果陈顾问所言非虚,那么这个消息,是不是正意味着“廉贞峰煞”或“五黄大煞”对自己确有不利影响的又一桩证据呢?他给自己倒了杯水,顺便滑出个一次xìng纸杯,灌了半杯之后传给陈顾问:“老陈,没有把你的青花瓷杯带来?”指了指先前朱主任坐过的椅子:“拆迁哪里有一帆风顺的?嗯嗯,究竟怎么回事?你慢慢说…不…先挑拣重要的内容说。”

“昨天我们集团的相关人员,和拆迁办组成了工作队下去,第一天就谈了一百二十户,应该说,工作力度还是蛮大的,可是——”陈顾问呷了一口水,将杯子合在掌中,“拆迁户并不愿意太配合我们的工作,一天下来,接过一户都没有谈拢。到了今天,我们公司有人打电话来,说情况又有了变化。”“一夜之间,能有什么变化?难道他们还能在旧民居里面垒起碉堡架设机枪?”乌铁似开着玩笑,可是语气却有些凶峻。陈顾问讪讪笑了笑:“碉堡不至于。不过他们那些男女老幼联合起来,甚至在我们本该挂起横幅的地方拉起了‘坚决捍卫家园’和什么‘反对城市腐蠹’的红布。”唯恐乌铁不懂得什么叫“腐蠹“,他又不厌其烦地解释其中的含义:“说白了,就认为我们是贪得无厌的蛀虫,也可以说是白蚁。”

“荒谬!他们的条件究竟是什么?”乌铁终于忍耐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偌沉的红木办公用具,似乎也经受不住他的霸气和凶悍,微微震颤,隐约发出回鸣,“以为我是开小肥羊餐馆的,想狮子大张口吗?”他胡乱翻了翻文件夹,然后扔到陈顾问跟前,喝道:“这样的混账报告,我不接受。”

陈顾问只好将杯子放在他办公桌的偏僻一角,拿起文件夹:“乌总,里面记录了一些现场实时反馈的信息,您不看看?”乌铁冷笑着说:“不用了,你直接挑拣几个典型的例子说明白就可以。”

“他们对于我们提出的拆迁价格并不满意,甚至还指责我们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强盗。”陈顾问看乌铁始终不接过那个文件夹,只好曲臂将之收了回来,胡乱地翻开几页,“一名老太太坐在轮椅上,守在家门口不让动员组进屋;有的干脆将门紧闭,置若罔闻;有的嚷嚷不停,说要去běi jīng**上访。”乌铁一听“běi jīng”两个字就火了:“上běi jīng?他nǎinǎi的,难道我拆房子不给钱吗?忒也可恶。”绕着窗前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冷笑道:“我不信他们真能上京,我记得咱们市的信访办每天都有人在车站守着吧?一旦发现有人苗头不对,敢到běi jīng去告御状,马上采取强制措施将他们押回来。这种政策好,如今刁民太多,统统关起来才好。”陈顾问被他的激烈措辞吓得有点不知所措,低声提醒:“乌总,这些话…这些话不好说的。”

“不好说?嘿嘿,怕因言获罪吧,不过你以为就我这么说得比较直接吗?”乌铁颇有些不屑,“当初刘俊来还是市委书记的时候,咱们可没有少和他在一起吃饭。‘刁民’两个字,就是他书记大人对许多百姓的评价。老陈啊,那时我和你现在一样,也甚有些吃惊,不过可没象你这么窝囊。那时我心里就嘀咕了:‘象他这个级别的干部都敢宣称群众是刁民,那么官民对立的现实情绪,还不知道已经严重到了什么程度。’老陈,很多官员在电视上的表现,其实和戏子涂抹了胭脂,然后披上各sè袍服窜草台差不多。”然后反手将窗子推开:“不过,也确实有许多刁民,唯利是图,急功近利,恨不得将我们开发商当羊来宰,对于这一部分人,我们坚决不能妥协。”

