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元帅见比干如此不言,径出午门,命黄明、周纪:“随着老殿下往何处去。”二将领命去讫。比干走马如飞,只闻得风声之响。约走五七里之遥,只听得路旁有一妇人手提筐篮,叫卖无心菜。比干忽听得,勒马问曰:“怎么是无心菜?”妇人曰:“民妇卖的是无心菜。”比干曰:“人若是无心,如何?”妇人曰:“人若无心,即死。”比干大叫一声,撞下马来,一腔热血溅尘埃。
卖菜妇人见比干落马,不知何故,慌忙躲了。黄明、周纪二骑马赶出北门,看见比干死于马下,一地鲜血,溅染衣袍,仰面朝天,瞑目无语。二将不知所以然。当时子牙留下简帖,上书符印,将符烧灰入水,服于腹中,护其五脏,故能乘马出北门耳。见卖无心菜的,比干问其因由,妇人言“人无心即死”,若是回道“人无心还活”,比干亦可不死。比干取心、下台、上马,血不出者,乃子牙符水玄妙之功。
黄明、周纪飞马赶出北门,见如此行径,回至九间殿来,回黄元帅话,见比干如此而死,说了一遍。微子等百官无不伤情。内有一下大夫厉声大叫:“昏君无事擅杀叔父,纪纲绝灭!吾自见驾。”此官乃是夏招,自往鹿台,不听宣召,径上台来。纣王将比干心立等做羹汤,又被夏招上台见驾。纣王出见夏招,见招竖目扬眉,圆睁两眼,面君不拜。纣王曰:“大夫夏招,无旨有何事见朕?”招曰:“特来弑君!”纣王笑曰:“自古以来,哪有臣弑君之理?”招曰:“昏君!你也知道无弑君之理,世上哪有无故侄杀叔之情?比干乃昏君之嫡叔,帝乙之弟,今听妖妇妲己之谋,取比干心做羹,诚为弑叔父!臣今当弑昏君,以尽成汤之法!”便把鹿台上挂的飞云剑掣在手中,望纣王劈面杀来。纣玉乃文武全才,岂惧此一个儒生?将身一闪让过,夏招扑个空。纣王大怒,命:“武士拿下!”武士领旨,齐来擒拿。夏招大叫曰:“不必来!昏君杀叔父,招宜弑君,此事之当然。”众人向前,夏招一跳,撞下鹿台。可怜粉骨碎身,死于非命。
各文武听夏招尽节鹿台之下,又去北门外收比干之尸。世子微子德披麻执杖,拜谢百官。内有武成王黄飞虎、微子、箕子伤悼不已,将比干用棺椁停在北门外,起芦篷,竖纸幡,安定魂魄。
忽探马报:“闻太师奏凯回朝。”百官齐上马,迎接十里。至辕门,军政司报太师:“百官迎接辕门。”太师传令:“百官暂回,午门相会。”众官速至午门等候。闻太师乘墨麒麟往北门而进,忽见纸幡飘**,便问左右:“是何人灵柩?”左右答曰:“是亚相比干之柩。”太师惊讶。进城,又见鹿台高耸,光景嵯峨。到了午门,见百官道旁相迎。太师下骑笑脸问曰:“列位老大人,仲远征北海,离别多年,城中景物尽都变了。”武成王曰:“太师在北,可闻天下离乱,朝政荒芜,诸侯四叛?”太师曰:“年年见报,月月通知,只是心悬两地,北海难平。托赖天地之恩,主上威福,方灭北海妖孽。吾恨胁无双翼,飞至都城面君为快。”
众官随至九间大殿。太师见龙书案灰尘堆砌,寂静凄凉,又见殿东边黄澄澄大柱子。太师问执殿官:“那黄澄澄大柱子,为何放在殿上?”执殿之官跪而答曰:“此是天子所置新刑,名曰炮烙。”太师又问:“何为炮烙?”只见武成王向前言曰:“太师,此刑乃铜造成,有三层火门,凡有谏官阻事,尽忠无私,赤心为国的,言天子之过,说天子不仁,正天子不义,便将此物烧红,用铁索将人两手抱住铜柱,左右裹将过去,四肢烙为灰烬,殿前臭不可闻。为造此刑,忠良隐遁,贤者退位,能者去国,忠者死节。”闻太师听得此言,心中大怒,三目交辉,只急得当中那只神目睁开,白光现尺余远近。命执殿官:“鸣钟鼓请驾!”百官大悦。
