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适离了周营,径往曹州。一路上晓行夜住,也非一日,来到曹州馆驿安歇。次日至黑虎府里下书。黑虎正坐,家将禀:“千岁,有西岐差南宫适下书。”黑虎听得是西岐差官,即降阶迎接,笑容满面,让至殿内行礼,分宾主坐下。崇黑虎欠身言曰:“将军今到敝邑,有何见谕?”南宫适曰:“吾奉主公文王、丞相姜子牙之命,拜上大王,特遣末将有书上达。”南宫适取书递与黑虎,黑虎拆书观看:
岐周丞相姜尚顿首百叩,致书于大君侯崇黑虎将军麾下:
盖闻人臣事君,务引其君于当道,必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使百姓乐业,天下安阜。未有身为大臣逢君之恶,蛊惑天子,残虐万民,假天子之命令,敲骨剥髓,尽民之力肥润私家,陷君不义,忍心丧节如令兄者。真可谓积恶如山,穷凶若虎,人神共怒,天下恨不能食其肉而寝其皮,为诸侯之所共弃。
今尚主公得专征伐,奉诏以讨不道。但思君侯素称仁贤,岂得概以一族而加之以不义哉?尚不忍坐视,特遣裨将呈书上达。君侯能擒叛逆,解送周营,以谢天下,庶几洗一身之清白,见贤愚之有分。不然,天下之口哓哓,恐昆仑之焰,玉石无分,尚深为君侯惜矣!君侯倘不以愚言为非,乞速赐一语,则尚幸甚,万民幸甚!
临楮不胜跂望之至。尚再拜。
崇黑虎看了书,复连看三五遍,自思点头:“我观子牙之言,甚是有理。我宁可得罪于祖宗,怎肯得罪于天下,为万世人民切齿?纵有孝子慈孙,不能盖其愆尤。宁至冥下请罪于父母,尚可留崇氏一脉,不致绝灭宗枝也。”南宫适见黑虎自言自语,暗暗点头,又不敢问。只见黑虎曰:“南将军,末将谨领丞相教诲,不必修回书。将军先回,多多拜上大王、丞相,总无他说,只是把家兄解送辕门请罪便了。”遂设席待南宫适尽饮而散。
次日,南宫适作辞回周营去了。崇黑虎命子崇应鸾守曹州。又吩咐副将高定、沈冈点三千飞虎兵,即日往崇城来。
一日,行至崇城,有探马报与崇应彪。应彪领众将出城迎接黑虎。应彪马上欠身打躬,口称“叔父”,曰:“侄男甲胄在身,不能全礼。”黑虎曰:“贤侄,吾闻姬昌伐崇,特来相助。”崇应彪感谢不尽,遂并马进城,入府上殿。行礼毕,崇黑虎问其来伐原故,应彪答曰:“不知何故攻打崇城。前日与西伯会兵,小侄失军损将。今得叔父相助,乃崇门之幸也。”遂设宴款待,一宿已过。
次日,黑虎点三千飞虎兵出城,至周营索战。南宫适已回过子牙,子牙正坐,忽报崇黑虎请战。子牙令南宫适出城。南宫适束结至阵前,见黑虎:
九云冠,真威武;黄金甲,霞光吐。大红袍上现团龙,勒甲绒绳攒九股。豹皮囊内抽狼牙,龙角弓弯四尺五。坐下火眼金睛兽,鞍上横拖两柄斧。