陈顾问静静地听他发着牢sāo,心里很不以为然,他虽然在乌铁手下打工,于退休工资之外另外拿着一份薪水,可并不情愿一味站立于恒宝集团的立场上来看问题。他虽然只是一个副教授,可是归根结底,从骨子里还是认为自己是学者,更愿意站在一个比较公正的角度来分析问题。“刁民?唯利是图?太可笑了,当初在《物权法》出台之前,开发商何等威风,可不就整个拉着zhèng fǔ执法部门到处跑,谁敢不签合同,就开着推土机将对方房子给铲平吗?”他低着头,面sè恭敬,暗下依旧愤愤不平地想着,“就是我们恒宝集团,黑白两道交往,也没有少做这样的缺德事吧?”记得他前两天到财务部去,通知相关负责人马上将拖欠的员工薪酬补上,竟意外地看见一张发黄的奖金表,暗下打听,原来是前两年给市区拆迁办工作人员的现金发放奖励,不太好公然入账。那些人,一面倚着行政或事业编制从财政拿钱,另一面,又张开饕餮之嘴,从开发商手中大肆收取好处,然后堂而皇之地借助国家暴力机器替“第二老板”摧枯拉朽,开创出一条能替自己和房产商迅速敛集财富的康庄大道。让人感觉可笑和发指的是,有的地方zhèng fǔ经常相互派出考察团,彼此交流,研讨所谓“强制拆迁”的宝贵经验,将本该遮遮掩掩的荒唐怪诞、暴戾残酷之举公然摆在了台面上。“幸好zhōng yāngzhèng fǔ英明,及时推出了《物权法》,让老百姓终于有了能维护自己财产的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法律文书。”看着乌铁焦头烂额的模样,陈顾问忽然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他甚至为自己尚有如此感觉而暗窃欣喜,这说明他还是一个良心未泯之人。

七家湾附近商品房的价格,已经飙升至了一万八大关,而且还仅仅局限于毛坯房,如果将jīng装修的价格含在里面,那么每平方平尚能上升四千元左右。然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拆迁办工作组开给居民的每平方米价格,最高竟然不超过七千五。

“没有象以往那样,先哄骗那些百姓吗。”乌铁发过火以后,情绪稳定了许多,“就说这块地是辟为市政的绿sè用地,希望群众能够配合。”陈顾问摇摇头:“老百姓被骗得多了,现在没有人再上当。”顿了顿,他有些为难的告诉乌铁,一大早,市委副书记王晓龙的秘书就打了电话来,问道拆迁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同时转达王副书记的意愿,希望拆迁工作能尽快尽好地顺利地进行,本市党报和三份小报也将密切关注七家湾旧商铺民居的拆迁进度。“市规划局、城建局和建委等单位的同志,也有绕过市拆迁办,陆陆续续直接打电话到我们公司办公室的,说宣传部的同志整天高调密集轰炸,逼着大伙儿推进拆迁力度,工作的关键和重心还在我们这边,希望我们能替拆迁办多挑起一些重担。”

乌铁愤怒地身体都颤抖了,自己已经缴纳了足够的土地出让金,按道理来说,实在不该再掺合到七家湾拆迁工作之中,能不能按期拆迁清地,全是你zhèng fǔ部门的任务。要我们多担待点,说白了,不就是要恒宝集团再多出数千万甚至上个亿的拆迁补偿款吗?还真当老子是开银行的,想要钱,开动印刷机狂整票子怎么着?他一根手指遥点着陈顾问的鼻子,状若咆哮:“再有谁打电话了,你都告诉他们,拆迁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不需他们费心劳神。”突然,他的身体猛然前倾:“周主任呢?他没有打电话来吗?”“哪一个周主任?”陈顾问尚且缓不过神。乌铁的脸愈发红涨:“就是国资经营中心的周主任啊,以前不是他放话,说大概这几天会带着审计署派出局的人来吗?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啊,我不知道。”“你过一会儿,给他打个电话问问,等等,你现在就回办公室,打不通他的座机,就拨他的手机,哪怕找个机会亲自去拜访也行。”乌铁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陈顾问马上去办这件事,然后喘着气朝椅背重重压去,无比疲惫。

想不到拆迁竟然会遇到如此阻力,莫非七家湾的风水,正如上次安插于乔氏集团的“暗探”所打听那样,因为“八运”的关系,东北临街如靠水,而变得异常糟糕?果真如此,那可是不妙,自己时刻注意堪舆忌讳,想不到还是先后栽倒在这些方面,简直太不甘心了。他想了想,接着又匆匆打了一个电话。

“什么,他还没有回来吗?真是的,我这里有急事呢。他也不是穷人吧,怎么一到外地就把手机给关了呢?我给他报销话费也不是不可以。”“…”“只能这么办了,让他一回来就马上和我联系,啊,谢谢你!”“…”“好,再见…妈的。”乌铁听到对方挂上电话,恶狠狠地抱怨一句,然后把话筒重重地扔在桌上,发出“当啷”声响。他很是烦躁,想不通的是:那个到处敛财的风水先生,便非得坐着飞机在全国各地猴窜似的奔波吗?难道在本市就赚不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