纣王自取比干心做汤,疗妲己之疾,一时痊愈,正在台上温存。当驾官启奏曰:“九间殿鸣钟鼓,乃闻太师还朝,请驾登殿。”纣王闻得此说,默然不语,随传旨:“排鸾舆临轩。”车御、保驾等官,扈拥天子至九间大殿。百官朝贺。闻太师行礼山呼毕,纣王秉圭谕曰:“太师远征北海,登涉艰苦,鞍马劳心,运筹无暇,欣然奏捷,其功不小。”太师拜伏于地曰:“仰仗天威,感陛下洪福,灭怪除妖,斩逆剿贼。征伐十五年,臣捐躯报国,不敢有负先王。臣在外闻得内廷浊乱,各路诸侯反叛,使臣心悬两地,恨不能插翅面君。今睹天颜,其情可实?”王曰:“姜桓楚谋逆弑朕,鄂崇禹纵恶为叛,俱已伏诛。但其子肆虐,不遵国法,乱离各地,使关隘扰攘,甚是不法,良可痛恨!”太师奏曰:“姜桓楚篡位,鄂崇禹纵恶,谁可以为证?”纣王无词以对。太师近前复奏曰:“臣远征在外,苦战多年。陛下仁政不修,荒**酒色,诛谏杀忠,致使诸侯反乱。臣且启陛下:殿东放着黄澄澄的是甚东西?”纣王曰:“谏臣恶口忤君,沽忠卖直。故设此刑名曰炮烙。”太师又启:“臣进都城,见高耸青霄,是甚所在?”纣王曰:“朕至暑天,苦无憩地。造此行乐,亦观望高远,不致耳目蔽塞耳,名曰鹿台。”
太师听罢,心中甚是不平,乃大言曰:“今四海荒荒,诸侯齐叛,皆陛下有负于诸侯。故有离叛之患。今陛下仁政不施,恩泽不降,忠谏不纳,近奸色而远贤良,恋歌饮而不分昼夜;广施土木,民连累而反,军粮绝而散。文武军民,乃君王四肢。四肢顺,其身康健;四肢不顺,其身残缺。君以礼待臣,臣以忠事君。想先王在日,四夷拱手,八方宾服,享太平乐业之丰,受巩固皇基之福。今陛下登临大宝,残虐百姓,诸侯离叛,民乱军怨。北海刀兵,使臣一片苦心,殄灭妖党。今陛下不修德政,一意荒**,数年以来,不知朝纲大变,国体全无,使臣日劳边疆,正如辛勤立燕巢于朽幕耳。惟陛下思之!臣今回朝,自有治国之策,容臣再陈。陛下暂请回宫。”纣王无言可对,只得进宫阙去了。
闻太师立于殿上,曰:“众位先生、大夫,不必回府第,但同老夫到府内共议。吾自为处。”百官跟随,同至太师府,到银安殿上,各依次坐下。太师就问:“列位大夫、诸位先生,老夫在外多年,远征北海,不得在朝。但我闻仲感先主托孤之重,不敢有负遗言。但当今颠倒宪章,有不道之事,各以公论,不可架捏,我自有平定之说。”内有一大夫孙容,欠身言曰:“太师在上:朝廷听谗远贤,沉湎酒色,弑忠阻谏,殄灭彝伦,怠荒国政,事迹多端。恐众官齐言,有紊太师清听。不若众位静坐,只是武成王黄老大夫从头至尾讲与老太师听。一来老太师便于听闻,百官不致搀越。不知太师意下如何?”闻太师听罢:“孙大夫之言甚善。黄老大人,老夫愿洗耳闻其详。”
黄飞虎欠身曰:“既从尊命,末将不得不细细实陈:天子自从纳了苏护之女,朝中日渐荒乱。将元配姜后剜目烙手,杀子绝伦。诓诸侯入朝歌,戮醢大臣。妄斩司天监太师杜元铣。听妲己之狐媚,造炮烙之刑,坏上大夫梅伯。囚姬昌于羑里七年。摘星楼内设虿盆,宫娥惨死。造酒池肉林,内侍遭殃。造鹿台广兴土木之工,致上大夫赵启坠楼而死。肆用崇侯虎监工,贿赂通行,三丁抽二,独丁赴役,有钱者买闲在家,累死百姓,填于台下。上大夫杨任谏阻鹿台之工,被剜去二目,至今尸骸无踪。前者鹿台上有四五十狐狸化作仙人赴宴,被比干看破,妲己怀恨。今不明不白,内廷私纳一女,不知来历。昨日听信妲己诈言心疼,要玲珑心做汤疗疾,勒逼比干剖心,死于非命,灵柩见停北门。国家将兴,祯祥自现;国家将亡,妖孽频出。谗佞信如胶漆,忠良视若寇仇。惨虐异常,荒**无忌。即不才等屡具谏章,视如故纸,甚至上下隔阻。正无可奈何之时,适太师奏凯还国,社稷幸甚!万民幸甚!”