黑虎面如锅底,海下一部落腮红髯,两道黄眉,金睛双暴,来至军前,厉声大叫曰:“无故恃强犯界,任尔猖狂,非王者之师。”南宫适曰:“崇黑虎,不道汝兄恶贯天下,陷害忠良,贱虐善类。古云:‘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道罢,举刀直取。黑虎手中斧急架相还。兽马相交,刀斧并起,战有二十回合。黑虎在骑上暗对南宫适曰:“末将只见这一阵,只等把吾兄解到行营,再来相见。将军败下阵去吧。”南宫适曰:“领君侯命。”随掩一刀,拨马就走,大叫:“崇侯虎,吾不及你了,休来赶我!”黑虎亦不赶,掌鼓回营。
崇应彪在城上敌楼观战,见南宫适败走,黑虎不赶,忙下城迎着黑虎曰:“叔父今日会兵,为何不放神鹰拿南宫适?”黑虎曰:“贤侄,你年幼不知事体。你不闻姜子牙乃昆仑山上之客,我用此术,他必能识破,不为可惜?且胜了他再做区处。”二人同至府前下马,上殿坐下,共议退兵之策。黑虎道:“你修一表,差官往朝歌见天子,我修书请你父亲来,设计破敌。庶几文王可擒,大事可定。”应彪从命,修本差官,并书一齐起行。
使命官一路无词,过了黄河,至孟津,往朝歌来。那一日进城,先来见崇侯虎。两边启:“千岁,家将孙荣到了。”崇侯虎命:“令来。”孙荣叩头,侯虎曰:“你来有什么话说?”荣将黑虎书呈上。侯虎拆书:
弟黑虎百拜王兄麾下:
盖闻天下诸侯,彼此皆兄弟之国。孰意西伯姬昌不道,听姜尚之谋,无端架捏,言王兄恶大过深,起猖獗之师,入无名之谤,伐崇城甚急。应彪出敌,又损兵折将。弟闻此事,星夜进兵,连敌二阵,未见胜负。因差官上达王兄,启奏纣王,发兵剿叛除奸,肃清西土。如今事在燃眉,不可羁滞。弟候临兵,共破西党,崇门幸甚。
弟黑虎再拜上陈。
侯虎看罢,拍案大骂姬昌曰:“老贼!你逃官欺主,罪当诛戮。圣上几番欲要伐你,我在其中,尚有许多委曲。今你不思知感,反致欺侮。若不杀老贼,势不回兵!”即穿朝服,进内殿朝见纣王。王宣侯虎至,行礼毕。纣王曰:“卿有何奏章?”侯虎奏曰:“逆恶姬昌,不守本土,擅生异端,领兵伐臣,谈扬过恶,望陛下为臣做主。”纣王曰:“昌素有大罪,逃官负孤,又敢凌虐大臣,殊属可恨。卿先回故地,朕再议点将提兵,协同捕逆恶。”侯虎领旨先回。崇侯虎领人马三千,离了朝歌,一路而来。
崇侯虎人马不一日到了崇城,报马来报黑虎。黑虎暗令高定:“你领二十名刀斧手,埋伏城门里,听吾腰下剑声响处,与我把大爷拿下,解送周营,辕门会齐。”又令沈冈:“放我等出城迎大千岁去,你把大千岁家眷拿到周营,辕门接驾。”吩咐已定,方同崇应彪出城迎接。
行三里之外,只见侯虎人马已到。有探马报入行营曰:“二大王同殿下辕门接见。”崇侯虎马出辕门,笑容言曰:“贤弟此来,愚兄不胜欣慰。”又见应彪。三人同行,方进城门,黑虎将腰下剑拔出鞘,一声响,只见两边家将一拥上前,将侯虎父子二人拿下,绑缚其臂。侯虎大叫曰:“好兄弟!反将长兄拿下者何也?”黑虎曰:“长兄,你位极人臣,不修仁德,惑乱朝政,屠害万姓,重贿酷刑,监造鹿台,恶贯天下。四方诸侯欲同心灭崇姓,文王书至,为我崇氏分辨贤愚。我敢有负朝廷,宁将长兄拿解周营定罪。我不过只得罪于祖宗犹可,我岂肯得罪于天下,自取灭门之祸?故将兄解送周营,再无他说。”侯虎长叹一声,再不言语。