黄飞虎这一遍言语,从头至尾,细细说完,就把闻太师急得厉声大叫曰:“有这等反常之事!只因北海刀兵,致天子紊乱纲常。我负先王,有误国事,实老夫之罪也!众大夫、先生请回。我三日后上殿,自有条陈。”太师送众官出府,唤徐急雨,令封了府门,一应公文不许投递。至第四日面君,方许开门,应接事体。徐急雨得令,即闭府门。
闻太师三日内造成条陈十道,第四日入朝面君。文武官员已知闻太师有本上殿。那日早朝,聚两班文武,百官朝毕。纣王曰:“有奏章出班,无事朝散。”左班中闻太师进礼称臣曰:“臣有疏。”将本铺展御案。纣王览表:
具疏臣太师闻仲上言,奏为国政大变,有伤风化,宠**近佞,连治惨刑,大干天变,险忧莫测事:
臣闻尧受命,以天下为己忧,而未尝以位为乐也。故诛逐乱臣,务求贤圣,是以得舜、禹、稷、契及咎繇,众圣辅德,贤能佐职,教化大行,天下为治。万民皆安仁乐义,各得其宜,动作应礼,从容中道,乃“王者必世而后仁”之谓也。尧在位七十载,乃逊位以禅虞舜。尧崩,天下不归尧子丹朱而归舜。舜知不可避,乃即天子之位,以禹为相。因尧之辅佐,继其统业,是以垂拱无为而天下治。所作《韶》乐,尽美尽善。今陛下继承大位,当行仁义,普施恩泽,惜爱军民,礼文敬武,顺天和地,则社稷奠安,生民乐业。岂意陛下近**酒,亲奸佞,忘恩爱,将皇后炮手剜睛,杀子嗣,自剪其后。此皆无道之君所行,自取灭亡之祸。臣愿陛下痛改前非,行仁兴义,速远小人,近君子。庶几社稷奠安,万民钦服,天心效顺,国祚灵长,风和雨顺,天下享承平之福矣。臣带罪冒犯天颜,条陈开列于后:
笫一件,拆鹿台,安民心不乱;
第二件,废炮烙,使谏臣尽忠;
第三件,填虿盆,宫患自安;
第四件,填酒池,拔肉林,掩诸侯谤议;
第五件,贬妲己,别立正宫,使内廷无蛊惑之虞;
第六件,勘佞臣,速斩费仲、尤浑,快人心以警不肖;
第七件,开仓廪,赈民饥馑;
第八件,遣使命,招安东南;
第九件,访遗贤于山泽,释天下疑似者之心;
第十件,纳忠谏,大开言路,使天下无壅塞之蔽。
闻太师立于御书案旁,磨墨润毫,将笔递与纣王:“请即时批准施行。”纣王看十款之中,头一件便是拆鹿台,纣王曰:“鹿台之工,费无限钱粮,成工不易。今一旦拆去,实是可惜,此等再议。二件‘炮烙’准行。三件‘虿盆’准行。五件‘贬苏后’,今妲己德性幽娴,并无失德,如何便加谪贬?也再议。六件,中大夫费、尤二人,素有功而无过,何为谗佞,岂得便加诛戮?除此三件,以下准行。”太师奏曰:“鹿台工大,劳民伤财,黎民怨深,拆之所以消天下百姓之隐恨。皇后惑陛下,造此惨刑,神鬼怒怨,屈魂无申。乞速贬苏后,则神喜鬼舒,屈魂瞑目,所以消天之幽怨。勘速斩费仲、尤浑,则朝纲清净,国内无谗,圣心无惑乱之虞,则朝政不期清而自清矣。愿陛下速赐施行,幸无迟疑不决,以误国事,则臣不胜幸甚!”纣王没奈何,立语曰:“太师所奏,朕准七件,此三件候议妥再行。”闻太师曰:“陛下莫谓三事小节而不足为,此三事关系治乱之源,陛下不可不察,毋得草草放过。”君臣立辩。
只见中大夫费仲还不识时务,出班上殿见驾。闻太师认不得费仲,问曰:“这员官是谁?”仲曰:“卑职费仲是也。”太师道:“先生就是费仲,先生上殿有什么话讲?”仲曰:“太师虽位极人臣,不按国体,持笔逼君批行奏疏,非礼也。本参皇后,非臣也。令杀无辜之臣,非法也。太师灭君恃己,以下凌上,肆行殿庭,大失人臣之礼,可谓大不敬!”太师听说,当中神目睁开,长髯直竖,大声曰:“费仲巧言惑主,气杀我也!”将手一拳,把费仲打下丹墀,面门青肿。只见尤浑怒上心来,上殿言曰:“太师当殿毁打大臣,非打费仲,即打陛下矣!”太师曰:“汝是何官?”尤浑曰:“吾乃是尤浑。”太师笑曰:“原来是你!两个贼臣表里弄权,互相回护!”趋向前,只一掌打去,把那奸臣翻筋斗跌下丹墀有丈余远近。唤左右:“将费、尤二人拿出午门斩了!”当朝武士最恼此二人,听得太师发怒,将二人推出午门。
闻太师怒冲牛斗,纣王默默无语。口里不言,心中暗道:“费、尤二臣不知趋避,自讨其辱。”闻太师复奏请纣王发行刑旨。纣王怎肯杀费、尤二人?纣王曰:“太师奏疏,俱说得是。此三件事,朕俱允服,待朕再商议而行。费、尤二臣,虽是冒犯众卿,其罪无证,且发下法司勘问。情真罪当,彼亦无怨。”闻太师见纣王再三委曲,反有兢业颜色,自思:“吾虽为国直谏尽忠,使君惧臣,吾先得欺君之罪矣。”太师跪而奏曰:“臣但愿四方绥服,百姓奠安,诸侯宾服,臣之愿足矣,敢有他望哉!”纣王传旨:“将费、尤发下法司勘问。七道条陈,限即举行。三条再议妥施行。”纣王回阙,百官各散。
天下兴,好事行;天下亡,祸胎降。太师方上条陈,事已好将来了,不防东海反了平灵王。飞报进朝歌来,先至武成王府。黄元帅见报,叹曰:“兵戈四起,八方不宁。如今又反了平灵王,何时定息?”黄元帅把报差官送到闻太师府里去。太师在府正坐,堂候官报:“黄元帅差官见老爷。”太师命:“令来。”差官将报呈上。太师看罢,打发来人,随即往黄元帅府里来。黄元帅迎接到殿上行礼,分宾主坐下。闻太师道:“元帅,今反了东海平灵王,老夫来与将军共议:还是老夫去,还是元帅去?”黄元帅答曰:“末将去也可,老太师去也可,但凭太师主意。”太师想一想,道曰:“黄将军,你还随朝。老夫领二十万人马前往东海,剿平反叛,归国再商政事。”二人共论停当。
次日早朝,闻太师朝贺毕。太师上表出师。纣王览表,惊问曰:“平灵王又反,如之奈何?”闻太师奏曰:“臣之丹心,忧国忧民,不得不去。今留黄飞虎守国,臣往东海,削平反叛。愿陛下早晚以社稷为重,条陈三件,待臣回再议。”纣王闻奏大悦,巴不得闻太师去了,不在面前搅扰,心中甚是清净,忙传谕:“发黄钺、白旄,即与闻太师饯行起兵。”
纣王驾出朝歌东门,太师接见。纣王命斟酒赐与太师。闻仲接酒在手,转身递与黄飞虎。太师曰:“此酒黄将军先饮。”飞虎欠身曰:“太师远征,圣上所赐,黄飞虎怎敢先饮?”太师曰:“将军接此酒,老夫有一言相告。”黄飞虎依言,接酒在手。闻太师曰:“朝纲无人,全赖将军。当今若是有甚不平之事,理当直谏,不可钳口结舌,非人臣爱国之心。”太师回身见纣王曰:“臣此去无别事忧心,愿陛下听忠告之言,以社稷为重,毋变乱旧章,有乖君道。臣此一去,多则一载,少则半年,不久便归。”太师用罢酒,一声炮响,起兵径往东海去了。