黑虎随将侯虎父子解送周营。至辕门,侯虎又见元配李氏同女站立。侯虎父子见了,大哭曰:“岂知亲弟陷兄,一门尽绝!”黑虎至营门下骑,探事马报进中军。子牙传令:“请。”黑虎至帐行礼,子牙迎上帐曰:“贤侯大义,恶党剿除,君侯乃天下奇大夫也。”黑虎躬身谢曰:“感丞相之恩,手札降临,照明肝胆,领命遵依,故将不仁之兄献辕门,听候军令。”子牙传令:“请文王上帐。”彼时文王至。黑虎进礼,口称“大王”。文王曰:“呀!原来崇二贤侯,为何至此?”黑虎曰:“不才家兄逆天违命,造恶多端,广行不仁,残虐良善。小弟今将不仁家兄,解至辕门,请令施行。”文王听罢,其心不悦,沉思:“是你一胞兄弟,反陷家庭,亦是不义。”子牙在旁言曰:“崇侯不仁,黑虎奉书讨逆,不避骨肉,真忠良君子,慷慨丈夫。古语云:‘善者福,恶者祸。’天下恨侯虎,恨不得生啖其肉。三尺之童,闻而切齿。今共知黑虎之贤名,人人悦而心服,故曰:好歹贤愚,不以一例而论也。”
子牙传令:“将崇侯虎父子推来!”众士卒将崇侯虎父子簇拥而至中军,双膝跪下。正中文王,左边子牙,右边黑虎。子牙曰:“崇侯虎恶贯满盈,今日自犯天诛,有何理说?”文王在旁,有意不忍加诛。子牙下令:“速斩首回报。”不一时推将出去,宝纛一展,侯虎父子二人首级斩了,来献中军。文王自不曾见人之首级,猛见献上来,吓得魂不附体,忙将袍袖掩面曰:“骇杀孤家!”子牙传令:“将首级号令辕门。”
斩了崇家父子,还有崇侯虎元配李氏并其女儿,黑虎请子牙发落。子牙曰:“令兄积恶,与元配无干。况且女生外姓,何恶之有?君侯将令嫂与令侄女分为别院,衣食之类,君侯应之,无使缺乏,是在君侯。今曹州可令将把守,坐镇崇城,便是一国,万无一失矣。”崇黑虎遂释其嫂,使子牙之说,请文王进城,查府库,清户口。文王曰:“贤侯兄既死,即贤侯之掌握,何必孤行?姬昌就此告归。”黑虎再三款留不住。子牙回兵。
文王、子牙辞了黑虎,回兵往西岐来。文王自见斩了崇侯虎的首级,神魂不定,身心不安,郁郁不乐。一路上菜饭懒餐,睡卧不宁,合眼朦胧,又见崇侯虎立于面前,惊疑失神。那一日,兵至西岐,众文武迎接文王入宫。彼时路上有疾,用医调治,服药不愈。
崇黑虎献兄周营,文王将崇侯虎父子枭首示儆,崇城已属黑虎。北边地方,俱不服朝歌。其时有报到朝歌城,文书房微子看本,看到崇侯虎被文王所诛,崇城尽属黑虎所占,微子喜而且忧。喜者,喜侯虎罪不容诛,死当其罪;忧者,忧黑虎独占崇城,终非良善;姬昌擅专征伐,必欲剪商:“此事重大,不得不奏。”遂抱本来奏纣王。纣王看本,怒曰:“侯虎屡建大功,一旦被叛臣诛戮,情殊痛恨。”传旨:“命点兵将,先伐西岐,拿曹侯崇黑虎等,以正不臣之罪。”旁有中大夫李仁,进礼称臣奏曰:“崇侯虎虽有大功于陛下,实荼毒于万民,结大恶于诸侯,人人切齿,个个伤心。今被西伯殄灭,天下无不讴歌。况大小臣工无不言陛下宠信谗佞,今为诸侯又生异端,此言恰中诸侯之口。愿陛下将此事徐徐图之。如若急行,文武以陛下宠嬖幸,以诸侯为轻。侯虎虽死,如疥癣一般,天下东南,诚为重务,愿陛下裁之。”纣王听罢,沉吟良久,方息其念。
文王病势日日沉重,有加无减,看看危笃。文武问安,非止一日。文王传旨:“宣丞相进宫。”子牙入内殿,至龙榻前,跪而奏曰:“老臣姜尚奉旨入内殿,问候大王,贵体安否?”文王曰:“孤今召卿入内,并无别论。孤居西北,坐镇兑方,统二百镇诸侯元首,感蒙圣恩不浅。方今虽则乱离,况且还有君臣名分,未至乖离。孤伐侯虎,虽斩逆而归,外舒而心实怯非。乱臣贼子,虽人人可诛,今明君在上,不奏天子而自行诛戮,是自专也。况孤与侯虎一般爵位,自行专擅,大罪也。自杀侯虎之后,孤每夜闻悲泣之声,合目则立于榻前。吾思不能久立于阳世矣。今日请卿入内,孤有一言,切不可负。倘吾死之后,纵君恶贯盈,切不可听诸侯之唆,以臣伐君。丞相若违背孤言,冥中不好相见。”道罢,流泪满面。子牙跪而启曰:“臣荷蒙恩宠,身居相位,敢不受命?若负君言,即系不忠。”
君臣正论间,忽殿下姬发进宫问安。文王见姬发至,便喜曰:“我儿此来,正遂孤愿。”姬发行礼毕,文王曰:“我死之后,吾儿年幼,恐妄听他人之言,肆行征伐。纵天子不德,亦不得造次妄为,以成臣弑君之名。你过来,拜子牙为亚父,早晚听训指教。今听丞相,即如听孤也。可请丞相坐而拜之。”姬发请子牙转上,即拜为亚父。子牙叩首榻前,泣曰:“臣受大王重恩,虽肝脑涂地,碎骨捐躯,不足以酬国恩之万一!大王切莫以臣为虑,当宜保重龙体,不日自愈矣。”文王谓子发曰:“商虽无道,吾乃臣子,必当恪守其职,毋得僭越,遗讥后世。睦爱兄弟,悯恤万民,吾死亦不为恨。”又曰:“见善不怠,行义勿疑,去非勿处。此三者乃修身之道,治国安民之大略也。”姬发再拜受命。文王曰:“孤蒙纣王不世之恩,臣再不能睹天颜直谏,再不能演八卦羑里化民也。”言罢遂薨,亡年九十七岁,后谥为周文王。时商纣王二十年仲冬。
西伯文王薨,于白虎殿停丧,百官共议嗣位。太公望率群臣奉姬发嗣立为周主,后谥为武王。武王葬父既毕,尊子牙为尚父,其余百官各加一级。君臣协力,继志述事,尽遵先王之政。四方附庸之国,皆行朝贡西土。二百镇诸侯,皆率王化。
汜水关总兵官韩荣见得边报,文王已死,姜尚立太子姬发为武王。荣大惊,忙修本,差官往朝歌奏事。使命一日进城,将本下于文书房。时有上大夫姚中见本,与殿下微子共议:“姬发自立为武王,其志不小,意在谋叛,此事不可不奏。”微子曰:“姚先生,天下诸侯见当今如此荒**,进奸退忠,各有无君之心。今姬发自立为武王,不日有鼎沸山河、扰乱乾坤之事。今就将本面君,昏君决不以此为患,总是无益。”姚中曰:“老殿下言虽如此,各尽臣节。”姚中抱本往摘星楼候旨。
姚中上摘星楼见驾毕,纣王曰:“卿有何奏章?”姚中曰:“西伯姬昌已死,姬发自立为武王,颁行四方,诸侯归心者甚多,将来为祸不小。臣因见边报,甚是恐惧。陛下当速兴师问罪,以正国法。若怠缓不行,则其中观望者皆效尤耳。”纣王曰:“料姬发一黄口稚子,有何能为之事?”姚中奏曰:“发虽年小,姜尚多谋。南宫适、散宜生之辈,谋勇俱全,不可不预为之防。”纣王曰:“卿之言虽有理,料姜尚不过一术士,有何做为?”遂不听。姚中知纣王意在不行,随下楼叹曰:“灭商者必姬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